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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亮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59472
星秀

  去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母亲打来电话,说要债的人又堵到小马叔叔门口了。母亲和父亲凑了两万多,给了小马叔叔,但还是不够……

  小马叔叔是我爸的朋友,五十六岁了。我爸叫他小马,他们俩四十多年前就认识了。我爷爷老丁和小马叔叔的爸爸老马是好朋友,年轻时候一起做生意,老丁卖调料,老马卷烟。到了他们儿子这一辈,我爸小丁仍然卖调料,小马叔叔倒腾粮食生意。

  六七十年前,老马和老丁一起长大,各自成家,听我爸在饭桌上说起过,要是小马叔叔是个女娃娃,生下来两家就成亲家。后来,没成亲家,我爸和小马叔叔倒成了干兄弟。

  我记事起,小马叔叔就隔三差五地来我家串门。小马叔叔来我家作客,和别的客人不一样。别人来我家串门,手里多多少少都会带点东西,花花绿绿的,不是整排的娃哈哈,就是一包码放整齐的雪饼。他们从村里的“鑫旺杂货店”里买东西,十多年前,双庙村里只有一个杂货店,卖的大都是便宜的三无食品。杂货店是新宇爸妈开的,新宇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离家出走了,那是后话。

  小马叔叔每次来,都是两手空空。那时的我并不期待这样一位客人的到来。而且,他每次来,都要在我家吃饭。要是头午来呢,就在我家吃午饭,要是下午来呢,就在我家吃晚饭。我爸也总是拿出平日里存着的景芝白干,和他对饮。我妈常常就忙得脚不沾地了,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做饭的小北屋和吃饭的东屋。隔一会儿就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菜或是丸子卤肉汤,有时甚至还大费周章地包饺子。

  小马叔叔爱抽烟,胖乎乎的手指间总是夹着一根雪白的烟,一边走路,一边咂吧着雪白的烟嘴,吸一口,再徐徐地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反复吮吸几次,小马叔叔的神情就很熨帖了。他到我家来,也从来不需要跟我父母约好来作客的时间。很多时候,他在午后的两三点钟推门进来,我爸妈那时经常在床上合衣躺着睡晌觉。爸妈那长长短短的酣睡声让我觉得十分无聊,我便走到院子里的泥墙下,摆弄一些瓶瓶罐罐,做些幼稚的泥巴饼干。小马叔叔是个胖子,但他的脚步很轻,有时都走到院子里来了,我还没有发现。他是我家的常客,院子里石榴树边的大黄狗见他来了,也只是慵懒地张张嘴,打个深深的哈欠,接着又把嘴巴插到爪子下面去睡觉了。

  我常常对着东屋的绿漆窗户喊一嗓子:“小马叔叔来了!”

  不一会儿,便听见爸妈的交谈声,接着,父亲就推开屋门出来了。脸上还残留着床单硌在脸上的纹路,父亲总有些抱歉地说,哎呀,中午赶集回来,想着躺一躺,不知道咋的又迷糊过去了。

  小马叔叔倒是一点儿都不拘谨,他拍拍裤子,站在红砖石台阶上弹掉烟把上的灰,接着就跟着我爸进屋了。他坐在我家的黄漆藤椅上,母亲端来沏好的龙井茶给他。父亲坐在沙发上醒一会儿神,不时拎起茶壶给小马叔叔倒水。

  小马叔叔抽的烟,都是他自己在家卷出来的。我见过小马叔叔卷烟。他把棕黄色的烟草放进卷烟木箱的后槽里,又用一张红褐色的皮把木槽盖住。一根拇指宽的小铁棍被横着插入红褐色的皮子里,然后小马叔叔在木槽的最前面放一沓细长的白纸。那些白纸,看上去像母亲擀出来的宽面条。我正盯着看得起劲,他笑弯弯的眼睛看着我,说,丫头,你来上糨糊。

  我用蘸了糨糊的软毛刷笨拙地扫过那沓纸,纸上就粘留了不少糨糊颗粒。糨糊盛在一圆形的菜勺里,雪白粘稠。小马叔叔眼睛笑弯弯地说这糨糊是他自己调的,当烟抽会有一种面粉的香味。他说着,一根细长的烟“咯噔”就掉到木槽的底部去了,他伸出粗胖的手摸烟出来。然后他拿一把小剪刀,咔吧咔吧两下,把一条细长的烟剪成三小根。

  他点燃一根,美滋滋地抽起来。我问他,剩下的不卷了吗?他的眼睛仍然笑弯弯的,说,抽完再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燃着的烟递给我说,丫头,你尝尝看,有一股子面香。我有些嫌恶地躲开了。我想起母亲的告诫:女孩子抽烟会长胡子。我确实见过几个女孩,嘴上有强韧细密的黑毛,我想她们一定是偷偷抽了烟的缘故。

