曲根花要出嫁了,对象是镇上农业技术员李雨生。
村子里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有说根花这孩子总算有个好着落了,曲美柱这日子该是越过越好了。也有人担心,这孩子,可别再有什么闪失。乡亲们见了根花,也总是讪讪的,说,“花,好好的,啊,这下可好好的。”曲根花笑而不答。
秋后的阳光分外耀眼的照在田里,庄稼一节一节的成熟,金灿灿的一片,饱满的籽粒挂在枝枝叉叉上,也挂满了根花细细碎碎的心念。根花想,她该是答应李雨生的时候了,嫁给他,做他的新娘。根花和爹开始一垄一垄收割庄稼,爹佝偻的身体在垄间移动,却怎么也赶不上一寸一寸阳光的移动,根花也常常赶不上,会累得满头大汗。根花和爹收割庄稼的时候,娘总是拿着镰刀跟在根花后面,割几把油菜籽,更多的时候会在田垄上跑来跑去,爹烦的时候,就会呵斥娘,“你别添乱,呆一边去!”娘拽着根花的衣角,躲在她的身后。根花累得满头大汗时,娘总会双手捧着水壶递给根花,“妞,你喝,你喝……”,根花看见娘傻傻的笑容,心里好暖。
李雨生得空就会来,帮着根花和她爹收割庄稼。不下地的时候,根花洗净一身的泥土,换上那件蓝色的碎花布裙,她浓密的黑发散开在肩上和后背,修长的身体如同田里成熟的庄稼一节一节舒展开来。李雨生看着根花:“根花,你真好看……”根花洗衣服,他会站在旁边等着把衣服晾起,更多的时候,他会帮着根花洗,洗洗搓搓。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乌黑的长发:“真的,根花,你真好看,你累了,歇会儿吧。”根花听着他像是喃喃的自语,心底飘过一丝柔软,那些海誓的甜言,远不及这简单的自语,像一攒攒油菜籽从指尖流过,看得见,抓得住。李雨生也总会和根花说,他第一次见根花,就觉得根花那么让人心疼,心底就默默的喜欢上了她。根花信,喜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
根花想起她第一次见李雨生,是在飘雪的冬季。村支书和李雨生来了根花家,“美柱,这是镇上新来的干部李雨生,是你的帮扶责任人。”支书和李雨生和爹还说了根花家脱贫致富的事,云云。根花看着李雨生,想,自己家的日子如同这两间矮旧的小土房,永远在邻居们一年一年新修的砖瓦房间佝偻着,越来越凋零。这个文绉绉的李雨生,凭什么拯救她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她不信。
根花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家和别人的家是不一样的,娘总是疯疯癫癫的样子,爹的背佝偻着,爹家贫身体残疾,娶了长相好看却疯癫的娘,他的底气也如同他的身体一样佝偻,懦弱。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常常觉得孤独无助,孤独的根花只有进入课堂的时候才是安心的,她自由畅快,无拘无束,那些在别人看来生涩的字句,枯燥的公式像雨露般滋养着根花的心田,于是根花的成绩总是最好的。每学期开学的时候,看着爹佝偻的背穿梭在左邻右舍的砖瓦房间,为她凑足零零总总的学费,根花惴惴不安。寒来暑往,根花考上了市农业技术学院,一纸录取通知书,写满喜悦,也把惆怅写满了爹的脸。村支书来到根花家低矮的土房里,告诉爹:美柱,国家实行扶贫政策,乡亲们都同意你家识别成建档立卡贫困户,花上学的学费不用愁了,让娃安心读书。”村支书转过身,在根花乌黑的头发上摸了摸:“花,你好好读书,好孩子,唉!”满眼的慈爱。
李雨生第一次到根花家,那时候根花正在市农业技术学院上学。后来,根花在学校,每次从爹嗫嚅的叙述中,多了一些李雨生的样子:“花,你娘办了慢性病补助,每月吃药能报销了,李干部帮着办的……”“花,爹和娘的低保金又涨了,李干部帮办的手续……”“花,雨生帮咱给油菜籽打药哩!”根花听了总是一笑而过,如同天边飘过的朵朵云,随风而去。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学哥学姐们总会说起这句顺口溜,几分调侃,几分无奈。根花慢慢的也“洋”了起来,“洋”起来的根花,遇到了她的学哥齐昊宇,情窦初开,于是和齐昊宇谈起了火热的恋爱,轻言细语,海誓山盟,根花如同一枝待放的百合。根花没有忘记爹娘,故乡和爹娘依旧是驻在她心底的根,根花常常会望着窗外发呆,想象着昊宇会和她,一起为爹娘筑起那个家。
