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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病区(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61811
胡宗青

  这扇窗户据说常年这么开着,每个住进来的人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现这一点,却从未有人想过把它关起来,哪怕外面正冰天雪地。窗户是横向推拉式的,安装了限位卡,最多只能打开三十公分。这三十公分,可以有效阻止病房内的人从这个窗位有意无意地坠下楼去,也让这里的人能没有阻隔地享用室外的……风景。

  风景么?乔白眉头紧拧,淡白的嘴唇轻轻抿成一条线。

  迎面是一座教学楼。

  五排十二列。她数了数墙上悬挂的空调室外机,统一的款式和颜色,排列齐整,像是一声令下就能做起广播体操来。此时,有几间窗户开着,橙黄色的长条课桌上摆满书本。才七点多,许多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

  这一幕让她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与如今的她仿若隔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朦朦胧胧,犹近似远,微风拂过,白纱随风漫起,用力努努鼻子,依稀可以嗅到纱那边的空气,淡淡的,像玉兰的香。

  类似怀念的感觉。

  只有对现实不满,才会怀念过去。乔白轻轻地甩甩头,她不想对现实抱有更多的怨恨和敌视,她正努力用平和的方式去同它和解。她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却也不是一个悲观者,她更像或者说她更希望自己是一个旁观的利己主义者。

  教学楼的后面叠矗着几幢旧式楼房,窗棂和墙壁泛着脏兮兮的碳黑色,在阴郁的天空下,透着一股悲愁,这悲愁是经年的柴米油盐结出的垢,是逝去的时间筛下的碎渣。

  她缓步走回床边,躺下,双手交迭于腹前,双脚交叉紧扣,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时常以这样的卧姿盯着天花板,感受时间从耳畔一点一滴地淌过,汇进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带着她的人生一起流向未知。这两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看到自己在烟波浩渺中蹒跚而行的背影。

  右手食指无意碰到左边手腕上戴的标签带,上面标着她的名字和床号,还有二维码,对着二维码轻轻一扫,她在这家医院所有的信息就可以轻松查看。这两年,她几乎每隔三个月就要来这儿一趟,医生护士们大多认识她,连几位勤快热情的护工和保洁员都能叫得出她的姓氏。这一层楼里每一间病房她都踏足过,每个房间的用途和里面的摆设她都再清楚不过。这次能住进七号双人病房,有幸运的成分,也有被关照的成分。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住进来,上一次没等手术,她就做了逃兵,好在医护们对她的情况都了解,并赋予相当的同情,所以并不计较她的临阵脱逃,只是这一次他们精明了,再三跟她确认,是否已做好一切准备。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乔白心头一颤,连额角的神经都跟着抖动,看到来电是新雇的阿姨,不免又是一阵失落。

  阿姨问她还要带什么东西。她想都没想,就请她顺路再买几包湿巾和抽纸来,眼下她最需要的就是这两样,其他的都不急。

  前天晚上住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病床上蓝白条纹的三件套换掉,为了和病房的氛围匹配,也为了不惹眼,她特意带了一套簇新的,没有用过只在带来前洗了一下,澄白澄白的,铺陈开,闻得见熏衣草香和阳光的味道。床铺好后,她就开始拿消毒湿巾擦理暂归她使用的部分物品,一张高及腰部的小方桌,一张小方凳,还有一个内嵌在墙里的长方形储物柜,然后就是她的病床。明知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但还是难以抑制,她本能地感到这间房里到处充斥着无所不能的病菌。

  她做这些的时候,隔壁23床病友一直在温言提醒她,这里的东西都是消毒清洁过的,尽管放心用。她不好否认,只好借口自己皮肤敏感来搪塞。23床自然听出她话里的言不由衷,脸上神情不免有所流露。她瞥在眼里,凉在心里。眼下她的四肢尚能灵活自如,可以成全自己的小性子,等到做完手术,她还有资格和能力嫌弃这、挑剔那的么?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她那颗还未平定的心又狂跳起来,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脑子甚至出现一阵眩晕,她从床上爬起,重新走到窗边。

  电话接通后,她还处在眩晕的状态,或许是真紧张,也或许是心虚,可她并不要怎么样,她完全可以坦然面对自己,面对他人。

  “小白,好久不见!”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一切情绪上的准备,但此时,这个声音还有这样的话语,还是让她的情绪瞬间急剧坠落。而情绪失控的灾难是她眼下最需要避免的。她于是睁大了眼睛,视线极力眺进那几幢旧楼房数不清的窗棂里……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移动,一种扑朔迷离的虚幻感弥漫开来。

  眼泪被倒逼了回去,她对着手机平静地道,“我一会儿发个位置给你,要是手头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就来我这一趟吧,不会耽搁你很久的!”