  小马叔叔人缘很好,女人缘更好。双庙村里的女子,没有他不认识的。走在路上,他总要同那些女人搭讪,因为他长得胖胖的,眉眼一笑弯弯的,又常常剃个光头,于是他便成了双庙村人们嘴里的“花和尚”。

  小馬叔叔喝了酒,偶尔会在饭桌上讲起他儿时的一些事。他说也就七八岁的光景,他背着一只挎包去上学。半路上遇到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子,他就走不动道了,把书包往树上一挂,跟着那女子走了。一直走到村口的电磨坊,磨坊老板正在门口捡拾玉米骨头,看到了小马叔叔一个人跟着女子往村外走,就叫住了他。小马叔叔说他也没听清磨坊老板说了什么,因为屋里那嗡嗡作响的电磨实在是太吵了,他只看见磨坊老板张着一口尽是豁牙的嘴,跟他说话。但他还是停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女子往村外走去。他突然就没了兴趣,想起自己书包还挂在树上,便又掉转了头往回走。

  那时候,老马已经去世两年了。小马叔叔说,不上学也没人管我,爹去世了,娘也跟外乡人跑了。

  我还想听听他童年时候的事,但小马叔叔拿起酒盅,往嘴里一送,双眼挤在一起,咂吧咂吧两片嘴唇,沉浸在辣而甘冽的酒香中了,他说,想想那时候真有意思,来,喝酒,喝酒。小马叔叔也爱喝酒,一酒盅一酒盅地下肚,脸面上没有涨红,说话也是清楚的。我爸说,小马酒量好,还没见他喝醉过。

  小马叔叔的酒量确实好,他一天能喝三顿酒。双庙村里,他常常东家去了西家转,同来我家时一样,两手空空地就进了人家的门。但时间久了,村里便又有了些不中听的话。那时的小马叔叔已经二十九了,但还是光棍一个,家里穷,也没人给他说媳妇。但他对自己大龄单身汉的身份似乎并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他去村东的冯翠花家,冯翠花的男人在家时,小马叔叔去喝酒。冯翠花的男人出门打工了以后,小马叔叔还是三天两头地就往冯家跑。双庙村大街小巷一溜坐开的老太太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她们用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和女人心思揣度着,冯家媳妇和小马不干净。

  小马叔叔倒不怎么在乎别人怎么说。他还是走着走着就走进冯家去了,但年底冯家男人回来了,对小马叔叔没什么好气。小马叔叔到冯家的时候,冯家两口子正在吵架,冯翠花哭喊着要抹脖子上吊,冯家男人坐在潮湿的床角一言不发,深埋着脑袋的样子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小马叔叔走进了屋,说这是怎么了。

  后来,村里的老太太们说,那天黄昏,小马叔叔抽着烟从冯家出来,脚步匆匆地,像是逃跑的架势。她们更加笃定这是一件发生在她们眼皮底下的偷情事件了。八个月后,冯翠花在家里生了一个男孩,她生产的时候,冯家男人还在外面打工,她是自己摸了剪刀,把脐带剪断的。第二天,小马叔叔就提着桃酥和半只打折猪蹄去了冯家。

  老太太们于是亲眼验证了她们的揣测。

  双庙村里,关于小马叔叔的传闻,就像街头巷尾的电线杆,随处可见。小马叔叔曾和陈家媳妇一起去县城赶集。陈家媳妇挎着篮子,大屁股坐在小马叔叔的大梁自行车后座上,在村里那条土路上,颠来颠去,陈家媳妇不时发出啊啊的叫声,这让目睹这一幕的双庙村村民感到双颊滚烫,他们不禁在心里思忖着,咋还能有这样赤裸裸的偷情,脸都不要啦?

  除了串门,小马叔叔还经常约着村里没结婚的闺女们一起去爬山。爬玉皇山、莲花山,越是陡峭的荒无人烟的山,他就越有兴致。村人们都说,啧啧,莲花山是什么地方,当年抗日的时候,山下穷死的土匪们占了山头,专门从村里劫走有钱人的闺女,绑到山上去。让有钱人家拿钱和粮食上山赎人,赎不起的,就从山头上把女子推下来,让她们活活摔死!莲花山上,处处是断崖!

