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站在村庄的土丘上,夏日的轻风拂过脸庞。我早已不是孩提时代的那个我,村庄也早已不是我孩提时代的那个村庄。没有崖畔,也没有月牙形的河湾。童年的大崖湾,你是我今生无法抵达的地方。风拂过记忆,拂过往事,大崖湾似乎也变成了一件往事……
——题记
崖畔
大崖湾是我孩提时代居住过的一个小村庄。村庄的名字就像老裁缝量身定制的一样。高大魁梧的黄土崖,矗立在连绵起伏的黄土坡下,一条流过村庄的河湾,如娇柔的少女,轻轻地围绕在黄土崖脚下不远的地方,翩翩起舞。
走过河湾和庄稼地,是一条公路,它像一条被反复碾压过的长蛇,死肠烂肚一直通向远方。至于它从哪里来,又一直通往哪里,村里的大人们说不清楚,胡子白花花的爷爷们和缠着小脚的奶奶们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更不知道了。因为我们都没有走出村庄太远,去遥远的远方就更不用奢望了。
平平奶奶很久以前是北京人。平平说公路一直通往天安门,在那里还能见到毛主席。再远能通往国外,见到洋人。三毛蛋妈信耶稣,每个星期都要从这条公路上出发,步行十几里地去王二壕作礼拜。三毛蛋说,如果人活着的时候只做善事,死后顺着这条公路走,就能到天堂的极乐世界。二娃爹是个“老秀才”,二娃吵吵着说她们说的都不对,但又磕磕巴巴说不出公路究竟通往哪里。这条公路一直困扰着我们,值得我们天天去不懈地探讨。要是偶尔有一辆车从公路上驶过来,我们立刻欢欣鼓舞着向它招手,特别希望它能停下来,好好问问司机师傅,公路白六十三是人名,我第一次见这名字是在身份证上,身份证是从银行高柜柜台的小窗洞里被我恭恭敬敬接进来的。
那时行里的小企业部门刚刚解散,我从人前风光的小企业信贷经理被无情发配到了柜台。各行各业都有一条鄙视链,在银行柜员就是鄙视链的最底端,原来的我走路都带风,如今在领导眼里就是一个废物,不会营销还恬不知耻要分支行公共池里靠理财经理三寸不烂舌挣回来的奖金。我通过柜员技能考试后,在这个座位上坐了三个月,终于有一天领导受不了了,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小孙,消极情绪该退一退了,你不是没能力的人,原先那些客户都是潜在的资源,动动手打个电话,你会有意外的收获。别以为下了柜台就可以思想松懈,工作还是要一样地干,不努力柜员都得淘汰你。”
领导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个钟头,我捣蒜般地点头点了一个钟头,他嘴上起了水泡,我脖子发僵。我不是不懂,十二月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我们行储蓄任务还有一个亿的缺口。分派到我头上的是四百万的活期存款,我完不成。做信贷经理时,一个月能拿两万块,现在却是五千,有时候出了差错还得再扣个几百,谈了半年的女朋友最近对我也不太热乎,约会最终都演变成探讨我未来规划的誓师大会。
我已经三个月不会笑了,今儿见了这张身份证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念叨着,白六十三?这都是啥名字。
“小伙子咋啦?”防弹玻璃外坐在高凳上的是个有点黑,褶子也有点儿多的小老头,六十多岁,但外表看上去更要显老。
我赶忙收回了笑脸,换了一副严肃相,心里有点儿怕,怕他投诉我。我已经被投诉了两次,第一次一个大姐嫌我笑得不够热情,第二次一个小姑娘嫌我笑得太过猥琐。投诉撤单的过程不愿再提,我一个大男人连撒娇这种把戏都用上了,我都有点儿嫌弃自己,所以绝对不能被投诉第三次。
“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办张卡,一分钱都不用存的那种。”
想都不用想,这种客户不仅不存钱,不会开短信,不绑定手机银行。不用营销,那就不用多说话。
“你们银行定期利率多少。”
“年利率2.05。”我边操作系统边回答他。
“竟然比对面邮政储蓄的高。”白六十三把身子往前趴了趴,把嘴支在窗口上方的擴音器上用极低的声音悄悄说道,“我过两天要进五百万,有啥礼品没?”
