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芒种”已过,夕阳依旧不情愿地下山了,小山村的热浪持续着不肯消散,村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门口痴痴地观望着遥远的夜空。“星星眨眼,离雨不远”,可星星傻傻的,发着幽幽的蓝光,懒得眨眼;有的老人坐在院子里,倾耳搜寻着、等待着村东南河塘发出“呱、呱、呱”的蛙声,“夜半蛙叫等不明”,期盼晚风从南边吹来,“五月南风涨大水”。父亲和母亲这些天来,一有空闲就仔细地观察、触摸水缸外表是否出汗,他们相信“水缸穿裙,大雨降临”。
一
那个年代,父母白天参加集体农活,早晚抽空到“自留地”里,打理一会儿自家的庄稼,春天点种的玉米和大豆出苗了,这是母亲从好远的地方挑水点浇了数遍,才好不容易出苗的,可瘦瘦的叶子缩成一根根细卷儿,母亲正在猫腰瞅着一片片发黄的谷叶发呆;父亲一边吸烟,一边抚摸着压青地里刚开始孕胞因缺水而发育不良的麦苗,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火辣辣地悬在天空,活像个泼了胡油的大火炉,向下发散着灼灼火气,仿佛一点星火就会引起爆炸。大地像蒸笼一样,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干活的人们动一动就浑身直冒汗,狗们伸着长长的舌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安宁地一会儿挪一个地方。旱魔无情笼罩着,午后一阵风掠过,田间地头星星点点的幼苗小草,便东倒西歪,奄奄一息,小树的枝头末梢,舒展不开的嫩叶也已收拢了自己的娇嫩身躯。村东南河塘四周的河滩地,纵横交错地裂开了一条条缝,播种的莜麦稀稀拉拉没有捉住全苗,刚顶出的尖尖角萎靡不振;河塘附近的季节河,一小股溪流今年也被沙土“吞吃”掉了;河塘水位下跌,边缘的塘底已露出泥泞,一群小泥鳅正在拼命地挣扎,眼睛里的光彩一点一点褪去,不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乡亲们面对此景此情,神色焦虑,眉头紧锁,无可奈何,欲哭无泪。
进入五月,村里似乎听不到女人们打情骂俏的嬉闹声。地里劳动的人们无精打采,情绪低靡?,各自默默想着心事,不时能听到老人们断续的叹息声。人们心情烦躁,不知所为,这老天爷连续三年拉开架势无情考验着村民们,考验着万物生灵的生命极限,大地似乎要停止呼吸,没了活色生机,唯有村里几棵老树上的麻雀还坚守着,没心没肺,不厌其烦地叽叽喳喳,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也不知有旱,更不知庄户人的心事。
久旱无雨的光景,村里沉闷得让人窒息。一双双期盼的眼神,旨在阐释一个字——水。水成了乡亲们的一块心病,成了人们灵魂深处的唯一寄予,哪怕只是一小滴水,此时早已不再是一滴水,而是一份生命,一份希望,一份心灵的托付。村里的年轻人们沉不住气了,咒骂龙王爷吝啬鬼。村里老人闻听,觉得后生们出言不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逮着他们就是一顿臭骂。
二
老人们眼巴巴地看着村里祖祖辈辈膜拜的水图腾——石龙头山连年干旱,泉水愈来愈小,一条线似的细细的流水刚出山口就消失不见了,石龙头山土石裸露,活像谢顶的老人,不禁让人徒生几许悲凉。此山?坐落在村东南的山隅,是一座独卧于溪水中的石山,小溪清澈透明,轻轻缓缓地流动,浅吟低唱般诉说着她的人文渊源和未来的美好走向。因其形似龙头,村里老一辈人都称它为“石龙头”。那是个美丽的传说,她穿越时空,穿越父老乡亲们古朴的心田,犹如先辈们的谆谆絮语,嘱托着吉祥和希望,告知神灵予以赐福。我常常怀揣着美好的梦和一颗希望满满的童心,默认了悠远的传说,她是那么神秘和鲜活。龙头是石山,龙身是一段延伸缓缓的土脊,龙尾部正好是通往县城的公路,公路横穿龙尾而过。老辈们听先人说,早年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踏出一条人行小道,再后来由一条车马大道变成为如今的旗县际公路了。