  双庙村里有胆大的姑娘,愿意跟着小马叔叔去爬山。譬如说我大姑姑。我大姑姑那时候还没出嫁,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学县城里的姑娘,披散着头发,还用红纸染嘴唇。大姑姑从家里带上两个硬梆梆的烙花纹锅饼,半瓶韭花,两双筷子,跟着小马叔叔去爬莲花山。早晨出门,晚上才回来。

  母亲有些发愁,常跟父亲谈起大姑姑玉霞和小马叔叔的事。母亲说,玉霞最近身子圆润了不少,不像是大姑娘的身子了。母亲还说,玉霞回来的时候,胸脯里一蹦一蹦的,内衣带子都是散的。父亲知道,母亲是在担心大姑姑和小马叔叔的事,但是他似乎又不觉得小马叔叔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于是父亲就把这事儿挡下了,他眉头一皱,说,别听村人胡咧咧,玉霞是懂事的孩子,小马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半个月后,大姑姑怀了孕。

  尽管母亲悄悄地带着大姑姑去二百多里地的医院做了流产手术,但是大姑姑未婚先孕的事情,还是长了翅膀一样,在双庙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个放羊人甚至还说,他曾经亲眼看到小马叔叔抱着我的大姑姑在莲花山上的一处松树下亲嘴,小马叔叔的手都伸到我大姑姑的裤裆里去了。

  未婚先孕这件事,差点要了我大姑姑的命。她躺在北屋的床上,眼睛红肿,蓬头垢面。母亲每日给她端来的红糖鸡蛋,她也不动。父亲气得牙根痒痒,攥着拳头要去揍小马叔叔,他怒气冲冲地刚走到家门口,迎面正碰到提着一兜鸡蛋走来的小马叔叔。

  小马叔叔把鸡蛋放在我家的大理石茶几上,说,是我的错。大姑姑在里屋尖利地哭喊着,不是的,不是小马,真的不是他。

  后来,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我父亲把小马叔叔的眼睛都打肿了。鸡蛋也被扔了出去,摔得地上都是流淌的蛋黄蛋清。老人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尽是可惜,似乎都觉得好好的鸡蛋,白瞎了。

  小马叔叔说过几次要娶我大姑姑。父亲也同母亲彻夜地商量过这件事。他们决定让大姑姑同小马结婚。但大姑姑却拒绝了。她整日地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小北屋里,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三十三岁那年,大姑姑嫁给了隔壁村的胡老师。那老师是从县城来的,长年住在快要倒塌的小学里,他的年纪很大了,看上去像是我爷爷老丁的兄弟。但他有些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的也总是熨得熨帖的衬衫和黑裤。他的日子过得清贫,我姑姑嫁给他的那个晚上,没有钱租盘头的理发师,母亲为姑姑盘了喜娘头。没有钱买红色的高跟鞋,姑姑就穿上了自己的大红色塑胶水鞋。胡老师领着我姑姑,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大姑姑出嫁的那个夜晚,小马叔叔没有来。大姑姑坐在北屋的凳子上,我母亲拿着一把木梳,蘸着清水给她梳头。大姑姑说,让我怀孕的那个男人,不是小马,你们别错怪了他。

  我母亲叹口气道,我跟你哥心里都有数,要是小马,你不会不愿意嫁给他。

  大姑姑看一眼镜子里红艳艳的新娘子,说,那个男人不会回来了,我等了他十五年,已经死心了。他是县城黄家铺里的人,卖粮油的,十五年前的秋天,他来双庙村卖油。我怀上他的孩子之后,他就跑了,再也没出现在双庙村,小马陪我去县城找了几次,也找不到人,名字都不是他跟我说的名字了。

  大姑姑说着,目光里有几分黯淡了。我母亲抚了抚大姑姑的发髻,说,这页就算是翻过去了,嫁人以后,就啥也别想了。

  大姑姑点点头,说,我小学同学君菊,跟小马同岁,嫂子你看合适就介绍给他吧。

  母亲还没给小马叔叔介绍对象,他已经从隔壁花峪村里带了一个女人回来。那女人是个哑巴,走路还有些跛脚。小马叔叔只花了两只老母鸡,就把这女人带回来了。我常常见到她,她长得粗粗胖胖,走起路来,像一只左右摇摆着、随时要翻滚的鸭梨。

  没有摆酒席,小马叔叔和哑巴女人就结为了夫妻,我管她叫马婶婶。结婚以后,小马叔叔倒腾了一些粮食做买卖。但他是个甩手掌柜,仍旧是一天到晚不着家,到处喝酒。家里的粮食生意都是马婶婶在做。马婶婶是个能干的女人,院子里那些发了霉的粮食都被她一遍遍地翻晒过,最后驮到市场上,卖得一粒不剩。那年年下,她甚至还攒下了六百多元钱。