  没等对方反应,她就挂了电话,打开微信,找到对方的消息界面,把自己的位置发给了他,指尖点动间,没有迟疑,没有中断,一气呵成。

  护士站就在病区门口,田野在那附近徘徊时,乔白看到了他,他感应到似的,转眼看见她,脸色凝重,眼眶里黑漆漆的,可分明又有光,那光浮在黑暗上面,像夜幕上摇摇欲坠的星辰。

  曾经,他们在一起时,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某种比宝石更可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在遇到他的眼睛之前,她只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眼睛,但那样的眼睛通常都是跟女主人公有关,跟她半分钱关系都没有,现实中也从没见过,她一度以为那些蛊惑的描述不过是夸张的写法,再或根本就是骗人的。

  她有时会想,大概就是他那双眼睛牢牢吸住了她,令她眷恋不舍,仿佛可以为他放弃一切,牺牲所有,而她之所以没有,只是因为现实将一切阻隔了,想到这个,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更爱尊严和自由。

  “23床呢?”进门后,田野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快速打量了一下病房。

  听他问及23床,乔白这才想到自己在别人口中也不是乔白,而是25床。

  “她快出院了。上个月做的手术,前不久伤口积液感染,这回相当于二次手术。一大早跟着出去做操了。”

  “她多大年纪了?”田野的脸上还能够强裝镇定,但抖动的双腿出卖了他。

  乔白阖下眼帘,说,“好像快到五十了,正值更年期,是做对外贸易的。”

  “换一家医院吧,我那儿有熟人,这家并不是省里最好的。”

  “这里的医生护士我都熟了,环境我也了解。”

  两人陷入沉默。窗外,一阵鸟鸣声传来,听着像是不止一种鸟,有好多种。乔白坐在床沿,听着那些鸟叫,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渴望,如果仅凭声音就能听辨出鸟的名类就好了。

  “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田野打破沉默。

  乔白侧了侧身,扫了一眼房门,说,“现在也不晚。我请了保姆,是她陪我一起过来的,她经验丰富,是这里一个护工推荐的。”

  闻言,田野愣了一下,一抹黯然顺着他的脸颊对称地延展开来,但很快又被他拢进嘴边两道浅浅的法令纹里。他问,“这会儿她人呢?昨晚没有陪护你?”

  “还没手术呢,要她陪护做什么?”

  “我想先看一下她本人。”

  “过会儿就该到了,我让她帮我买些东西一起带过来。”

  “你住进来,大家都知道么?我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

  “大多数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乔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蓝白色的腕带温和不刺激,这里的颜色,除了白就是蓝,间或还有粉,温馨得像家一样。她抬头,目光蹭了一下田野的眉心便移开,“再说,他们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乔玉得病的时候,你们家族的这件事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干嘛要一个人承担下这些?亲人、朋友不就是在这种时候最起作用吗?”

  “他们起不了任何作用,和我最亲的人都不在了!”乔白说完这句话,急剧喘了几下,像是呼吸不过来。

  “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你和乔玉毕竟还是不同的!”

  乔白转过脸来,将目光移到对面男人的脸上,自他进门后,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他。在他的眉心犹疑片刻后,她还是将视线落入他的眼窝。

  这是一个不明智的举动,男人甚至起身,往她面前走了两步,她慌地起身,快步走到窗前,腰腹顶住窗沿,上半身慢慢前倾,直到鼻尖快要碰到玻璃才定住。窗外那些鸟已经飞走了,了无痕迹,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仿佛是幻觉。旧楼房的更后面是一些新建不久的商业楼,虽然高大簇新,但架不住四周“老破旧”不留情面的拉扯,生生削去了不少气势。