当然白六十三不知道那是扩音器,他故作小声的姿态在营业部的柜台里连同声音一起放大。
我心尖被拨动了一下,好家伙,来了一个大户。我由于激动操作系统的手不停打着哆嗦,心里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把握机会,这个月就能打个翻身仗,奖金还是次要的,不被领导骂才是最主要的。
我朝他点了点头,递出去一张名片,然后说道,“能给您办一张VIP卡,送景德镇茶具一套。”
白六十三看了看我的名片,随手揣在口袋里,“礼品啥玩意儿,净整点儿没用的。”
这个业务很快就办完了,白六十三带着一张零余额没有开通任何服务的卡走了。但却留下了有点儿六神无主的我,我一下午都坐立不安,想着怎么让白六十三把钱存在我们行,最好存个定期,五年那种,这个月就算是扬眉吐气了。
我思谋了好几天,觉得主动出击才是最好的办法,办卡的时候我记下了白六十三的电话,下了班我就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打了一遍没通,再打一遍临近三十秒才接,电话那边嘈嘈杂杂,白六十三明显喝多了。电话这边我热情似火,电话那边嘟嘟囔囔,貌似没听懂多少,最后只是约了第二天休息时间见面。
我第二次见白六十三是在白家营。白家营是城中村,通了公交车,倒是来往方便。下车通过“白家营”那又高又大的牌坊,就到了里面的小世界。戏台处最热闹,所有买卖都集中在这里,人头攒动,我去的时候临近中午,自然是要请白六十三喝烧酒的。就在戏台旁边一家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饭馆,点了一盘羊脊骨,两个肉菜,外加两瓶不太贵的酒。喝了两杯酒白六十三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个有点儿佝偻有点儿木讷的男人,和所有爱喝酒的男人一样,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
他们姓白的在白家营占了七成,剩下三成都是外来租住的。白家在村子里有族谱,前面几辈还出过文化人,名字也起得有滋有味,到了他们这一辈反而没几个能上台面的,起名字倒也简单,就按出生先后次序排位起名字,到他这儿排到六十三,他就叫白六十三了。白六十三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反而觉得取个贱名更好。这个村原来在后山,白家营是他们后建的,虽然不在后山生活,但后山的地仍旧属于白家营。如今这地下面发现了煤,有煤的地就能往出溢金子,现在有厂子要征用,白六十三的耕地面积大,得的钱不算少。
“命不好能有五百万?这片儿数我分錢多。”白六十三把酒瓶子掷在桌上砰砰地响。我赶忙又要了一瓶酒,给白六十三满上。
“心善才命好,老天自然给饭吃。”
我不知道白六十三到底心善不善,这话说得他心里舒畅了。我借机说道,“叔,您把钱存到我这儿吧,别说在白家营了,在我们支行您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客户。不喜欢茶具我可以送您别的,都好商量。”
这顿饭花了我一百块钱,预算之内,虽然白六十三的钱还没到账,什么业务都没办,但我饭后就选了一款最贵的电饭锅外加一套四件套床品给白六十三送去。我们行给客户的回馈礼品有严格的把控,我想要笼络客户,就得自己掏腰包。送礼品的时候,我见到了白六十三的媳妇,和两个个头都很高的孩子,女孩子已经上班做幼师,男孩子今年要高考。她媳妇儿有点儿憨,说啥都笑着不说话,一说话就结巴。一家看上去倒也其乐融融。有时候办事你得掺和点儿人情,就算他想反悔,也得想想那个电饭锅。
我从白家营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之前做过小企业贷款的客户赵启,那小子比我大十岁,四十出头,虽然个头不大,但是挺精干的,开一家石场,在我们行贷过一千万的贷款。
“孙经理好久不见,咱竟然在这儿碰上了。”赵启的整张脸都卡在棉服里,只有哈出的热气能分清嘴在哪儿。
我习惯性地笑着,“出来跑业务,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三姑住在这个村里,回来看亲戚。孙经理,我想问问能不能再从咱行里贷点儿款了?”
