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有光的地方才有影子。我害怕影子,总觉得它有眼睛,监视者或是窥探者。我冲进黑暗,关上所有的出口。
安静了,只有喘息声在回荡。
贝多芬在墙角的钢琴上弹奏着《致爱丽丝》。仿佛看到了那个爱穿白色衬衫浅色牛仔裤的少年的笑脸,我爱那笑容,那是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他拨弄着吉他,树影斑驳,柔柔的风微醺。我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拍拍他右肩,躲到左边。
手指轻轻触到散落的发梢,他忽地抓住手腕,痛感传导至每一根汗毛。
弦断了,眼前的贝多芬渐渐消失,卷曲的头发疯狂生长。他回头,我看到一张眉眼俱笑的脸,熟悉的娃娃音传来:“小朋友,你看呀,有人相信你吗?”她的五官开始扭曲,我感受到自己的关节在咔咔作响。
“嘭——”一声,那只冰凉的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松开,身体一轻,地球引力是绑在腰上的铅球,一起撞上对面的墙壁。她转过身,甩动头发,砸着琴键。
吃痛地揉揉胳膊,黑暗里是安全的。“不会这样的,不会……”暗自思忖。
他是一个野人,血盆大口,面目狰狞。我摇摇晃晃地跑着,手里飞快敲击键盘。他径直穿过所有物件,是……影子。更加奋力地摆动双臂,为我最信任的战机拖延时间,他们会来。屏幕的亮光是唯一的光源,“是你的错”,我惊愕地呆在原地。
影,满意地挥挥手。
有光的地方才没有影子。我遍体鳞伤地决定寻找新的光源,逃离冬天。
两把吉他,一架架子鼓,一把贝斯,一位主唱。不足三平米的空间里,夜依然在那里。
凌晨一点走在香港的街道,竟是从未有过的心安。悉尼的情人港再拥挤也比不上下午三点半的墨尔本。菲利普岛归巢的企鹅试探着在人们脚边摇摆,谁都不敢惊动这些小家伙。沉船谷的日落、棕榈湾的阳光,甚至黑沙滩那个有些萧瑟的下午都惬意得让人怀念。
我好爱这个世界。
手里紧紧地攥着新世界的入场券,身边响起责备之声。
“这是唯一的机会,留下没关系吗?”
我相信这不是离开的最后机会,于是撕掉了盼望已久的通行证。
黑暗里,点亮一盏灯,那是我第一次抱着自己的影子:“别难过,他已经很内疚了,决定了就不回头地前进吧。”
墙角的钢琴,响起《命运交响曲》。我忽然发现手里一直握着开关,明亮与黑暗,光和影一念之间而已。
少年在树下抱起吉他,夏天的风卷起满心歉意。伪善世界的时光揉莒于电脑前正在落下的这滴眼泪里,随着即将敲下的句号一起,成为过往。
味
遥远的香气蜿蜒,唤起嘴巴的记忆,久违了的甘甜。
南方的馒头是甜的。
我曾经住进小学语文课本的插画里,小方桌、高高矮矮的小方凳,一位悠哉的老头,三两个玩闹的孩童,一只欢腾的小黑狗,只是缺棵枣树罢了。正堂隔壁的小厨房升起炊烟,热乎乎的一锅粥和一盘简单的馒头就是泰州小村庄人家习以为常的早餐。内蒙的馒头除了面发酵的味道还有足够啃半小时的个头。这盘小小的馒头让我不起兴的味觉稍稍欣慰:还好不大。语言不通的爷爷乐呵呵地夹起小馒头向我的方向转来,在爸爸微笑的怒目和妈妈鼓励的眼色里,轻轻接过,“馒头有什么好吃的,更何况还没有咸菜。”牙齿和舌尖机械运转,淀粉分解成麦芽糖,忽而清甜在味蕾跃动。
你见过清晨五点明媚的阳光吗?我见过,是说不出的欢喜。
“无名”烧饼酥酥脆脆的。
吱扭吱扭的铁皮三轮,咯噔咯噔颠簸的小凳子,汗涔涔的棉麻衬衫都定格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爷爷是九年前离开小扬的。
盛夏,五点的天已经透亮,屋檐下躲雨的三轮车被推到院子中央“扬扬,跟diǎdiǎ(大概是方言爷爷的发音)买菜去,给你买烧饼。”小扬搂着小黑豆(黑色的小狗)蹦跳着爬上车筐后面早已备好的小凳子,门前是坑坑洼洼的泥路,铁皮碰撞凳子咯噔一声,一只干瘦粗糙的手向后护住小人儿。
车筐里肉乎乎的小孩扣着硕大的草帽,看着不远处一只被握着双脚的鸡投进轰隆的机器,不等它扑哧翅膀滚进去便被完整宰杀。“爷爷,它一定很难过吧?”“你吃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它难过?”车边的老头笑着看看有些听不懂家乡方言的孙女,“走哟,回家吃饭!”
车子掉头不一会儿又向路边靠去,厚实的咸酥味早早在招手。之所以称“无名”烧饼,是因为这家车库般的房子没有任何招牌。最里面是制作烧饼的小作坊,外面蓝色的卷帘门半挂,供堂食的坐凳、收银台甚至前台后厨的隔断都没有。但它就是香!焦脆的外皮轻轻一捏即咔咔响,咬开里面隐约感到磨砂质的颗粒层层包裹着土豆丝和萝卜丝。淡淡的咸味和被分解的淀粉在嘴里从层次叠加到融合,是干净纯粹的味道。都说黄桥的烧饼种类繁多,名声在外,但对现在的小宋来说什么也比不上那时小扬手里的那块。
镇子的巷道里,藏着原始的美味,可惜如今都不见了。
小街的馄饨是一场梦吧。
四条长板凳,一张裂缝的歪歪扭扭的矮桌便构成了人气小馄饨的驻扎地。两块钱一碗,个头小小,皮薄肉多;汤汁清澈似白水,平淡而值得品味;一小撮葱花点睛之笔,是一整天快乐的味道。四年前再回去寻时,街道规范整洁了,小街的味道似乎不曾存在过。
馒头、烧饼、馄饨,再也没有找到过相同的味道,我甚至不确定是真实还是幻影。人们拥有嗅觉和味觉一定是为了用味道记住什么吧。
触
蜗牛触角的顶端是眼睛,触觉弱化了眼睛的功能。
当我第一次带上眼镜,是欣喜。后来却慢慢发现对眼镜的依赖像罂粟?失去它就掉入了模糊的世界,会发怒,会疯狂。我越来越在意通过视觉得到的一切,直到那天闭目养神时,发觉通过其他感官获得对外界的感知与以眼睛在大脑中得到的认知是不同的。
蜘蛛是触觉最敏感的动物。
爬山虎也是有脚的。
水稻田里的青蛙握在手里滑溜溜。
花生地的泥土像压实了的发糕。
糖葫芦的糖浆黏黏的。
炸脆的虾攥在手里会划破指头。
……
我才发现从指尖传感到思维建构的世界也是精彩的。
风走过,卷起远方戈壁的砂石。
它停住,于是世界重新陷入混沌之中。看着日光被尘土吞噬,不敢张开鼻翼,闭紧嘴巴。听着从耳边擦过的颗粒声,在手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痛感。不一会儿,手上裹了一层磨砂质地的塑料。
指尖摩挲,掉落的沙粒在半空中被重新卷起,疊加,掉落,叠加……
空气中新添入潮湿的气味,沙粒停止下落,掌心里的干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软。你知道吗?雨是有温度的。
我开始尝试着放大触觉,却发觉细嫩的手不知何时染上粗糙,可恨时间太过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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