  两日来,她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里远眺,游离虚弱的视线多数时候会自觉地绕过这些新旧掺杂的建筑,跃进遥远的虚空,直至被天际变幻的光线吞噬干净,她才回神。整个眺望的过程中,她是无意识的,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只是依循身体的本能,觉得往远处望就对了,就像此刻。

  和田野的初遇是她至今觉得最美好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有清明月光的晚上,不早不晚,圆满透白的月亮斜斜地挂在她公司的大楼旁,皎洁的月辉擦过笔直的墙棱,均匀地洒在路面上。她在等红灯,他也在等红灯,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站在斑马线的同一端,各自看着对面灯箱里红色的数字从“55”一点一点变成“5”……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

  不是英雄救美的戏。田野起初常为此感到遗憾,当时被推开的要不是他,而是他推开了她,就完美了。还常把乔白是他的救命恩人挂在嘴上,说一定要以身相许才能把这份恩情给还清。

  这话头几回听了乔白还会发笑,后来在朋友面前,她每听一次就戳穿一次,“不过一个醉汉骑的电瓶车,三十码的速度,你这么大个子,就算真被撞上了,顶多也就是伤条筋动根骨吧,怎么就那么严重,还性命之攸呢。”

  读大学时她曾谈过一场恋爱,青春洋溢,七情六欲,五味杂陈。毕业时,因为姐姐和姐夫都在这个城市工作,所以她想留在N市,而他应聘去了南方G市,她不想走那么远,只能各自别过。选择的过程并不如何痛苦,周围的人都是一样,大家一起痛,一起哭,再一起整装上路,仿佛生活就该如此。

  畢业后,她进了一家国有建筑公司总部做会计,公司业务遍布全国各地。她平时常驻总部,很少出差,所以工作还算稳定。她肤色、五官、身材、个头长得不错,平时也颇爱惜自己,整体姿色算是过人,但她从来以为美貌不过一时的镜花水月,是一个可以吞没别人更容易吞没自己的陷阱,因而整个人看起来多少有些清冷,不苟言笑,如此倒少了许多麻烦,她乐得清静。

  和田野交往不久,她就坦白自己家族有基因性缺陷的问题。之前,经同事朋友的介绍和单位的联谊,她也接触了几个初见心仪的男青年,但只要她把家族有基因缺陷的事一坦白,他们就面现难色了,她自然就知趣地不为难人家。

  可田野不一样,他说人总有一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早是晚,难道没有基因缺陷就不会罹患癌症、就不会英年早逝了吗?他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专注当下享受当下,至于未来,悉听尊便吧。

  嘴上这么说,田野在行动上也这么证明了。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那种依恋和珍爱。他们很投合,不止心灵上,身体上也是。交往一年半之后,田野就向她求婚。那一段时间,她彻底晕迷在爱情里,忘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以为自己和寻常女子一样,会沿着世俗给定的路线,按部就班地恋爱婚嫁生子。直到一个下午,田野的妈妈找来她的公司,将她约到楼下一家茶餐厅。临近中午,厅堂里已经不少顾客,因为没有提前预约,散座已被订满,只剩包间,包间也仅有一个半小时的空当,乔白本想换一家,但田野妈妈作主要了包间。

  她预感到田母此行不善,但摸不准她是为什么,之前上门见过两三次,彼此相处还算融洽的,她一时想不出这突然的造访有什么意味,一边心怀忐忑地介绍餐厅的特色菜,一边征求对方的意见。田母显然心思不在吃上,介绍哪个菜,她都说可以,好在乔白平日从田野口中听了不少他妈妈的事,知道她平常的喜好和忌口。菜点完后,就给她斟茶。

  田母是小学老师,一辈子能说会道,但是两杯茶水下肚,她仍然一言未发。乔白越发觉得事情不妙,可她向来不擅言辞,彼时更不敢多言,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陪着默默喝茶,等对方先开口。

  很快,第一道菜上来了,杏仁西芹炒虾仁。趁着热气,她夹了一个清亮的虾仁、一颗鲜黄的杏仁和一片翠绿的西芹放到田母的碗里。田母没有动筷子,反而抹起了眼泪,眼泪越抹越多,越多越抹,其间几次欲言又止,很快眼睛就又红又肿。

  “当初她测得系数是75,比我的危险系数还低一些,不照样没能逃过。”

  “但是,你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

  “你是指婚姻生活么?”