“暂时不行,行里把小企业的贷款业务停掉了,什么时候恢复还说不准。”
赵启又吐出一口哈气,“还是孙经理好,捧着铁饭碗。”
我也客气道,“饿不死罢了。”
这对话没啥营养,很快就结束了。白六十三和我都在等待补偿款。期间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现在世面上什么车比较好。我随口说了一款奥迪,是我喜欢而且看了很久的。我想着这是不是就是一步登天的感觉,前一秒还在村口斗地主,下一秒就直接去4S店了。这么大的跨度,容易扯着。
一个星期之后,在我的热切期盼下白六十三领着姑娘和儿子来了,我帮忙升级了贵宾卡,又把贵宾该拿的礼品一样不落地给白六十三放到了车上。那车就停在银行门口,一辆崭新的奥迪,打开车门,地上就有蓝色的照地灯,一脚踩上去就像踩在井盖上。
“我不认得车牌子,但小孙比我有见识,照你的标准买就行。”
我乐呵呵地又奉承了几句,亲自关上车门,目送一家老小离开了支行。黑色的小汽车只留下尾灯让我欣赏。我站那儿寻思了好一会儿,这车,真不错。
第二天的晨会我自然春风得意,白六十三存了五年的定期,四百万。我一夜之间就完成了任务。领导明的暗的赞许我,我不再是反面教材,而是带头模范。一扫前三个月的晦气,至少从现在到月底跨年,在单位我能把腰杆再挺得直一点。
三天之后,领导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一通鼓励和赞赏之后,谈话步入了新的阶段。
“我给你放三天假,你去白家营揽储,机会来了就得抓紧,路啊桥啊都给你搭起来了,自己得往前走。你想一辈子当柜员?干得好就让你转岗当理财经理,当上理财经理才有机会当营业经理。”
虽然在我眼里,理财经理和柜员没什么本质区别,营业经理更适合那些事无巨细的中年妇女,但我被赋予了新的任务,好像又回到了当信贷经理的时光。去白家营轻车熟路,我拿了宣传单还有一些小礼品,在白家营的大戏台旁边拉了一条横幅,摆了一张桌子,挂着绶带坐在那里,还别说这 一上午还挺忙的。
“旁边那家商业银行说送袋米,还送一桶油,你们就只有一个破塑料杯?”
脸颊红扑扑的大妈质问着我,我大手一挥,把传单递到大妈的手里,我有点儿不要脸地承诺着,“他们给的我都给,他们不给的我也给。”
呼啦一下围上来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你要能给个微波炉,我就把钱从农行取出来存你那儿。”
在预算范围之内的,我都一口答应了,有些要的离谱的就当他们开玩笑了。
“要是能给贷个款,那就更好了。”听着声音我抬头去看,竟然是赵启,他嘿嘿朝我笑着。
“你又来看三姑?”
“是啊。”
我支的摊位前引来了看热闹的人,也把刚吃完羊肉烧麦的白六十三引来了。白六十三牵了头,要我请大家吃饭。这顿我可是逃不过了。还是那家饭馆,现杀了一只羊,满满一锅炖羊肉烩土豆端上来,一桌坐不下就坐了三桌。老的少的爷们儿都举着骨头嘬着,偶尔吸溜口酒,这顿饭让我知道,白六十三就是赵启的三姑夫。他们整个村子都沾亲带故的,随便拉出一个姓白的,不是亲舅姥爷,就是三表婶四姨妈。白六十三早中饭都吃的羊肉,这会儿在桌上早就坐不住了,撺掇了几个人一起打麻将消消食,赵启去家里看三姑,少了两个人的饭桌上,话题很快就转到了白六十三的身上。例如白六十三穷的四十岁还没娶上媳妇,最后从邻村找了一个小十几岁的傻媳妇。不犯病的时候就傻笑,犯病的时候就裸奔。白六十三最早住在泥瓦房里,他们后山那块地碱大,种什么都收成不好。旱的时候寸草不生,下雨的时候鞋能和地粘在一起。实在吃不开就上各家各户讨口饭吃,挺讨人嫌的,村里吃遍了就到赵启他们村,白六十三没少从赵家店那个村捡东西,烂衣服破裤头,能拿回去用的全往家里拿,好在他媳妇傻,啥都不挑剔,清醒的时候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最庆幸的是生了四个孩子活了两个,两个还猴精猴精的。以前的白六十三一大早就去站桥头,年龄大就去扫马路。如今八九点才懒懒地起来,要一壶砖茶二两烧麦就能在饭馆坐到中午,有时候换换口味,就吃羊杂碎和二锅头,从早上就醉呼呼地看着戏台前的人来人往。
“六十三大年初二那天据说被财神爷的尿浇了,要不今年来钱这么冲呢!”