  小马叔叔还是常到我家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离开。他们喝酒的時候,我就靠着被子看电视。

  母亲说,他马婶婶这么能干,你还有啥不知足的。小马叔叔苦笑,能干是能干,但心思总不在我这里。

  我去过小马叔叔的家。在玉皇山的山腰上,周围都没有几户人家了。没有大门,一眼就能看到红漆斑驳的屋门。门一打开,一股潮味扑面而来,十分呛人。玫红色的被子臃肿地瘫在地上,皱作一团,像一条冰冷的冬眠蟒蛇。桌上散乱地堆着一些炒过的花生米,盛放花生米的透明塑料袋,袋口径自掉进了蓝色的痰盂里。

  无处下脚。小马叔叔招呼着我,坐啊丫头,找地方坐下就是。马婶婶在旁边,闷着头,把床上淌下来的衣服一件件地捡起来,扔到自己的宽厚的肩膀上。她穿了一件水泥色的衣服,领口那有些皱褶了,微微地翻起个卷来。小马叔叔从桌上抓来一把花生,递给我吃。我有些为难地接了。花生的褶皱上有些褐色的斑点,我用指甲来回刮擦着它们。小马叔叔看我不吃,便自己剥了红色的果仁给我。我慢吞吞地把一颗果仁塞进嘴里,还没咀嚼,就看见马婶婶冲着痰盂吐了一口。我突然感到胃里一阵抽搐,“哇”地一声吐了。

  我常看见马婶婶骑着一辆自行车穿梭在双庙镇里。那辆自行车还是小马叔叔之前载过陈家媳妇的大梁。马婶婶骑车的姿势像是个冲锋的男人,下坡的时候依然挺直着身子。我曾眼睁睁地看着她硬是从一堆堆在路边的钢管上咯噔咯噔地骑过去了,大梁车颠簸得厉害,随时都要摔倒在大马路上。但马婶婶每次都有惊无险,挺直的身板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道上了。

  小马叔叔几乎忘记了他还有个卖粮食的摊子,他依旧整日东家逛了西家串门,每天都乐呵呵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结婚之后,他似乎比结婚前更加放纵了,常常夜不归宿,睡在别人家。日上三竿才往家走,回到家,腚都没坐热,就又出门去了。

  那几年,父亲的调料生意不好做。虽然父亲用十几年的积蓄买了一辆三轮车,购置了更多的“十三香”之类,但双庙村的超市陆陆续续开起来了,超市里有卖零售香料的货架。调味品告别了“赶集”的时代。父亲出摊一整天,有时工夫钱都挣不回来。

  父亲在摊前,紧紧地皱着眉头,心事重重。他总是这样,生意冷淡的时候,他的情绪便也低沉沉的了,像是到了什么紧要的关头,好像再没有生意,就有天大的灾祸降临似的。

  小马叔叔常到父亲的摊上喝茶,有时也叫几个人来打牌。常常是摊子摆上了,一堆人围坐着喝茶打牌,偶尔有个来买东西的人,倒觉得是一种叨扰了。我和母亲在三轮车旁边,看着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我对母亲说,小马叔叔把爸带坏了,生意都不做了。

  母亲看了一眼正喝茶聊天的父亲,说,没事儿,生意总有冷淡一些的时候。

  那时候的小马叔叔已经三十六岁了,见到来摊前买东西的女人,他还是忍不住要跟人家搭讪。

  “你老头娶了你真是福气哇,看看收拾得多么立整!家里也干净!”

  “来家里玩啊!好久不见你来喝酒了。”

  “最近忙得很,忙得很。”

  马叔笑着说,目光把女人送出去很远。母亲说,他马叔,年纪不小了,也该有个孩子了。

  小马叔叔苦笑:“嫂子,你可别打趣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家那口子,半夜里一躺下就睡得猪一样,我是有种没处撒,有苦说不出。”

  “行啦行啦,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了,嫂子就是提醒你,别等年纪大了,后悔。”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小马叔叔是想把粮食都种下去,要不然他为什么说“有种无处撒”呢。

  小马叔叔三十七岁那年,马婶婶生了一个女孩儿。小女孩长着弯弯的眼睛,细长,像极了小马叔叔。

  小马叔叔翻了一个多星期的新华字典,都没能找出一个满意的字给女儿做名字。后来,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床头的一只红色鞋盒上,上面写着“美佳佳精品女鞋”几个字,小马叔叔一拍脑门,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就叫马美佳吧。