  “不管怎么样,乔玉至少该体验的都已经体验了。”

  乔白摇摇头,乔玉最后的一段日子,她一直陪护在侧,乔玉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后来就算已经神智不清,但干枯的右手始终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程海涛和程晓几次想把她的手替换出来,可乔玉就是不松手。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和不甘,乔玉心里还埋着怨恨和委屈。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她的神情也毫无安详之意,死亡不是解脱。她曾不止一次地说她能感觉到无比沉重的死亡就悬在头顶。“它完全可以一下子掉下来把你砸扁,可它偏不,它要一点一点将你磨锉,磨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你逃无可逃,不得不屈服,当你终究乖乖认命的时候,它将你收走了。”

  乔白从没有想过在弥留之际,乔玉会那般依赖她,而她心里的惶恐也不亚于乔玉,乔玉一走,从此这个世界上,同她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就仅剩下另娶的父亲和外甥程晓了。身后像是塌了一面坚实有力的墙,一面可供她随时依靠着喘歇的墙。也是自那天之后,她似乎就再未彻底开怀过,生活像是被涂了一层烟灰的底色,任何的精彩都无法掩盖。

  “我不想像她那样被死神牵着鼻子走,我不能重蹈她的老路。这两年来,对死亡的恐惧超越了一切,快要生不如死了,我必须做出抉择。”

  姐妹俩相差8岁,在没有妈妈的照料下,寻常人家,这个年龄差,姐姐足够扮演母亲的角色了,但可能妈妈走时,乔白已经年纪不小,而且她早慧,喜欢读杂书,小小年纪就极有自己的主见,所以乔玉在她眼里,仅仅是个姐姐,许多时候,她是不赞同这个姐姐的想法和做法的。当初,对于基因检测结果这一件事,她和乔玉的表现完全不同。这其中固然有她年纪尚幼的原因,那时她才15岁,但她以为根本上还是乔玉过于悲观,悲观的人生态度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在她看来,已往不可复,未来不可期,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距离30岁还有漫长的15年,距离40岁,天呐还有25年,40岁以后的生活她完全就没有概念了,觉得那真是太过太过遥远了,可怕可怕。相较而言,乔玉居安思危的意识过于浓重,自从检测结果出来,她就像换了一个人,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惶惶不可终日。怀孕期间更是如临大敌,稍觉得不对就往医院跑。精神意志完全被肉体束缚,无法抽逃。

  乔白虽不希望乔玉困住自己,但对于姐妹俩这种性格上的差异,她似乎又很樂意看到,这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基因并非那么强大、那么无孔不入。这么一来,她越发地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相较于乔玉费尽心血才考上一所三本院校,她在学业上的表现要优异得多,高考成功考进N市一所知名的财经大学,后来又被顺利地保送本校研究生。课余她喜欢旅游、摄影、写博客,日子过得自我又充实。

  只是命运有它既定的轨道,就算乔玉再小心再注意,该来的还是避无可避。

  六年前春节前夕,乔白从海南回来刚满半年,乔玉有一天无意间在左胸右上限摸到一个小疙瘩,不大,但是能感觉得到体积,她不知道这个小疙瘩是怎么来的,她很注重自检,每天的例行公事十二年如一日,每半年还会到医院做常规体检,她做到了珍爱生命,为何这个医学上叫做肿块的东西还是找上门来了。心惊胆战中,噩梦还是降临,肿块穿刺物初步检测结果是恶性。

  令乔白意外的是,一向心态消极的乔玉在面对这个结果时,竟是十分平静,觉得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地了。表面上工作、生活、家庭全都乱了套,但谁都不意外,谁都做好了准备。程海涛带着乔玉直接去了北京,虽属早期,但手术后还需要化疗辅助治疗。在手术方案的选择上,夫妻俩起了分歧,程海涛担心有后患,乔玉却执意选择保守治疗方案,程海涛最终依了乔玉。在北京一治就是大半年,程海涛为此还错过了单位一次十分难得又关键的职位晋升的机会。

  第三次化疗完,乔玉就戴起了帽子,化疗反应远不止这些,深更半夜的剧烈呕吐,从骨到肉的深度疼痛,手脚四肢的酸胀麻木……她都熬过来了。回来后四年都平安无事,等着再坚持一年,挺过危险期就好了,可她没挺过。

