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明白,我相貌堂堂的二堂叔为什么会讨不上老婆。他在下栈头的一个寡妇家呆了十多年,帮她把孩子都养大了,却被一脚踢出门,快五十了,又恢复成一个“纯光棍”。明姨来的时候,他被赶出来不久,又正被别人介绍的另一个寡妇挑剔:对方问他收入多少,住一起后,他要交给她多少,要对她怎样,对她小孩怎样。二堂叔气得摔了凳子,发誓说自己孤老终生算了。
不知他们怎么认识的。明姨是邻县的一个寡妇,人长得一般,但能说会道,以“讲灵姑”、“望花缸”为业,这种人,在乡下都称之为“仙姑”或“半仙”。乡下,人们很相信故去的人是有灵魂的,尤其刚去世不久的,家里人总要担心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为此,家里的女人就要去找仙姑或半仙“讲灵姑”。“讲灵姑”?不同于算命,是讲故去之人在另一個世界的现状,让家人知道他(她)的所需所求,并给以满足,有时也可能是遇到难处,要家人去求某地的菩萨仙人给以解脱等等。
明姨大概是个有点道行的仙姑,因为生意不错,很来钱。她对二堂叔也好,对家里每个人都好,和母亲尤其谈得来。可堂姑姑他们却不是很喜欢她,尤其是四堂叔,她一来他就摆脸子。明姨不管,我行我素,姑姑们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明姨在家里还有一个姘居了很多年的男人——他们集体沉默。四堂叔却做不到,终于有一日,冷下脸,赶她。她不走,两个人吵了一架后,都找我母亲诉说。她说四堂叔问她是什么人,整日住他屋。
“你怎么说?”我问。
“我怎么说?我说:‘你想讲什么,干脆讲出来好了。——我就是你哥的姘头,怎么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承认我就是你哥的姘头,但姘头不是婊子!我爱恋你哥,你哥也爱恋我,我没老倌,他没老婆,两个姘姘过过日子,怎么不好了?”我和母亲倒吸一口气,被她的直接吓到。她继续说:“我还可怜阿聪呢,我和他讲:‘你也忒大岁数了,我看你也应该去找个女姘姘过日子好了,要不要我帮你相一个?结果他拔脚就跑了,哈哈。”我们瞪大了眼,还没人敢和四堂叔讲这话。“他自己有人了,免得看着我走来横去的碍眼”她冲我们挤眉弄眼说。
四堂叔嘴笨,哼哧哼哧了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最后整出一句:“我就专门挑好的猪脚块吃,气死这女人。”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了他几句,临走,他又挤出一句说:“她老实待他么,我也就算了。否则,哼……”
隔几天,二堂叔他们出海了,明姨要回去,母亲到山上看她。她正在忙进忙出地打扫,阳光洒在院子角落的鸡冠上,院子中间趴着的大黄狗身上,洒在墙角一排新新旧旧的鞋子上,洒在还滴水的被子上……落寞的小院,突然有了家的味道。
她搬了竹椅,和母亲一起坐着闲聊。聊到兴起,母亲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你心里是老实想和阿汉过日子么?”
她毫不犹豫地说:“难道假的,你看我像假的?”
“那——那你屋里的那个男人怎么办?”
她愣了好久,才叹气说:“能怎么办?他年纪也大了,无儿无女的,我能赶他么?总是后生时候好过,临老了求个依靠,否则他不是太可怜了吗?”
“只能说,我和阿汉缘分太迟了,早十年碰见,我就不和他姘姘了,一定和他登记结婚去!”
母亲一时也不说什么,只好拍拍她的手。她突然红了眼圈,说:“你不要笑我,我这种女人就是……”
母亲喝她:“不要乱讲,什么这种女人,你真心,我们便是一家人!”
她用手抹了一下脸,说:“我都晓得的……”
“你什么不晓得,你是仙姑么。”
她咧着嘴大笑,母亲和我也都笑了。
“你给阿聪的被也洗了?”
“洗了么,难道只剩他的不洗?他不喜欢我,我偏让他无话可讲!”