据传,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千年的沧桑更易,龙尾的关键部位给压折了,如果不是压在了要害部位,据说这条修炼多年的石龙早已飞到云天外了。于是后人一提起这事就很是惋惜,多少年来,萦绕在祖祖辈辈人们的心头,遗憾久久不能散去,但乡亲们依然对这一沉睡多年的小龙顶礼膜拜,每年农历五、六月间要宰羊祭祀,以求风调雨顺,不下白雨(冰雹)。从石龙头山涌出的小溪常年不断流,因此就形成了一块颇具灵气的小湿地,湿地中间的小水溏清亮明净,塘里有小鱼、青蛙、泥鳅等,中午和傍晚,村里的羊群、牛群、马群陆陆续续被赶来饮水。
如今的干旱,属实是一场生态、生存的较量和斗争,场面令人触目惊心?,据史料载,这方土地上的人们,总是与干旱缺水走得切近,无回天之力的乡亲们一代接一代,谁也不会忘记千百年来干旱随心所欲,肆意横行。没有在阴山漠北生活过的人,是很难理解这里的人们对雨水的渴求到了何种程度,当干旱这双残酷的大手无情摧残和蹂躏大地的一切生灵时,乡人们自然就想到雨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神在主宰着雨,于是,人们膜拜、祈求着,这小小的雨滴,也在人们心中成为了一种对生命延续的期待。
没有宗教式的崇拜?,就没有乡亲们不灭的“盼”。没有盼,父老乡亲在土地上生存下去的那股坚韧就不会生发出来。靠天吃饭的祖辈们,就是靠水吃饭,水是天,天是水,水是万物的命脉,一年又一年盼过来,盼过去。自有人类以来,地下的水,天上的雨,生出无数神神秘秘的故事,雨的故事产生了无尽的期盼,积淀在庄户人家的心底,潜意识里成为人们的“集体意识”,家乡的人们心里储存着美好的愿望,崇拜上天,表里往往是矛盾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占了上风,唯借这超自然的“神”和“天”,乡人们选择老祖宗的传承,在“万物有灵”的观念下,乡亲们只知“地上没有天上求”,祈雨祭祀求关公,每年五月,如遇旱情,便举行祈雨仪式,以示虔诚,希望能感动上苍,降下甘霖。
三
干旱持续,牵系着父老乡亲的心,三年的旱情悉數被乡亲们的一张张脸记录下来,连小孩放学回家,也在父母的感染下,脸上?挂上了浅浅的忧伤。雨也祈了,牲也领了,乡亲们的愿望被现实大打折扣,不接受也得接受。队里要求全体社员投入中耕除草,俗语云,“锄头自带三分雨”。父亲和几个叔叔负责菜园的几口小筒井,专人看守的马或驴拉的一种小型提水工具——水车磨,马拉水车与磨面的石磨类似。初拉的牲畜,要蒙上眼睛,否则牲畜会害怕会眩晕,首次拉还要人牵引几天,逐渐适应后就顺当了。水车和牲畜之间用一根木杆固定好距离,还有一根木杆固定在水车轴轮上方,木杆拴好绳套,然后把马拴在绳套上打好结,吆喝声起,牲畜起步前行,沿着井架水车的半径,无休止地画圆,就像咱们庄稼人一样,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走啊走啊,没完没了地围着土地转呀转呀,踏出的路坑坑洼洼,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一圈一圈数不清的历程,水车吱吱呀呀的齿轮声,提水的哗哗声,水道流淌的潺潺声,牲畜的踢踏声,人对牲畜的鞭打声,交相呼应,演绎着一场苦中作乐的人生交响乐。
乡亲们盼水,盼雨,盼了初一盼十五,“要知下月雨,就看当月二十五”“五月十三开庙门”这些谚语的流传,千百年来没有停息,从大年初一的红对联上就能看出几分传统的向往,?捕捉到浓浓烈烈的期盼。“瑞雪兆丰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等等,对雨、雪,庄稼人永远有着沉甸甸的渴望,这种朴素的祈盼,让人同情和怜惜。