大家哈哈笑着,拿白六十三取笑玩乐之余,眼中闪烁着挥之不去的倾羡,还带着那么一点点的愤恨,愤恨的根源在于他们把自家的盐碱地都贱卖给了白六十三。
这顿饭吃了我一千块,但和白家营的人聊天,让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成功预约了十个客户,总计一千万的定期存款。我从网上定购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于三天后再一次送往白家营,说来奇怪,他们白家营的人对我们银行的礼品提不起一点儿兴致,例如保温杯、智能音箱、行李箱,而他们更喜欢微波炉、烤箱、电饼铛。在揽储的这个过程中,我又找回了往日的自信和成就感,虽然累,但好过窝在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营业厅里。
“孙经理,银行一定给你不少提成,要不你一个劲儿地往我们村里钻。”
我只能呵呵地傻笑,然后摇着头否认,“没有没有,刚够吃饭而已。”
这种说辞他们自然不相信,可我已经尽力了。在白家营的这几天,虽然成就感急速膨胀,但我的钱包却日趋瘪了。乡亲们知道从我这儿存款有额外的好处,都想要存钱。但白家营有补偿款这件事好似一张大饼,饿了的人都想咬一口。前几日在戏台只有我一个人拉横幅,这两天却又来了三家,他们的利率虽然不高,但礼品更加吸引人,好像把百货超市都快搬来了。我倒是无心恋战,对于自己的战绩也颇为满意,觉得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向领导交差了。
年前我算是打了翻身仗,连带着支行也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在年终结算那天的聚餐上,微醺的领导拍着我的肩头说,“今年好好干,开门红的任务好好完成,前途无量。”
我除了会呵呵地和领导碰杯,就什么都不会了。不知道别的银行是什么情况,反正年底的揽储任务总共给我发了一千块的奖金,还不够我买礼品自掏腰包的亏空呢,更别提孝敬父母讨女朋友欢心了。
过完年之后,我和白六十三也越来越熟络了。我在白六十三的心里就是一个文化人,在白六十三看来只有文化人才能当白领,才能坐在高高的柜台里工作。所以,他有什么事都喜欢问一问我。
“照着孙经理的路走,准没错。”
例如他会问我他儿子报考的医学院好不好,值不值得上。可半年后,他又询问我从哪里照婚纱照比较好。
“孩子不是要上学吗?怎么又要结婚了?”
电话里解释道,“煤场给我们分八年的利润,明年是第一年,而且还是按人头给,上学不如娶媳妇儿,结婚就多分几十万呢。”
我劝他多考虑考虑讓孩子上学,结婚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
白六十三很坚定地回答我,“我们选了很久的媳妇儿呢,可不是随便找的,小姑娘刚够年龄领证,邻村的,会干活会照顾人,是个好媳妇儿。”
白六十三是聪明的,以我的生活来参考消费,觉得没有乱花钱,也不会被外面的人骗。例如我婚纱照是八千块的,那他儿子就照一万的。我给未婚妻钻戒是一万五的,那他就买同一个牌子两万的。我定的婚宴两千一桌,他就请那个饭店的厨子去他们村做席面。白六十三还请我喝了喜酒,我那次去白家营,才发现村民真的是阔绰起来了,大戏台变成了停车场,停满了各种牌子的小轿车,买卖的集市被迫又往东移了移。乡村婚礼就是热闹,主持人在台上荤段子一个一个地往出飞,两个稚气未脱的脸庞茫茫然地望着台下乌泱泱的亲朋好友,拘谨中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新娘很瘦,恐怕只有八十斤,细胳膊细腿的,婚纱很漂亮,但像是孩子偷穿妈妈的行头。