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生,甘肃人,内蒙古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美文》《草原》《青年作家》《山东文学》《散文诗》《广西文学》《作品》《当代人》《鹿鸣》等刊,作品入选《2016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6年中国散文诗精选》《2017中国年度散文诗》《2018中国年度散文》等选本,参加第十七届全国散文诗笔会,曾获第二届河北散文大赛三等奖、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 “索龙嘎”奖。
大青山
土默特右旗,我们都称之为土右旗,更老一点的人则称之为萨拉齐,土默特是一个蒙古部落的名称,而萨拉齐则是因为自清代以来官衙萨拉齐厅所来,尽管萨拉齐的汉语意众说纷纭,但是萨拉齐作为一级政府建制,管辖范围广袤,“萨拉齐的官,管得宽”,所以在汉人的意识中,萨拉齐的名头似乎比土默特右旗更加响亮。
大概从2015年开始,因为工作关系,我与这座阴山南,黄河北的縣城有了更多的接触,几年的时间里,几乎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我曾经对人笑言,生我养我的县城,我去过的乡镇不足5个,但是土右旗的每一个乡镇,我都去过不止三五遍,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毫不为过。
每次去土右旗,我都要看看北面的大青山,如一道城墙,横亘在土默特平原以北,往南是涛涛黄河东流,再往北就是广袤的乌兰察布草原。《土默特右旗志》有载,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民风彪悍,善诉讼”。我深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所以总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山头,水养人,山塑人,一座山塑造的是人的筋骨。北方的山,多怪态,或凌厉,或乖张。南方的山则多秀美,或温润,或典雅。大青山是阴山的支脉,属于典型的北方山脉,大青山并不挺拔,但是看上去巍峨伟岸,给人以稳重踏实的感觉。
有一次雨后,站在美岱召广场上,仰望北侧的大青山,云雾缭绕,只露出山巅的一节,看上去飘飘然如在云端,如果那个时候,我正好在山巅之上,脚下的县城,想必都已隐身在云雾里。但是我并没有爬上去,至今我依然在遗憾,如若有机会,我肯定要在一场雨后,爬上那最高的山顶看一看。
在晴朗的日子,我曾经爬上过土右旗境内的大青山,看上去并不起眼,但是我们跟随山上的护林员用了几个小时,才爬到了最高处,山风轻轻吹过,南侧一览无余的沃野,像一条绿色的丝带,随着浑浊的黄河向东一直延伸过去,一直到看不见的远方。
我也曾坐在车里,从一条依山开凿出的公路,涉险攀爬而上,一条公路,击穿了这座山坚硬的本质,那些石头裸露,像一个人没有愈合的伤口,接受着阳光雨露,也接受着凌厉暴烈的山风。
二人台
郭威很老了,老到听不清我说的话,坐在社区的娱乐室里,他的后辈们热火朝天地唱着二人台,他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不知道那些嘈杂的音乐,他还能不能听得见,但是我知道在他的心里,那些古老的曲调一直在唱着。
在土右旗,二人台几乎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一种元素,从它诞生至今数百年,一直在这片大地上流传着,郭威是这些流传者中的一个,也是到现在还健在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他也被称为二人台的活化石。
我在各种场合听过二人台,舞台上、农家院里、玉米地边,那些曲调或诙谐、或调情、或哀婉,像一部隐秘的史书,一打开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在一个村子里,听一个老艺人录下的磁带,一部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录音机,在按下播放键的一刻,沧桑更多的是苍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一个人的低泣,也像诉说,里面有走西口的悲怨,有讨生活的哀愁,也有对生活的向往。发潮的磁带,含糊不清的唱词,却让我的心跟着它而起伏。一曲结束,老艺人眼眶湿润,唱这首曲子的人,现在已经黄土埋身了,这声音也像从肥沃的土默特平原深处传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腐朽的味道。
与所有的戏曲一样,二人台传承至今,听的人多,唱的人少,而且越来越少,若干年后,还有多少人会唱二人台呢?