  她的离世彻底打乱了乔白赖以为生的那套思想体系,原先勉强算得上饱满的安全感陡然被一个尖锐物扎了个洞,里面的气体急遽漏出,泄了气的安全感在半空中一阵胡飞乱蹿,然后彻底瘪掉,一头栽到地面。

  她像是当年的乔玉附体一般,每天都要对着镜子自检两到三遍,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惊慌失措。在她的眼里,胸前的饱满不再是美丽又极富生命意义的性征,而是两枚随时可引爆身体的炸弹,引子很可能就埋在其中某一根纤细的经络内,皮肤表面突然隆起的一根青筋,内里莫名的一阵胀痛,连眼周渐渐深重的黑眼圈都被她视作一种不良的信号,令她焦虑不安。

  她极需要别的什么来重新填满这份安全感。

  在此之前,家族里没人有勇气采取预防性手段,但乔白深知其她族人同她没有多少可比性。外婆生有四个儿女,大姨家是两个儿子,她们家是一对女儿,下面还有两个舅舅,两个舅舅家都是独生子。孙子辈里面,大姨家清一色女孩,都还只是小学生,三舅家也有一个孙女,今年才上幼儿园。目前只有她是基因缺陷的直系传承者。这两年她一再咨询这个领域的专家,密切关注国外的一些讯息,正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专家们意见的判断依据就是她的基因检测结果,而她没有人能给出更明确的年龄区间,比如40岁前、50岁前、60岁前。她从未奢望自己长命百岁,如果医生给她明确60岁前不会病发,那么她绝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考虑做什么预防性手术。

  “你那80%的比率,是70岁前发病的预测累积风险率。”

  “我知道,但没有人给我确切的时间,是40岁前、50岁前,还是60岁前,要是真能活到70,我也就知足了。”

  “但你要知道就算做了预防性手术,并不意味着风险就根本解除了。”

  闻言,乔白点点头,“我知道。”

  她自然不会因此嫌田野站着说话不腰疼,她了解他,他也十分清楚她的情况,早在恋爱期里,他们就曾探讨过这个问题,虽未深入,但交换过彼此的看法。如今她的想法完全变了,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近来,每每静心回想时,她甚至还会觉得后怕,当年自己的心还真是够宽的。

  “以前,我觉得只要不是百分之百的概率,就值得赌上一赌,可我现在不敢了,胜券永远掌握在命运的手中。可能真是年纪大了吧。”

  外婆去世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学生,惊悚于短短几个月时间,外婆整个人都变了,原本慈祥的面容竟然流露凶态,形销骨立,眼睛凹陷,嘴角歪斜,平常十分随和守礼的老人变得脾气暴躁,严酷苛刻,叫人难以忍受。而妈妈在临终前,梦中惊醒一般,突然瞪大眼睛,双手死死地抓住她和乔玉的手,一遍遍地念叨不想死,不想死,还想活。尽管在厄运降临之时,她曾乐观地表示,一双女儿已经长大,就算死也没什么大顾虑,但在大姨相继也查出同样的病后,她就疯魔了,她有一对女儿啊,与此同时,整个家族也疯魔了。

  很快就有人打听到基因检测这个神奇的名词,于是所有的女人、女孩都跑去上海做了检测。乔白姐妹俩是在父亲的带领下前去的。当时妈妈已经病重,他们三个人心情低落到极点,特别是正值青春期的乔白,本来对自己的第二性征就很敏感,加之并不了解基因突变的意味,对BRCA1、BRCA2这些字母组合也是一头雾水,反倒对暗中传扬开的家族诅咒论更感兴趣,所以一度抗拒上海之行,但被妈妈以死相逼。全程她都紧紧偎着乔玉,寸步不离。在医院里,需要她做的其实并不多,医生只是抽走她5毫升的外周静脉血,余下要做的就是等待。

  检测结果自然很不乐观,爸爸和乔玉背着妈妈抱头痛哭,乔白也哭,但不是为自己,她不以为这个数据有什么可怕,要到70岁呢,还有五十多年的时间呢,她哭更多的是为妈妈,她无法想象没有妈妈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昨天,手术方案已经定了,明天一早就手术,严主任亲自主刀。”她原本考虑也去北京手术的,但是相较于一个陌生环境和不熟悉的医生,倒不如这里更令她安心,她不需要再匀一些心思出来应对新环境、新医生、新护士。

  田野闻言,猛得站起身,不知是动作猛烈了还是过度紧张了,他伸手扶了一下墙,嘴巴张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他咽了口唾沫,再次张口,声音仍有一种撕裂感,“谁给你签的字?总不至于这个也是保姆吧?”