这是白六十三发小的姑娘,发小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听说白六十三看上自家闺女当媳妇儿,没见白家小子就百分之二百的愿意了。我依稀记得和白六十三独自喝烧酒的那个晚上,他喝醉了语重心长地说,自己穷了一辈子,现在有钱了,一定要让孩子读好书找个好工作不再受苦。酒后吐真言,但酒后的话也健忘,他们走了一条快速致富的捷径,那就是结婚。到了白家营我才知道,不止是白六十三,凡是家里有男孩年龄合适的,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能结婚的全部结婚了。古往今来,添丁进口一向是分产时上演的常规剧目。
这个酒桌上,我也碰到了半年没见面的赵启,他对我嘿嘿地笑着,谄媚地叫了一声哥。我却恨得牙根痒痒。刚过完年行里就对政策做了调整,原来的信贷经理要对自己放出的每一笔贷款负责,着重追回逾期贷款,如果追不回就只能拿最低生活保障工资八百块。我只有一个逾期客户,那就是赵启的碎石场。接下来的追讨过程是辛酸的,除坐柜台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赵启。刚开始打电话他还接,到后来索性就关机了。我时常举着电话隔空骂赵启,贷款的时候像个孙子,还钱的时候就是大爷了。这个倒霉的赵启害我新年第一个月就拿了最低生活保障工资,而且一拿就是三个月。未婚妻怨声载道,成天嚷嚷着没法活,说我不上进,我低着头挨批每天经受唾沫星子的洗礼,今天捉到本人,我就不会放他走。赵启自然也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饭桌上沾点儿酒就开始了他的表演,赵启没有哭穷,更不会表自己的难处,毕竟在白家营村民的口中,他还是个人物呢。他先给我看了他新买的劳力士手表,然后说自己的碎石场正在扩大经营范围,还不上钱是因为资金正在周转,现在做的大项目要三个月以后才能回款,到时候连本带息一次都给银行还上,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叫我别担心。闲聊中白六十三领着儿子儿媳过来敬酒,白六十三今天和他媳妇的状态差不多,除了呵呵地笑,多说一句话都结巴。我们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声“干”中淹没掉了。
“孙经理,我这个侄子靠谱,人家是做大买卖的,不差钱。”
白六十三转身带着两个小孩子又去转桌了。我可不爱听这些事儿,随手打了几个电话,找了以前的旧同事支援我,算是把赵启绑架到银行了。我们不是黑恶势力,只是想知道贷款人的真实情况,就算一时还不上也可以通融。一下午的时间赵启嘴里还是那一套大买卖不差钱的套话,好在重新签了还款计划,又把当月的还款一次性都交到了贷款卡上,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个月不用拿八百块的工资了。
这个月确实没拿八百块的工资,但我却遭遇了更加残酷的打击。原先在我这儿存了定期的客户,没等到期就纷纷提前支取了,而且都是白家营的,他们都是急用钱,让我赶紧给取。我想问问什么原因,但人家不告诉。我心中默念着“存款自愿取款自由”,才平复了心中的小波澜,我怎么可能没有波澜?我电饭锅微波炉都送出去,现在却要提前取走?这两天前前后后我的客户取走约五百万,我的脑袋都大了,对于一个有任务的柜员,这五百万的窟窿可就太难补了。没想到白六十三也给我插了一刀,他提前支取了一百万。
“叔,跟我说说你们遇到啥好事了?怎么都提前取钱。”
“没啥,就是有点儿急用。小孙……”
白六十三犹犹豫豫,我赶忙接过话茬,“您说什么事?”