大学的光阴是美好的,也总是过得很快。又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根花带着一纸大红的优秀毕业生证回到村子,同时带回的还有空洞的眼神和游离的精神。根花失恋了,失恋的根花在自家依然破旧的土炕上蒙头睡了。齐昊宇那句“曲根花,你傻啊,我不是救世主!”声音像穿越了时空隧道,渐渐地,渐渐地,不再清晰。等到邻居阿婶发现根花喝下半瓶杀虫剂时,娘躲在墙角,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乡亲们七手八脚的给根花灌肠洗胃,好在喝下的药是稀释过的,根花很快醒了过来。根花醒来的时候,爹佝偻着背坐在院子里叮叮当当收拾镰刀,松动的镰头一把一把的轧紧,蘸着水在磨石上的镰头磨得铮亮发白。邻居阿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水饺,“花,吃点水饺,你爱的茴香馅。”眼神飘过根花乌黑的长发,蒙上层层雾气。“婶儿,我真饿了……”根花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吸着阿婶的奶水,浓浓的香味,眼前一瞬间落英缤纷。
根花把大红的毕业证收藏起,同时收藏起的还有曾经纷飞的心事,长长的黑发扎成马尾,和爹一天天的开始劳作,只是话更少,眼眸更深邃了。
李雨生依旧会隔三差五的来,有时候和村支书,也有时候和镇上县里的人,他们商量着,计算着,根花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政府要给她家盖新房子了。很快,李雨生捧着根花家危房改造的批准书来了,“曲叔,政府这次统一盖一批新房子,上冻之前,咱一定能住上新房子。”李雨生说这话的时候,根花正在给爹娘做疙瘩汤。根花的疙瘩汤是娘在清醒的时候教她的,疙瘩拌得很匀,煮熟的疙瘩汤,绿色的葱花细细碎碎的洒在上面,用菜籽油炝出葱花味,香气四溢。 做好的疙瘩汤盛在碗里,根花请李雨生喝一碗,看见他透着古铜色的脸,比初见那个飘雪的时候黑了许多。房子说盖就盖,根花看着房子一天天高起来,内心的荒芜一寸寸的消失。李雨生还是经常来,和施工队的比划着尺寸,商量着,忙个不停,间或会和根花聊些农业技术上的事。
寒露時节,根花家搬进了新房子。天气凉了许多,夜里的水汽凝结成露,缀满草叶子,清晨太阳一晃,一闪一闪的。那天,爹请了根花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客,只有村支书和李雨生,爹非常的兴奋,娘也安静了许多,跟在根花身边,帮着做饭,根花做了葱油饼,猪肉炖粉条,炒鸡蛋。根花把烙好的葱油饼一张一张的切开,用手拍得松软软,毛茸茸的。? 村支书来了,从家里带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老酒,“ 美柱,我看根花和小李挺般配,我可以做个媒……。”酒过三巡,村支书看着根花,根花看了看爹,“谢谢支书,谢谢曲叔!”李雨生端起了酒杯,目光落脚处是根花好看的脸。娘看看根花,又看看李雨生,依旧露出傻傻的笑,笑的李雨生的心,软软的。新房子明晃晃的大窗户,暖融融的阳光洒进来,玻璃窗上红彤彤的的剪纸,映着根花的脸。
根花想起李雨生来去她家已有些时日,帮着办理各种能享受的扶贫政策,根花和爹干活时,常常搭把手,恪守着帮扶人的职守,更多的是不自禁的情分。根花和他聊着农业技术知识,看着李雨生古铜色的脸,听他的娓娓道来,心里一种深深的情结被唤起,来来去去的光阴里,她渐渐清晰的知道自己和李雨生一样,属于这片滋养了她多年的土地,她其实一直喜欢着泥土的芬芳,她与李雨生彼此已心照不宣,支书的话捅破了隔着的窗户纸,一切于是顺理成章。
根花和李雨生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密集,根花找出大学里背的滚瓜烂熟一摞摞的课本,李雨生从镇上找来各种资料,翻啊找啊,找啊翻啊,筛选,过滤,一点一点的融入土地,她和李雨生相互间也已彼此融入,眼神的交流,动作的起承转合早已妥帖自然。相谈甚欢的时候,李雨生间或会探询、商榷:“根花,咱们结婚吧?!”“等我爹备好嫁妆。”根花立下了誓言。已是最好的交汇,没有什么不可以,李雨生懂根花,他愿意等,等她的自然绽放。
秋天的果实是对一年精耕细作的回报,收割了的庄稼成垛成垛的堆在田里,沉甸甸的,望不尽的喜悦。
“我有嫁妆了……”根花又一次蜷在李雨生的宽广的臂弯里,头埋得低低的。“我可以娶你了!”李雨生和家人早已备好迎接根花,既定的程序,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婚礼的日子眼看着就到来,根花爹备好了嫁妆,两条红彤彤的被子,金黄色的龙凤呈祥盘在红色缎面上,一对绣着红色鸳鸯的枕套,爹的背仿佛也伸直了许多,沟沟壑壑的脸上乐着,开了花。
村支书来了,“雨生,根花,给你们带来好消息了!”“镇上支持你俩在咱村建马铃薯试验田,前期投入资金也批准了,镇上还把根花聘成技术员哩!”根花看见村支书手里拿着的两份文件,红彤彤的,像爹备下的那些嫁妆,那么耀眼。转过身,与李雨生相对彼此看一眼,水雾溢满她深邃的眼眸。
窗外,天空一片湛蓝,阳光金子般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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