大约因着这次相谈,明姨和母亲真正交心起来。只要她来,一定先到我家看我母亲,有时给她带一件衣服,有时带一条围巾,有时是一个皮包,不贵,颜色可能不同,但款式常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母亲不要不行,给钱不行,谢她也不行。她对母亲说,不要多话,你是我好姊妹,不讲两家话。有时没带东西,到菜场买猪脚给二堂叔,就买一整只,一半带上山做给二堂叔,一半送到我家。
她总比二堂叔早一点到,他一回来,就有热汤热饭吃,被子都是蓬松松带着阳光的味道。时间长了,二堂叔整个都整齐利落起来,连一向邋遢的四堂叔都干净了不少。
有一次,她和二堂叔一齐来我家。两个人隔着几步,她走得快,在前面不时停下等等,二堂叔在后面一本正经地缓缓踱步,身上穿着她买的新衣裤。快到我家时,她过了马路,二堂叔碰见一个熟人,停在那边讲了几句。她一回头,跺了脚,叫:“阿汉,你快点——”我从她身后冒出,叫她:“明姨,——”
她吓了一跳,说:“你从哪里冒出来?”
“我从那头一直跟你们到这里啊。——嗯,真像小媳妇回娘家呀!”我冲她做鬼脸。
她竟然红了脸,用手捂了捂脸,说:“你这个小鬼,开明姨玩笑,我老都老了。……”话没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又用手挡了一下眼说“哎呀,这一路,——羞死人了。”她的眼睛像泡了水的桃花一样,又娇羞又幸福,看得我一愣一愣。
母亲从后间出来,招呼她,她慌忙拉着我说:“不能和你妈讲!”然后转身若无其事地和母亲拉家常。聊了几句,二堂叔还没过来,她又捺不住了,指着对面,问母亲:“你说,我给阿汉买的衣服好看不?”
“不错呀,哪里买的?”母亲点头,问她。
她眉飞色舞地扯了一堆,又补充脚上的鞋也是新买的,跑了好几趟才买到一双满意的。母亲和我都不说话,憋着笑看她,她又不好意思了,说:“做什么这样看我?”
“二堂叔穿起来忒帅,我妈想给我爸也去买一套呢。”我唬她。母亲赶紧点头。她就笑了,真诚地对母亲说:“下次我带你去。”
二堂叔还没有过来,她嗔怪说:“这人,讲起来没完没了?”
母亲叫了声“阿汉”,二堂叔转头应了一声,朝我们走来。明姨哼了一声,说:“就我叫不应他。”我忍着笑看她一脸通红,装作没看到二堂叔的样子转身进屋了。
晚饭就在我家吃,二堂叔和父亲在聊天,明姨拉着母亲诉苦:“就不愿意和我一起出门,好像我给他丢什么人了一样,你瞧瞧,我没来,屋里跟猪窝一样,衣裳脏得铁板生锈了样。我来了,屋里总干干净净了,衣裳总清清爽爽了,人看着也精神多了。你讲讲,我给他买的新衣裳,哪一套穿起来,不好看,那么贵,我自己舍不得,他,我都舍得买——还不愿意和我一块走——我这次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也没办法,否则,他肯定早点溜下山,到你家了,再打电话叫我下来。”
我问她:“阿叔为什么不跟你一块走呀?”
她翻白眼:“你问阿叔去。”等一下,又笑着附在母亲耳朵旁说:“你不知道,我就是跟在后面,这心里呀,就和十八岁的度娘见情郎一样,你摸摸,现在还咚咚跳。”说着,似怕母亲不信,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探去,母亲哭笑不得,打了一下她的手,笑骂她“鬼人”。
她很严肃地说:“老实的。”母亲说:“我没说你假。”
她别过脸,痴痴地看着二堂叔说:“你讲,我阿汉怎么就这么帅呢?我觉得自己老实是十八岁的度娘了啊!”我和母亲无奈地对视一眼,不过都没有笑。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俩“出双入对”。
我知道,二堂叔对她一直是不咸不淡的,可她并不在意,似乎只要看到他那个人就心满意足了。一年多后,原来百般挑剔二堂叔的那个寡妇,大约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又托人回来找他。二堂叔不置可否,堂姑姑们都很上心。四个姑姑都去见了那个女人,这次她没有提要对她怎样,对她小孩怎样,只说人老实本分,能过日子就够了。姑姑们很满意,都要二堂叔好好考虑。二堂叔有些心动,对明姨冷淡起来,电话也不接了,也不告诉她自己出海、上岸的日子。明姨跑过来,全家对她都冷冷淡淡的,她质问二堂叔:“你嫌我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你能保证那个女人待你比我待你好?你们全家是不是联合起来欺负我?”二堂叔不讲话,后来干脆躲出去了。她来过几次,哭过闹过,二堂叔避而不见,最后小姑姑出来跟她说,好聚好散,我们全家都晓得你对他的好,但是他也想要一个人能踏踏实实和他过日子。