  大概是因为小馬叔叔总是喝酒的缘故,马美佳从小目光就总是有些呆滞。她小小的年纪,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马叔叔来我家喝酒的时候,偶尔会把小美佳带来,但她一直很乖巧地靠在床边,也不说话。小马叔叔让她叫人,她也不叫。再说她几句,她的目光里倒似乎带了些怨气。

  小马叔叔酒喝得尽兴的时候,常常就袒露心扉了。一次,我半夜醒来,听见父亲和小马叔叔还在外屋喝酒聊天。父亲的语气里带着些抱怨,依旧是说生意难做,越来越难做了。小马叔叔说,生意难做不算啥,你起码有个家。不像我,娶了秀芳,但还是像光棍一样,一天天地熬着日子过。母亲安慰小马叔叔,想想美佳吧,闺女就是盼头,就是咱的希望。

  小马叔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嫂子,你说得对。秀芳的心是焐不热了,她这辈子是不能爱我了。但是我还有美佳。憋屈啊嫂子,美佳还是我强要得来的,我给秀芳下了药,把她拿扎粮食的绳子捆了,才要来的闺女啊。刚弄完,秀芳就醒了,一脚就踹我胸口上了……

  我在浓郁的睡意中渐渐迷失。平日里那个爱笑的小马叔叔,心里似乎很苦。我想起小马叔叔跟别的女人说话时候的笑脸,没心没肺的,看上去甚至有些不正经。想起小马叔叔跟我爸喝酒的时候,我爸是个三杯倒,但他却总是越醉就越觉得酒香。常常是我爸喝得迷迷糊糊了,脱了衣服在床上边吐边跳舞了,小马叔叔还丝毫没醉。

  小马叔叔心思还是很多的,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想。那些日子里,小马叔叔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常常已经睡着了。外面的风声吹得窗户哗啦啦地闷响,树梢上浮动着月亮的影子。父亲和母亲把小马叔叔送到大门口,嘱咐着路上慢些走。小马叔叔带着爽朗的笑声离开了。多年后,直到我也有了半夜孤独行走的经历,我突然想起那时的小马叔叔,在每个漆黑的夜晚,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抬头所见,是一轮冰冷的月亮。在一片凄冷的月光里,他望向山腰的那个黑漆漆的小屋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双庙村的那个疯女人生了孩子。没人知道疯女人的家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双庙村的。她偶尔会出现在村子的双庙里,那儿有人们供奉的瓜果和糕点。因为有了疯女人的存在,人们常常要等一炷香烧完后再离开,他们害怕自己前脚走,供奉的物品就被疯女人偷走了。

  小马叔叔是在什么时候遇到那个疯女人的呢?

  我想起那个夜色粘滞的夜晚。乌黑的夜幕上,没有一粒星星。小马叔叔在我家喝了酒,那天的他似乎带着满腔的怒气。他说他回家的时候,秀芳从里屋反锁了门。但他在家,跟秀芳也没有半句话好说。秀芳做饭,以前没孩子的时候做一碗,现在有孩子了做一碗半。他还说,美佳的性格像极了秀芳,他埋怨秀芳的时候,美佳突然就从床上跳下来,拿脑袋顶他的肚子,直往墙上顶。他觉得美佳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似乎恨他。

  母亲一边包饺子,一边劝着小马叔叔,别乱想,孩子嘛,可能就是着急了,也是无心的。

  我觉得母亲的话并不准确。

  “小孩子只有真的恨你才会用大力气顶你,就像学校里总是欺负我的那个高个子男生,我恨他,昨天我就用脑袋把他顶到电线杆上去了,我听见他的身子撞到电线杆时扑通一声响。”我对他们说。

  “有人欺负你吗?”母亲的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

  小马叔叔端着酒盅,跟父亲碰杯。他说,“美佳是真的对我有怨气,我能感觉到。”

  那一晚,小马叔叔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他的脚步深深浅浅,走得跌跌撞撞。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依旧没有星星。母亲有些不放心,但父亲已经喝得呕吐不止,她也顾不了小马叔叔了。小马叔叔看上去还是清醒的,不像喝了半斤酒的样子,他对母亲说,快回去吧,外面冷。他说着,手臂便伸出来,绕到母亲背后。

  父亲这时候踉踉跄跄地走到大门口,突然就发起脾气来:“走!你怎么还不走!”他气哼哼的,像是顿悟到了什么。母亲想制止父亲,但父親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朋友归朋友,你还是离小马远一点,他这个人啊,好招惹女人!”

  母亲立时就火了,她指着父亲的鼻子说道:“你是什么人呐!不相信我,还这么说人家小马,让人伤心!”