“电饭锅我用了很久了……”
“不用还给我,您还有钱存在我这儿呢。”
白六十三不好意思地叹了几声气就离开了。而我一朝回到解放前,从模范典型跌下神坛。可想而知,我这窟窿得再来一个有占地款的村儿才能补齐。领导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指头都快戳破我的眉心了。
“思想松懈,工作不踏实,前几个月太得意了吧?就得给你点儿教训。”
我怕是要把柜台坐穿了,转岗无望,更别提什么营业经理。对于一个曾经每天在外跑业务的信贷经理来说,我就是一个笼中鸟,这停滞不流转的空气都能把我憋死。日子一天一天地挺过来,一年以后,我第四次见到了白六十三,他比之前还要老一些,头发有点儿长,有点儿花白。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跟闺女和儿子,而是跟着白家营的几个我还算脸熟的村民来的。那剩下的三百万五年期定期存款,今天也一并销了户,本金被分成六等分转入了一起来的几个人的账户。在营业厅他们没有太多的交流,转完钱就各自离开了。白六十三从口袋里取出二百块钱放在柜台上,只跟我说了“电饭锅”三个字。
我从营业厅追了出去,给客户私送礼物揽储本来就是违规的,这明晃晃的两百块搁在柜台上监控下,我连柜员也不要做了。
“白叔我不要钱。”我硬塞在白六十三的口袋里。
我们来回拉扯了几下,白六十三也不再坚持了。他只是笑了笑说,“一辈子了,从来都是我欠别人。有空来白家营,叔再穷也得请你喝酒。”
我想着刚才情境 ,生怕白六十三遇到什么问题,便建议他如果遭遇诈骗,可以报警。
他听了慌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人家不告我就不错了。”
我在白家营搭的揽储大戏终于全部落幕了,我以为凭我出色的业务能力,算是在白家营打开了市场,没想到我做的竟然是赔本的一锤子买卖。工作不顺利,赵启那个臭小子又开始不还钱了。我又开始了奔波于赵家店的日子。可这一去,赵启没逮到,却意外解了我的疑惑。就是吃白六十三儿子喜酒的那天,贷不到款的赵启在酒桌上大肆宣扬自己的“赚钱生意”,以月利息三分集资让村民们投资碎石场。就像我那天看到的,白六十三醉醺醺地拍着胸脯下保证,保证他这个侄子是正牌的大老板。白六十三在白家营给赵启做担保,赵启轻轻松松贷了几千万,那些在我这儿匆匆忙忙提前支取的客户,全都把钱送到了赵启的手里。可惜,赵启的碎石场并没有打翻身仗,给村民付了三个月的利息之后就消失不见踪影了。借款人跑了当然要找担保人,白六十三只得用自己的钱来偿还这些村民。
我唏嘘一声,自觉这个世界的疯狂,人有时候没钱也是一件好事。例如我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钱挣得少总比负债强。从那之后很久我都没有接到白六十三的电话,这个客户从我的職业生涯中消失了一样。我也好似在营业部里扎了根,慢慢熟悉了所有的业务,也习惯了每天规律的营业部生活,想回到信贷岗和金融岗的野心已慢慢消磨掉了,反而想着考一个会计主管,就这么踏踏实实地干到退休。
我第五次见到白六十三的时候,是在一个漆黑的清晨。内蒙的隆冬时节,早上也漆黑不见五指,那时的我背上了房贷,刚结婚几个月,没钱买车继续挤公交。路灯之下穿着荧光背心的环卫工正沙沙地扫着地。他佝偻着背,动作有点儿不利索。环卫工间或抬起头,我才认出来竟然是白六十三。我俩四目相对的时候,白六十三也愣住了。
“您现在出来做事情了?”我寒暄着。毕竟这是曾经开奥迪车的大客户。
“随便干干,总是坐着睡不好,还是挣钱踏实。”
公交站的人不是很多,我们很长 时间都没有对话,他扫得很慢,公交站对面是法院硕大的屏幕,屏幕上二十四小时播放着失信人员的照片和名单。赵启在大屏幕上,面部清晰。他能上这大屏幕,是我们行起诉的,欠钱不还,这是最温柔的抗议。大屏幕的光照亮了公交站,也照亮了微弱的路灯。我痴痴地看着屏幕,余光中瞥见白六十三也在看着屏幕。十几秒之后,地上重新发出了沙沙的扫地声。
“银行现在利率多少。”
“还是年利率2.05。”
“年底我们村再分钱我还去你那儿存,这回你帮叔选个产品,那种取不出来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好啊,到时候给您买点儿保险。”
他也笑了,“听说保险不靠谱,坑人的玩意儿。”
“没有坑人的产品,只有坑人的人。”
白六十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岔开了话题,“我不跟你闲聊了,我扫完街要陪小孙子过生日呢。”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荧光的背心消失在街的尽头。大屏幕的光依然刺眼,吱吱呀呀慢吞吞的公交车稳稳地驶来,我一脚踏了上去。公交车驶过街区,从白六十三身边掠过。
我打开窗子跟他喊了一句,“白叔,分钱了一定要找我,给你小礼品。”
他憨憨地笑着 ,也不说话,只是朝我挥挥手算作回应。我不知道他给赵启 那个混蛋担保了多少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来存钱,但我知道一切都回归了原点,不仅是白六十三,还有我那颗起起伏伏被补偿款牵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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