明姨不依,一定要叫二堂叔出来作一个交待。二堂叔来了,她问他是不是老实决定了。二堂叔不吭声,她说我知道了,我是真心地爱恋你,但我决不犯贱,你今日说我们两个结束了,我也就死心了。
她是一路从山上哭下来的,打电话给我母亲,泣不成声,让我们都吓了一跳。母亲跑出去找她,看见她时,已哭得不成人样,眼肿得桃子一样,衣服揉成一团糟,眼泪鼻涕擦在身上都不知道了。母亲叫她,她只直着眼瞪人,都没了反应,让母亲也落下泪来。
好容易哄她到我家,母亲不住地摇着她说:“不要伤心,哭过了就好,哭过了就好。阿汉不识福,你们没有缘分,你自己要保重。你以后找一个比他更好的人,让他后悔。”
劝了好久,她才沙哑着声音说:“他不要我,和我明讲好了,为什么一面和我好,一面去见别人,事情都差不多了,我才知道。我知道,他们一家都嫌我家里还有一个男人嘛。那人家后生时也是和我一起苦过来的,现在老了,都六七十岁了,叫我把他赶走?他孤苦伶仃的,你叫他去哪里?而且,我老早就没有和他一起了,他现在喝喝小酒,搓搓麻将,无非就是我养着他,等老了,让他有个人送终。我对阿汉怎样,别人不知道,你看不出么?”
母亲不说话,只陪着她落泪,叹气。
二堂叔和那个寡妇似乎好事将近,但那个女人又提出要聘礼什么的,面多少,肉多少,钞票多少。姑姑们怕她拿了东西不认人,就和她讲价。她说面可以少点,肉可以少点,钞票至少要一万,说二堂叔到她家,她要添空调、电视、被子等东西。姑姑们不答应,说最多二千,给她买衣服,她家里的电器以后住在一起后慢慢再添。她降到八千,姑姑们升到五千八,就再也谈不拢了。她又偷偷跑去磨二堂叔,二堂叔情绪不好,冷冷的。她回头在电话里对介绍人发脾气,说二堂叔一家人都没诚意,二堂叔对她不好,姑姑们难相处,在钱上如此小气。让介绍人左右为难,最后原话一字不落地转达,姑姑们生了气,又劝二堂叔算了,说这女人不是好货色。
不知道明姨清不清楚这里面的事,她已经大半年没来了。偶尔和母亲电话联络,母亲含含糊糊地传达一些二堂叔的情况,她就在电话那头沉默。二堂叔的事情没成,母亲打电话给她,旁敲侧击,她反应淡淡的。可一个多月后,她来了,人瘦了不少,但容光焕发。买了半个猪脚叫母亲快点炖了,晚上她在我家吃饭,弄得我们莫名其妙。
母亲没耐住,问她:“上段时间不是说病了,现在好了?”
“好了。”她啃着猪蹄,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病?”
“心病,相思病。”她笑嘻嘻地说。
母亲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在边上笑,“明姨,心藥在哪里买的?”
“心药么——”她扑地笑了,说“就是你那个倒天诛的阿叔啊!”
我们虽然料到,可听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两个人什么时候好回来的。可明姨死活不说,吃完饭,天色有点暗了,就叫了兰阿婆男人的残疾车,把她送到山上去。给我们留下满腹疑问。而姑姑们再也没有什么动作,算是默认了吧。
她来得比以前更勤,二堂叔不在,母亲无事会上山陪她,她有时作小鬼上身,和母亲对答。一次,母亲问她:“你晓得,明看上阿汉什么?”
“阿姐,她和阿汉是前世的缘份。阎王簿上有记载的,这世还要做夫妻。”
“那他家的爹娘同意么?”
“你等等,我问问看,”闭目,掐指,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半晌,“嗯哪,这两个人多少的欢喜,讲阿汉找了一个好女人。”
母亲忍着笑又问:“下世他们还做夫妻么?”
她又神神叨叨了一番,说什么屋后山岗的老太在地下叫囡烧钞票,后山一个老头说托梦给儿子,自己在地下没电视看……绕了一大圈才说,我看到了,我看到,阿明和阿汉下世,下下世世,下下下世世……世世都做夫妻的。哎呀呀,下世呀,阿明着婚纱呢,多少漂亮,阿汉这新郎倌多少帅,你看到没,他们两个拜堂呢,哎呀,要入洞房了呀——阿汉,阿汉,你摸哪里呀?哎呀,羞死人了……
我们笑得直不起腰,她却又一本正经地问:“阿姐,阿姐,你也来闹洞房啊?”