  父亲坐在台阶上骂骂咧咧的。母亲的眼泪簌簌流淌。小马叔叔说,没事,俺大哥这是喝多了,你快扶他回屋吧,我走了。

  就在那个夜晚,小马叔叔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那个疯女人。惨白的月光下,小马叔叔走向了她。他愤怒地剥掉了女人的衣服,用蛮力分开了疯女人那两条脏兮兮却丰满的双腿。

  之后三年多的时间里,小马叔叔没再来过我家。有的人说他是吃牢饭去了,疯女人也是人呐。也有的人说小马叔叔逃跑了,可能下了南方。前一阵,有在湖北打工的小妮还说见过他呢,穿得很洋气,怀里还搂着一个黄头发女人。

  对于小马叔叔,父亲的情绪似乎很复杂。母亲试图告诉父亲,他的做法是错的,他应该感到愧疚,但常常是话刚说了一两分,父亲就暴跳如雷了。父亲的生意比起先前,更不好做了。只是,当他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地在摊前发呆时,再也没有人来跟他喝茶聊天打牌了。

  小马叔叔再到我家里来,已经是六年后的冬天了。那天是大雪,双庙村的雪飘飘洒洒,从夜晚一直下到白天。父亲说这样寒冷的节令,应该吃羊肉火锅。母亲应和着,傍晚的时候,她便在厨房忙忙碌碌地准备起食材来。

  准备吃饭的时候,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我推门出去看,来的人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布褂,头上戴一顶毡皮黑帽。他一抬头,我看到他脸上红色的淤血瘢痕,那是一张有些可怕的脸,看上去已经被疼痛扭曲得有些变形了。但我又觉得他是那么熟悉!我看到了那一双弯弯的月牙儿一般的细长眼睛!

  正是小马叔叔。

  只是这一次,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站在院子的雪地里,脚步显得拘谨。

  父亲推门出来,小马叔叔的身子突然有些颤抖,我听见他嗫嚅着叫了一声“大哥”。

  那天夜里,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火锅。像六年多以前那样,母亲忙忙碌碌地准备食材,父亲时不时给小马叔叔倒酒。只是,小马叔叔的话,少了很多。火锅沸腾的热气在眼前萦绕,一时无话。

  “你这六年,干么去了?也不给家里来个信。”父亲终于开口问,语气里还带着些许嗔怪。

  “美佳被人骗了。”他说。

  “怎么回事?”母亲放下手里的生菜,也坐下来,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六年前,美佳认识了一个男人,搞皮草生意的。那男人好赌,欠了赌债,让美佳顶了债。”

  “欠了多少钱?”母亲问。

  “一百多万。”小马叔叔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伸进脏兮兮的口袋里去摸火。

  我才知道,美佳爱上了一个外乡男人。她还没同他结婚,就搬到了县城与他同居了。那男人终日在县城棋牌室里赌钱,欠下了一屁股债,最后把美佳卖了。

  小马叔叔说美佳去探监的时候,他劝过美佳了,这样的男人不能跟,要是执意要跟,苦日子在后面哩,就算是要同居,也得结了婚之后啊。要不然传出去坏了女孩子的名声。美佳听了,冷冷地说,谁不知道我有一个强奸犯爸爸呢?

  小马叔叔的话混着酸楚,生生地噎在了喉咙里。

  “美佳被人卖了?”父亲忧心忡忡地问,他的眉毛又紧紧地蹙到一起了。

  “那男的骗她说要回老家去筹钱,让她在借据上签了字。后来,那男人跑路了,要债的天天到家里来,美佳不敢在家里待着。去年我托人开车把她送到南方去了。从那一走,她也没跟家里联系,我现在也没有她的消息”,小马叔叔说,“但是我跟那些要债的人说了,钱我来还,让他们不用去找美佳了。”

  “那秀芳呢?”

  “那些要债的天天来,娘家人把秀芳接回去了。”

  那一晚,父亲又喝得很醉。他边喝酒,边沉重地叹息。小马叔叔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一盅又一盅地喝酒。

  小马叔叔说,他现在接着做粮食生意了,每天挣点,美佳在外面就好过一点。他还说,粮食生意不好做,常常好几天都不开张。他现在白天上集卖粮食,晚上去村里水泥厂看大门。

  那年的冬至日,我忙完了公司的事儿,又想起母亲前几日打来的电话。午后,我去银行取了六万一千七,又从朋友那借了两万,再加上父母凑的,也差不多有十万了。也说不上为什么,从前的我似乎并不喜欢小马叔叔,甚至有些厌恶。还记得中学的那些夜晚,我在里屋写作业,小马叔叔和我爸妈在外屋看电视喝酒。听着他们在外屋里说话,我就觉得心中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感。我进进出出,故意把门摔得很响。两扇屋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咣当咣当,母亲有些生气,说,这孩子吃了枪药了这是?父亲开口就骂我小王八犊子,这么大了还发邪驴脾气。

