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南农村,人们理发、剃头是不去集上的。在集上,你看不到一家理发店,乡人们的理发工作大多由走村串巷的理发师傅完成。这种理发师傅的手艺需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能把头发理好的人,需要嘴乖、眼活、手勤、腿快,还需耐心、细心。光有以上的条件还不够,重要的是,还需要懂得美学和头发的物理性质,才能理出最适合主人的头发来。
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一个固定的理发日子,我们村庄是农历十五。那天,就会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剃头匠背着一个长约35公分、宽与高约20公分的红木箱子走进村庄。在村口,他往往高喝一声:“剪头咯!”湘南那地方,把“理发”叫做“剪头”。听到吆喝,一村的男女老少们就从屋里涌出来,最先会有一个堂客招呼他:“师傅,到家里来。”谁先喊,师傅就去谁家。去了之后,师傅就不走了,其他人就到这户人家家里来理发。吃饭,师傅就在主人家里吃;如果理发的人太多,师傅到了夜间还没理完,他就会住在主人家里。主人家里,无论多少人理发,师傅都不收钱。他说,已经在你家里吃住,还要占用地方,哪能再收钱呢?这是行规!行有行规,这是师傅给大家留下的印象。
师傅进门后,主人会搬来板凳,准备好水架、水盆、水和毛巾等物什,等师傅开工。一村的男女老少涌到主人家里,男人们大多是来理发的,顺便瞧瞧热闹;女人们呢,她们一般不理发,最多是修一个刘海。她们到来,主要是偷师学艺。谁家没个孩子呢,她们希望学到了手艺能给孩子们理发,钱就不用送人了。理发之前,师傅是要净手的,这是一个简约和虔诚的仪式。水用水盆盛着,放在水架上,毛巾就搭在水架上端的横木上。师傅很认真,将岁月打磨得沧桑的双手浸入水中,正反各洗一次。慢慢地洗,洗净了,然后慢慢地擦干。师傅净手完毕,理发才正式开始。
任何技艺都是有师傅的,理发这个行业也不例外。理发师傅把理发行业演绎得高深莫测,如果没有师傅带教,靠瞟学是学不到家的。这是一个理发师傅告诉我的,以前我理解是他在吹嘘,或者是希望村人们不要来瞟学他的技艺,以免失去了饭碗。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很多女人,她们多是心灵手巧的人儿,穿针走线,缝缝补补,最是拿手,然而在给我们理发的时候,却只能把头发剪短,甚至还把孩子们的头剪成了狗啃屎,长短不一,如无人管理的杂草,难看极了。剪头发难,剃头应该不难了吧?也难,一不小心,还会在孩子们的头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槽,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孩子们自然不乐意。如此一来,理发师傅的饭碗还是稳稳地端住了。
理发师傅很多,但是理得最好的却只有张师傅一人。
多年前,张师傅走进了我们村庄。那天,他吃过了早饭,净手完毕,开始理发。最先理发的是一个老人,老人们嫌经常洗头麻烦,都喜欢剃光头。张师傅先帮老人洗了头,然后让老人坐在凳子上。他对着老人的头端详了两分钟,又围着老人家转了三圈,却迟迟没有下手。乡人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把师傅当成了活宝,难道是师傅技艺不好,没把握吗?
红木箱子里,一把推子、一副剪刀、一把剃刀、一个挖耳勺、一块围布,组成了师傅全部的家当,它们静静地躺着,等着师傅展现它们应有的风采。说时迟,那时快,张师傅端详完毕,手脚瞬间就活络了,他先从红木箱子里取出了一块白色的围布围在老人的身上。理发是一个脏活,难免会有头发碎屑掉在围布上,理发师傅一般用深色或者黑色的围布,而这个师傅却用白色的围布,实在是令人侧目了。
师傅把理发当成了艺术,他先用木梳把老人的頭发按照发根的方向梳理顺当,然后左手轻轻地按在老人的头侧,右手的推子从侧中线出发,把老人的头顶当成了纵横跌宕的战场。黑色的推子在银发丛生的头顶上推进,推子所到之处,银发纷纷落地,如春风拂落的梨花,霎时间就有落英缤纷的感觉了。
推子走到尽头,师傅调整了自己的站姿,又一往无前地回过头来。一个静止的老人、一个站着的理发师傅、一把黑黝黝的推子和纷纷扬扬落下的银发,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之前还在内心取笑师傅的乡人们收起了轻视之心,认真地看起师傅理发来。来回数次,师傅用推子推出了一个初步的轮廓。此时的老人,头发只剩下挨着头皮的一层。