二人台现在被作为地方戏曲、也被作为土右旗独特的文化元素,大力向外推广着,但是郭威说:二人台是个什么东西?就是我们这些艺人讨生活的,要不是为生活,谁还唱二人台呢。
炕围画
一想起炕围画,就想起一盘热气腾腾的土炕,任窗外风雪肆虐,有一盘土炕在,再冷的冬天也有底气和寄托,土炕,其实是盘在人的心里,也暖在心里。
有了土炕,才有了炕围画,在土炕与土墙的连接处,几片木头,围成一圈,绘上艳丽的图画,生活也似乎变得艳丽起来。这就是农村人的一点可爱之处,没有那些炕围画,土炕依然暖人,拥被依然可以入眠,但是有了炕围画和没有炕围画,做的梦肯定是不一样,坐在炕上喝的烧酒,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土默特平原上开始流行起炕围画来,再穷的人家,也要请一个画炕围的匠人来,花上几天的功夫,画一墙三国人物或者水浒人物出来,这样看上去日子才有奔头。在农村,木匠、泥匠、瓦匠、画匠,都是匠人,都可以凭自己的手艺吃饭,画炕围画的与画庙宇、建筑、棺材的一样,也是匠人。
张三铁就是这样的一个匠人,尽管头顶上的头发所剩不多,但是脸上时常带着笑,不知道他画炕围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带着笑容,一笔一笔勾勒着那些艳丽的图画,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很久不画炕围画了,最近的一次也是数年前,给一家本地特色的饭馆画炕围画。
张三铁很久不画了,许多个曾经在农村走街串巷的张三铁都不画了,手中的画笔变成了粗糙的工笔,他们能干的活也只剩下在墙上写标语。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当地的活动上,他在纸上以炕围画的形式,画出了几十米长的水浒画卷,依然是艳丽的色彩,依然是清晰的构图,依然是炕围画的模样,卷轴展开,偶尔有路过的行人驻足,张三铁忙着介绍,行人只是短暂的驻足,行人走后,却留下张三铁在痴痴地张望。
卫生院
到底有哪九座峰,我从来没有清楚得辨识过,也没有人给我指认过,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九峰山是模糊的,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九峰山也是模糊的。九峰山是大青山在土右旗境内的一段,因有九座峰而得名,最高的峰也只是包头海拔第二高。
因为工作,我曾经无数次进出这座山,入口的一眼山泉水,似乎永不枯竭,山路崎岖盘旋,两侧高峰耸峙,经年的灌木长得郁郁葱葱。然而九峰山吸引世人的,是灌木丛下的煤矿,过去多少年里,通往九峰山的这条公路,来来往往的运煤车行驶其间,像一条输血的大动脉,源源不断产出着财富。如今,这些煤矿大多已经关停,留在山上的伤疤,也在一年年愈合,走失多年的野生动物,似乎也重新找到了旧时的家园。
然而我记住的九峰山,不是九峰山绝美的风景,而是九峰山里的一座卫生院,一个名叫耳沁尧的卫生院,坐落在一座小山村里,九峰山的西麓,周围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玉米正在悄悄抽穗,再往西,是几近坍塌的房屋建筑。卫生院院长说,那是这个村最辉煌的过往,曾经在九峰山煤矿开采最兴盛的时候,那些看上去布满灰尘的建筑里,住满了天南海北的挖煤工人,连村民家的房屋,也都住满了人,后来煤矿关停,那些房屋空了下来,轰鸣的机器声没有了,天南海北来的煤矿工人走了,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山,和一個人口越来越少的小山村。
山里没有更好的去处,卫生院院长下厨操刀上阵,餐桌摆在卫生院大厅,屋外的羊圈里,刚从山里归来的山羊咩咩不已,引得门口的一只土狗狂吠不止。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能够坐满一桌人,卫生院院长感慨着,打开了一瓶酒,瞬间,酒的浓烈的香味开始在大厅里蔓延开来,这不是工作日,卫生院院长解释着,给每个人斟上酒。
这是离土右旗政府所在地一百多公里的山里,这是没人愿意来的一个卫生院,只有三四个工作人员,守护着还没有离开的村民。离开的时候,我从车窗里往外看,耳沁尧卫生院就像一户人家,升腾着令人心碎的烟火气。
能人
陈禄喜到底有多黑?谁也形容不上来,村里常年在田里劳动的人也没有他那么黑,把他扔进煤炭堆里,估计也要翻好一阵才能找见。见到他的第一面,我脑海中想到的一句话是一个网络上流传的段子:你为什么这么黑?因为我不想“白活”一辈子!