  我站在门口,气呼呼地说,我是小王八犊子,那也是你的犊子。

  父亲听了,脾气立时就上来了。小马叔叔笑笑说,没事,小孩子嘛。

  坐在回乡的公交车上,惨白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像是从前那些夜晚的惨白色月光。干枯的枝桠刺破灰蒙蒙的天空,眼前的一切,是我熟悉的双庙村。

  正是村里五天一逢的集市。公交车在双庙门口停下了。我沿着庙东一直走,那儿有一条小路,可以快速地到达双庙集市上。年幼的时候,小马叔叔带我从这路上走过一次,小路蜿蜒,小马叔叔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同我聊天。

  “等以后,马叔叔发财了,就买一辆拖鞋,拉着你。”他说着。

  “拖鞋是啥?”

  小马叔叔顺手指向路边停着的一辆皮卡车,说,“那就是拖鞋啊”。

  想到这儿,我忍俊不禁。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没见过小马叔叔了,也不知道他脸上的伤好些了没有,是不是还像五年前那样骇人。路过一家做糕点的小摊,想起好久没吃过家乡的鸡蛋糕了。我便在糕点小摊前停下,买了二斤的鸡蛋糕。鸡蛋糕刚出烤炉,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和奶香气息。以前,母亲常常会花三块钱买下一些鸡蛋糕的碎屑,那些碎屑是糕点店里做蛋糕剩下的,蛋糕很贵,但剩下的这些鸡蛋糕碎屑却很便宜,三块钱能买一整塑料兜。咬在嘴里,松松软软的,奶香味浓得化不开。

  我把鸡蛋糕放进行李箱,径自走到小马叔叔的粮食摊前。小马叔叔正坐在一个破旧的交叉上,低着脑袋看手机,手里还夹着半根白烟。赶集的人很少,不像是二十多年前,每逢年关时候就堵得水泄不通了。一眼望过去,卖东西的摊贩比买东西的人还要多。没什么生意,这年景,真的像是父亲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马叔,忙着呐!”我凑近摊前,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那张依旧胖乎乎的,冻伤了的脸。脸上的伤疤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仍旧是那一对弯弯的月牙儿一般的眼睛,见了我,他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喜。但那亮晶晶的欣喜似乎也没持续多久,他的目光便黯淡下去了,看他的眼睛,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或许,他也一样吧。

  “这会子没啥生意,去我家摊上坐坐吧。”我叫他。

  “不去了,一会儿就该收摊回家了。”他没有犹豫,就回绝了我。

  我见他不肯,便也不再强求,只是说,“马叔,晚上去我家哈酒吧,我从北京带了两瓶好酒回来”。

  他犹豫着,似乎又要拒绝我了。

  “还有筹备的钱,您要是不愿意来我家,回头我给您送家里吧。”我说。

  小马叔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丫头,我晚上去你家。”

  我点点头,拉着行李箱离开了。行李箱的轱辘在崎岖不平的水泥路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像极了我烦乱的心绪。父亲的调料摊在雙庙集市的最东边,远远地,我看到父亲的小摊前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顾客。父亲靠着三轮车,若有所思地看着偶尔经过摊前的人。他的身子比从前显得瘦小了,脊背也有些弯曲,看上去像一只虾。

  我回家的这天,父亲的心情格外好。我倚靠在小北屋的门口,看母亲炒菜。母亲说,你爸很久都不喝酒了,今天散了集,他特意跑到超市里买了两瓶酒和二斤牛肉。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翻动菜勺。锅里的土豆牛肉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香味在寒冷的空气里游走。

  “小马叔叔最近没怎么来咱家吗?”我问母亲。

  “嗯,很少来了。他现在天天赶集卖粮食,晚上还去村里水泥厂值夜班,没有以前的那些工夫来喝酒了。”

  “欠的钱还差多少?”