师傅手脚不停,开始第二道工序,推出轮廓的短发尚未干透,还透着湿漉漉的水气,但见师傅目光如炬,手艺熟练地用锋利的剃刀在老人头上慢慢地刮着,比起之前所向披靡的情景,现在的手脚算是很慢了。慢,是另一种快,是无需返工的高效。让大家称奇的是,师傅剃刀所及,头发稳稳妥妥地贴着头皮而断,却又不伤及老人头皮分毫。剃过的地方,师傅从来不补第二刀。剃完头,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师傅并不休息,他开始进行第三道工序,在老人的面部涂满肥皂沫后,用剃刀在老人的面颊和下巴上飞快地剃刮,手稳且灵活,很快就帮老人把面部刮干净。剪发、剃头、修面、刮须、剪鼻毛、挖耳……每个步骤师傅都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工作完成后,师傅还给老人洗头,老人洗完了头,用右手在头顶摸了一圈,就是找不到一根突出头皮的头发来。乡人们对张师傅的手艺啧啧称赞,说:“像乡政府办公大楼的灯泡,可照明了!”这无疑是对师傅技艺的由衷赞赏。老人家喜笑颜开,连忙给师傅敬烟,师傅摆手婉拒。老人给师傅递上一张紫红色的一元纸币,师傅虔诚地收下后,开始给第二个人理发。第二个是孩子,头上有两个发旋,是不好理的那种头型,师傅又恢复了之前的凝重,他对着孩子的头仔细地端详起来,好像画家作画、作家写作先在胸中打腹稿。这时,大家已经见识了师傅的手艺,再也没了轻视之意,大家明白,师傅心中有沟壑,估计很快就成竹在胸了。师傅并不犯难,果然很快就顺着发旋的方向,为孩子理出了一个漂亮的发型来。别看师傅理的是传统头型,但也有很多款式,海军装、陆军装、小红帽、大红帽、小花旗、大花旗、游泳装等。那天,师傅忙个不停,除了吃饭,就一直在工作,吃完晚饭都还没收工。
那天,正是月中,月亮升起来了,淡淡的月华透过院子里树枝的缝隙,照在苍茫的大地上,照在师傅和理发人的身上,留下点点光斑。因乡下没电,主人就劝师傅明天白天再工作。师傅却不,他说,翌日得赶往另一个村庄,早就约好了的。他就着月华和主人点的煤油灯的微光,忙个不停,将理发的手艺演绎成了一段段供人欣赏的艺术,光芒将师傅的影子映得忽明忽暗,他的身上好像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晕。虽然视线并不明朗,但是师傅理的头却如艺术品一般精致,经得起欣赏,经得起乡人们品头论足。师傅手中的那套工具,在他手里仿佛具备了魔力,经过它们修理的头发,男的俊,女的俏,老人慈祥,娃娃可爱。
师傅的手艺得到了村人的一致认可。后来每月的月中,他都会到我们村庄来为众人理发、剃头,成了我们最认可的理发师傅。
在时光的流转中,这些年,湘南的乡下再也见不到走村串巷的理发师傅了,倒是镇上的理发店、美发店从无到有,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他们烫、染、焗、拉,无所不有,而且还有了各种新潮的发型,爆炸头、锅盖头、大波浪、小波浪、七色彩……备受那些返乡过年打工仔、打工妹的青睐。每到年关,生意更是爆棚,一条街的理发店排着队都忙不过来。
那年年关,我回到家中,问父亲张师傅去哪里了?父亲说,前几年还走村串巷,一圈走下来,几乎没有生意,就再也不走了。如今在家孤独地开了一家理发店,去光顾的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父亲的脸上写满了落寞,我知道,父亲是在告诉我,再过几年,像张师傅这样的老理发师傅会消失殆尽,一如人口日渐衰减的乡村,以挽歌的方式终结、凋零。
那天,我走进了张师傅的家里,十几个平方的小店见不到一个顾客,他独自躺在竹椅上,仿佛一叶孤舟漂浮在苍茫如幕的大海之上。我高喊一声:“师傅,理发了!”
张师傅睁开浑浊的睡眼,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了他家,不敢置信地问:“理发?你要理发?”
我大声地应和他:“对,我要理发。”
张师傅连忙站起身来,去寻找他那红木百宝箱。我坐在凳子上,目睹昔年光彩照人的红木箱子油漆块块脱落,如八十岁老人的脸。张师傅把那张从二十多年前使用至今已经泛黄且打了补丁的围布围在我的身上,他又开始去净手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世事早已沧海桑田,张师傅居然还记得并保持二十多年前隆重的仪式感,我的心头感慨万千。十几年前,我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见过这么隆重的仪式了,看着老人忙碌的身影,他弯下的脊梁竟然再度挺拔。是什么力量,让他的生命再现了春天?我的心头一堵,这时隔十几年再见的仪式,还能延续多久?这再见的仪式如电影镜头般在我面前不断闪现,也将一些过往的碎片从我记忆的长河中打捞出来,当下与过往在我面前交织。这隆重的仪式,它以一个迟来的方式,再次走进我的生命,我的心中有了万壑争流、千山竞秀的豪情与激动。在这种激动中,我见证了一个老理发师沉甸甸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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