过罢春节,庄户人家盼春播墒情可心,“春雨贵如油”,如果上年秋,九月十三没雨,老人们便知一冬无雪,反之,则冬雪多,墒情好,入春耙磨早,春风轻轻地拂过,不下雨就能够捉全苗,但这样的年景,十年九旱的家乡遇上一回很难。春捉全苗,乡亲们脸上就泛出了红润,正应了老祖宗“见苗一半收”的古话,如果一春无雨,风连刮猛吹,底墒耗尽,农谚 “春风吹破琉璃瓦”,此时乡亲们就眉头紧锁,盼“五月十三”。曾记得有一年,正逢农历五月十三,“五月十三官老爺磨刀日”,俗语云 “大旱,旱不过五月十三”,家乡人想水想得痛,想水快要想疯了,乡亲们不等不靠,拉着一只大绵羊,上庙领牲祈雨。一群汉子顶着烈日,锣鼓喧天,长途跋涉,在迎水的路上,但见西北山那边一片片云,上升,涌动,不一会儿,遮蔽了白晃晃的太阳,祈雨的人们热泪盈眶,在几近癫狂的幸福中,冒着大雨奔跑在田野上,人们享受着龙王神的恩赐,踏着鼓点,在田野中、在祈雨的路上,一幅无可比拟的乡村仪仗队的画面,定格在盼水祈雨的史册上。
傍晚时分,西沉的落日淹没在云海里,入夜,细雨又沙沙地响起来,浸心的甘甜,滴滴似润土的神油。父亲蹲守在窗前,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他的面容舒展了,全然没有了睡意,索性就那么看着看着,一锅接一锅地抽着羊棒烟,直到儿女们进入梦乡。我梦见雨飘呀飘呀,像母亲端午节前绣的无数彩色丝线荡漾在天幕上,迷迷茫茫撒遍村里一块块麦田。乖巧听话的小雨点轻轻地敲击着嫩绿的麦叶,母亲分明是在谱曲,她不需要一个个音符只用灵巧的手随心所欲地演奏着动听的丰收曲,曲如雨,在风云变幻中,洋洋洒洒、点点滴滴地编织着温馨的爱,母亲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幸福容光。天亮了,雨停了,等我们起来,父亲早已穿着雨鞋去自留地看望自家的麦田去了。
不几天,小山村的山山洼洼、坡坡梁梁?,小草挺直了细腰,各种花儿昂起了头,山丹丹漫山遍野绽开了笑脸,小麦扬花了,土豆放开了大片的枝叶,河塘水涨了,滩地的莜麦绿油油地拔节,雨水也湿润了父老乡亲干渴、焦躁、不安的心情。
祈雨、领牲,在家乡农事活动中,占有不可小视的地位。农历五月以后,天不雨,按民俗惯例举行祈雨,秋收时节,为了免受白雨(冰雹)灾害 ,当地也要领牲,这一习俗是由生活的艰难而生发出的对神灵的敬畏,也有在生产力低下落后时对美好希望的朴素期盼;骨子里的神秘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生在北方,雨是稀罕之物。从童年起,环境的影响,父辈的濡染,一直以来喜欢水,期盼雨,长大后,才知道雨偏心眼儿,江南梅雨月余不离,雨天撑一把油纸伞,在江南水乡的小桥漫步,乘一叶小舟在湖中游。在我心中,盼雨的种子植入灵魂,游荡不息,本能地盼春雨、夏雨、冬雪,想念父母,想起家乡,心里就默默地祈祷,梦里常常主观臆造,老天能给家乡一个有雨的年年岁岁,也好让家乡的父老能有丰收的好日子。
土地对于家乡人,是他们的根和魂,能给他们以安慰,能使他们踏实,他们没有其他的奢望,也想不到土地以外的事。当赖以生存的土地上的粮食不够充饥时,无奈的家乡人,只好听天由命,但不能坐以待毙。当饥饿像洪水猛兽袭来时,人们会想方设法寻找一条活命的路子,挖野菜,拾麦穗,打草籽,扎鼠仓,十八般武艺全派上用场,记忆中多数年景靠政府的返销粮,供应粮,救济粮。父老乡亲们过年过节时,载歌载舞扭秧歌,搭台赶集唱社戏。偶尔良心发现,也会感恩孝敬,知勤耕不辍,节衣缩食,从爷爷到孙子,从孙子到玄孙,生生不息地走着,盼着,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走不出,不能走出的那个年代,父老乡亲把生命留在这个地方,从生命孕育就开始吸吮家乡瘦土的可怜营养,家乡的水,家乡的空气,家乡的田野,家乡的丘陵与坡梁,还有家乡的风土人情,统统潜藏、铭刻在儿女心中,濡染、影响着走出去的儿女们。一个生命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注定与这个贫穷干旱的地方结下了割不断的情,舍不了的缘,牵挂和不解之惑,日积月累凝结成一份沉甸甸的删除不了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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