母亲说:“能闹么?”说着就要起身,她突然停住,板着脸说:“阿姐胡闹,笑得这么响,吵死了,我回去了。”母亲唤她:“阿弟,你再玩一下嘛。”“他”不理,闭了眼。好一会儿,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看着我们问:“你们做什么,这副样子,见鬼了?”我们点头,笑得喘不过气,她跟着也笑了。
明姨只有在二堂叔不在时和我们玩笑,他一回来,就完全一副温柔贤惠模样。可她在老家的日子与和二堂叔在一起的日子似乎是分开的,有一段时间,她盖新房、娶媳妇,来得就少了,偏二堂叔正值禁渔期,他就不高兴,说她是不是有人了。她赌咒发誓,他也不信,还说她本来吃的就是讲鬼话这碗饭,讲的鬼话怎么能听。她让他去她家里,他又死活不去,次数讲多了,他一恼,冲口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呢,我去算什么。
明姨打电话给我母亲哭诉,母亲两头劝说,久了也很无奈,直叹两个老冤家。她怕我二堂叔真的生气,常常找借口买东西溜过来,有时可能就是说几句话,吃一顿饭,但二堂叔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
等她房子盖好,媳妇娶了,她乐呵呵地跑得又勤快起来,二堂叔的脸上就有了笑意,和母亲说这个鬼人也是一个磨人的货。明姨知道了,竟然很高兴。
她儿媳妇要生时,她忙起来,又顾不上我二堂叔了。这次他没力气和她生气,生病了,是肺癌,很快就准备去上海做手术。明姨正给儿媳做月子,不能陪着,在二堂叔出发前,她缅着脸找亲家帮忙,自己跑来,照顾了几天,走时放了一万元钱给二堂叔。
二堂叔在上海住院时,父亲帮他申请到困难补助,在堂伯家對面的马路边盖了两间两层的小屋子,二堂叔一间,四堂叔一间。搬家时,她来了一下,当天就赶回去了,说要带孙子,出来久了,怕儿媳妇摆脸色。二堂叔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二堂叔术后并不见好,日渐虚弱,而明姨竟也来得更少了,只说自己有苦衷,连我母亲也不解。而村里人,尤其是二堂叔家里原来一直看她不入眼的几个妯娌,难听的话多了起来,说她一来只想二堂叔那个,现在他生病满足不了她,她自然就不来了。传到她耳朵里,她在电话里和我母亲哭了一场,说他几个姊妹还好,这么多年也能看出我是什么人,他几个兄弟和他们老婆,阿汉生病不出一分钱,不出一分力,现在讲我倒起劲,不说我出力,我出钱总是事实吧,现在怎么就里外不是人了呢?母亲问她到底什么苦衷,她吞吞吐吐地说家里媳妇和她闹得厉害。为什么闹,她又语焉不详。母亲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推测,说恐怕是她儿子媳妇知道了她拿钱给我二堂叔的事。又说那还是不说的好。
后来怎么平息的也不清楚,好像和媳妇分了家,孙子大了,儿媳妇就自己带回去了。她鸟出笼一样三天两头来。她一来,就可以把二堂叔从四堂叔单调可怕的下饭菜中拯救出来,他们两个都觉得轻松。
手术没能使二堂叔的生命留得更长,他先是胸闷气喘、腿肿难消,然后吃不下饭,最后喘气也困难了。这时,他却不要明姨来了,还要家里人瞒着。
等明姨来时,他已经走了。火化时,明姨没来,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来,她在电话里拜托父亲替她好好送一送她的阿汉。出殡时,她来了,父亲帮忙主事,不知道应该给她什么装扮,堂伯他们是不会同意让她披麻戴孝的,她自己抓了一条代表朋友身份的白毛巾,无视旁人的指指点点,哭得天昏地暗。
丧事还没办完,我有儿有女的堂伯、三堂叔就吵着瓜分二堂叔留下的钱物,还算计着他的那间小房子,说租出去,租金怎么分。姑姑们主张先还明姨的钱,明姨说那钱就是给二堂叔治病的,她不要。堂伯母、三堂婶说:“她又不差这点钱,她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吗?给那个不是给?”姑姑们气得发抖,她知道了只是沉默。
她基本不来了,钱有没拿回去也不知道。在电话里,她对母亲说:“这辈子,我还找什么男人?下辈子,希望我俩缘分好些,早点碰见,我当阿汉真正的老婆。”只是我不知,在没人的时候,她有没有帮自己给我二堂叔讲过“灵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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