  “我不是还有亲生父亲么。”乔白轻声一笑,似乎是被刚才田野的动作惹笑了。

  妈妈离世1年多后,爸爸就开始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她气得搬离家里,申请了住校。那时的她并不能理解有些孤独和空虚,不是朋友、儿女能够填补得了的,它需要肌肤之亲,需要耳鬓厮磨才能够得到有效的缓解。到N市上了大学后,远离家乡,她慢慢认识到这点,对爸爸的气恨也就渐渐淡化了。何况爸爸一直在经济方面给她们姐妹以补偿,乔玉治病自费的部分,他就给负担了一半。而她做这个手术也得到了他的支持,经济上和精神上,他说他无法再承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了,拜托她一定要爱惜自己。

  “我请你过来,主要是为了我自己,出院后,我会去海南,集团在那边正式设立了分部。”这话说得像是宽慰,不过乔白本意也是宽慰。她原不想惊动他,可她知道只有过了他那一关,她才真正过了自己这一关,过了自己这一关,其他的关就都不是问题了,回避田野就是回避自己。

  “我一直尊重你的选择……”说这话时,田野的目光一直很坚定地看着她。

  乔白没有迎视下去,转开了脸,是啊,就像当年,她一声不吭地跑到海南,他就“尊重”了她的选择。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选择?

  “每一个选择都面临着后悔,但和活着相比,和多活几年相比,后悔这样虚无的情感实在是微不足道。”

  田野听了这话,无奈地低下了头。

  “明天,你就不要过来了。”

  “我来。”

  “你来我会生气。”

  “那过几天我再来。”

  “过几天你也不要再来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今天能来!”

  手术室里寒气逼人,里面的几个医生助手虽然戴着口罩,穿着绿色手术服,但毫不妨碍她能准确地认出他们,副主任李林引着她走到手术台前。

  一躺上手术台,就有一股穿透力极强的寒冷渗进背部肌理,很快直抵五臟六腑,难以抵御,她的两条腿止不住地打起哆嗦,牙齿也在微微打颤,这让她意识到,她在害怕。自己的身体似乎已呈悬空状态,背下接触的不是一张有着医疗用途的二维平面,而是一种存在,一个立体空间,里面充斥着恐惧,承载着生死,连接着天上地下。

  她不由想起乔玉离世的那天。

  室外的空气焦灼燥热,但病房内却似一个陈年的冰窟,病床上的乔玉脸色苍白无血,仿佛不是因为生命在逝去,而是空气太冷。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除了难以忍受的冷,她感觉不到其他什么,只有冰冷的空气在源源不断无孔不入地钻进汗毛孔,穿过血肉,把她一颗脆弱不堪的心冻得四分五裂。

  那股冷意顺着记忆穿越而来,连接到她此时的空间,两下的冷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正在触摸死亡,感受死亡,体验死亡。死亡的确是冰凉的,它不可能火热,生命力的流逝,正是热能的流逝。

  游离的神思让她忘记叫冷,直到严主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才回归意识一般地颤声惊呼“好冷啊”。

  严主任安慰道,“不急,马上会给你盖被的。”

  很快,一块又一块沉实的墨绿色被子覆裹到她的身上,却遗漏了右边的肩头,她出言提醒,于是又一块被子盖了过来,她没觉得温暖,但也不再感到冷。

  严主任和麻醉师商量完麻药的配置就走了过来,伸手按了哪里的一个按钮,头顶的灯光顿时亮了起来,她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睡过去的,只记得紧阖的眼帘上方有一团白光,起初她还能意识到那是手术灯的光,很快那光就变成一轮圆月,浑圆的月亮白得不够透彻,里面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黄,这么一来它的光泽就被洁白的路灯给比下去了。当最后一柱意识抽离脑海时,那白里透着黄的光已经渐变成红色的,上面依稀有数字在流动,5、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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