  “还得好几十万,你爸说这么多钱,小户人家,只能中个彩票大奖才能还上了。”

  我望向院子里的天空。夜晚的黑色有一种清澈的感觉。月光皎洁地洒在院子的一角。清冷寂静,但小院里却是安详的。父亲在院子里整理货物,来来回回地拖沓着脚步走。母亲在灶边忙忙碌碌,脸上挂着笑意。独自在外的日子里,许多时刻,都让我想起小院里的温暖,想到小院,心里就踏实了。

  快九点钟的光景,小马叔叔终于来了。他还穿着白天赶集时候的那件黑色棉袄,棉袄上有些黄褐色的灰尘,是集上的风吹的尘土粘在身上了。小马叔叔的脚步很拘谨,他在院子里立着,像是一个初来到我家的人。

  母亲招呼着小马叔叔,快来屋里暖和吧!外面冷。

  小马叔叔点点头,跟在母亲身后进了屋。他走到桌边,把手里的一只红色塑料袋放在了大理石桌上。

  “这是?”母亲问。

  “我自己在家炸的一些花生米,带过来尝尝。”小马叔叔笑着,一边在小木凳上坐下了。

  “他马叔,来就来,还带东西,这多生分!”母亲有些失落,拿来黄藤木椅子给小马叔叔。

  小马叔叔摆手笑笑说,没事,就坐这个吧。

  母亲不说什么了,她走出门去了。父亲拿着我买回来的酒,给小马叔叔倒上了。小马叔叔站起来,点着头微笑。

  饭吃到一半,我把行李箱里的鸡蛋糕拿出来,拿蒸锅馏过,装盘端到桌上。

  “呀,今天是你马叔的生日啊。冬至。”母亲惊喜地说。

  记忆里,小马叔叔似乎说过,他的生日正是一年中要变冷的时候。冬至过后,就开始数九了,天气越来越冷,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小马叔叔还说,数九寒天的,打小没过过生日。

  买鸡蛋糕,倒不是为了小马叔叔的生日,完全是个巧合。但这一刻,鸡蛋糕的出现却恰到好处。

  小马叔叔坐在那儿,目光里亮晶晶的。母亲还在厨房里忙活,父亲到院子里抱柴去了。小马叔叔黑黝黝的脸上红彤彤的,一直红到耳根子。他仰头喝了一盅酒,滋啦啦地抿着舌头。

  “年纪大了,喝一盅就醉了。”马叔眼眶红了。

  “酒太凉了,我拿去温温吧。”

  “行。”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美佳长什么样子了,记忆里,她还是个小姑娘。圆圆的脸盘,弯弯的月牙眼睛,偶尔露出微笑的时候,像极了小马叔叔。

  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见过她了。今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她却突然出现在了我公司楼下。她的到来让我感到意外,我当时还以为她正在南方的某个小城里隐姓埋名地生活着。

  她依旧胖胖的,身材像极了她的母亲。头发很长,烫了大波浪卷,有些显老。她问我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同她一起吃个饭。

  我们去了公司楼下的一家日料店。她不怎么说话,跟小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但一时又好像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点完餐,我们面对面坐着。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了随身带着的黑皮包。

  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说,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

  “嗯。”

  “为什么?”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我爸在遗嘱里写的,要还给你们。”

  “你刚才说遗嘱?”

  美佳告诉我,上个月,小马叔叔在水泥厂里值夜班,晚上经过水泥搅拌间,发现搅拌机没关。他就走近了搅拌机,预备把电源关掉。但抬起手臂触碰开关时,衣服的一角卷进了搅拌机的齿轮里。

  第二天清早,水泥厂的工人在填装水泥粉的时候,发现了水泥粉里的血和碎骨。他们清理了搅拌机,找到了小马叔叔的一条小腿。

  一股遥远的抽搐从胃的深处涌上来。我冲到洗手间,对着盥洗池大口大口地呕吐。眼泪和鼻涕粘了一脸,我掬起一捧又一捧凉水豁朗朗地抛在脸上。小马叔叔那弯弯的笑眼在脑海里渐渐模糊,随之清晰起来的,是一条血肉模糊的小腿。

  再回到桌前的时候,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餐桌上血红的金枪鱼让我忍不住又要呕吐。我强迫自己往别处看,譬如说美佳那张平静无比的脸。

  “水泥厂赔了七十万。”美佳说。

  “小马叔叔是意外走的,遗嘱……”

  “他早就写好了,就放在抽屉里。说还完了赌债,剩下的一定还给你们。”美佳说着,给我斟满了一盅梅子酒。

  梅子酒有些涩,碰到舌头时,丝丝凉意袭来。美佳坐在对面,沉默着。

  餐厅的落地窗外,这一晚没有星星。月光惨淡,空气微凉。那一轮橘黄色的冷月亮悬在湖水一般的夜空里。我望着它,思绪突然就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深夜,那一晚,小马叔叔在我家喝完酒,一个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磕磕绊绊地往玉皇山上走,他不时望望山腰上的小屋,目光里满是寂寞与惆怅。山腰上的小屋没有亮灯,乌黑一片,融在了夜的黑色沉寂里。伴着他行走的,是深夜里的那轮冷冷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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