陈禄喜确实没有白活一辈子,他是贺成全村的能人,修电器、搞发明,后来回到村里种水稻,就像村南几公里外流过的黄河水一样,永远想着向前奔。他永远低着头,眼睛看着的是地里的庄稼,齐刷刷长起来的水稻、绿油油的荷田、池塘里的蟹苗,偶尔抬起头来跟人聊天,眼睛似乎总是在闪躲,坐不了几分钟,他就要起身去田里转一转,好像那些禾苗是长了腿的,他一会儿不看就会偷偷溜走一样。
有一次因为一个采访,中午的时候我们坐在了一起,在抓起啤酒瓶的一刻,我看到了他的一只手,黑黢黢,与脸上的颜色没有区别,展开双手,一道道褶皱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河湾一样沟壑丛生。村里人取笑他,你现在这么有钱了,为啥还要啥事都自己干?陈禄喜搓着手说,别人干不放心,就拿耕地来说,一箱油能耕好几亩地,雇的人啊,车不喝油,人喝油。
陈禄喜有多少钱,没有人知道,陈禄喜种着几百亩地,大家都知道,每一亩地都是他耕出来的,大家也都知道。能人陈禄喜有什么活不会干,村里人都想不出来。
最近一次见他,是我们在村里的酒店吃饭,他匆匆从大厅低着头路过,我喊住了他,他很谦逊地跟我握了握手说:我要去地里了,你们吃好。
古官道
老戏台还在,官井还在,古官道也在,在村南的那片土地上,在被很多人遗忘甚至遗弃的土地上。对面的一户庄院已经空了下来,杏树和梨树从墙里探出身子,似乎在张望门前的道路,但是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只有一年一枯荣的野草,长得茂盛而热烈,似乎全然不管这里的盛衰。
这里是美岱桥村,大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临着国道的一侧,古色古香的建筑看上去大气豪放,新建的房舍掩隐在绿树丛中,美岱桥已经不复存在,但是美岱桥也一直沿袭了下来,成为这座村子的名字。
当我的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提出想去村南的旧村落看看,村长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对一座老村子感兴趣,但是最终他还是带我们去了,那里也是这个村子曾经的繁华所在,也是这个村值得骄傲的过往。
与村北的繁华不同,村南依然是土房土墙,我们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土木结构的门廊低矮幽深,两扇木制的大门敞开,进入院内则是几经坍塌的老屋,看到有人来访,正在吃饭的主人走出屋来,招呼大家进去吃饭,焖面,刚吃开,主人用手抹了一把脸,满脸堆笑,接着又给大家让烟。
只有北面的三间住着人,屋外用木头顶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倒,而西面的房屋大多已经坍塌。也不知道还能住多久,老屋,几代人都在这里住着,舍不得走,主人抽着烟,用一双粗糙的手轻轻关上一间储物室的木门,好像合上了一本历史书的瞬间。那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我在这里长久住下来,会不会听到老屋的一声叹息,会不会听到门前古官道上的阵阵驼铃?
然而我只是看一眼就走了,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主人快步跑进屋内,捧出一把杏子,硬塞给来访的人,他说:这是今天去田里在地边树上摘的,熟透了,都没人摘。
码头曲
阳光正好,和风正好,院子里的梨树长得正好,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他们穿着艳丽的衣服,奏响夸张而激烈的乐器,院子里一下子感觉满了。码头曲就这样唱开了,通俗简单的旋律,回环承接的唱词,十几张口唱着同一个调,像热闹的码头上,火热的买卖现场,也像满树的梨花,齐刷刷猛然间开放。
码头曲够老了,连二人台都要叫它一声前辈,唱码头曲的刘玉也老了,额头上的褶皱比大青山的沟壑还要多。黄河已经改道多少年了,这里依然还没有忘记黄河曾经流过的样子,这是毛岱村,康熙皇帝西征噶尔丹时的官渡口,那时候,黄河还在村南的土默特平原上蛇行,尽管几乎每年黄河水都要暴涨,每年都有村人随着滚滚黄河而逝去,但是人们依然爱着这条河,爱着这条河带给村子的繁华。
河流孕育了文明,但是河流并不为人而停留,可能就是在某个漆黑的夜里,浑浊的黄河突然决定离开,等到天亮时,人们只看到了空空的河道和搁浅的船只,走得多坚决啊,多没有给人留下回旋的余地,只留下那些没有唱完的曲调,经久地在这片土地上流唱着。
刘玉从小就在这个村里,他没有看到黄河穿村而过,但是在码头曲里听到了滔滔水声,他在毛岱村生活了70年了,他唱码头曲也唱了70年。码头上才有码头曲,这里曾经是繁华的码头,现在都没有码头了,我为啥还要唱这个?子孙后代们不知道黄河曾经从这里流过,刘玉说,他们的梦里没有水流的声音,我要让他们听一听黄河流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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