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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的春秋列传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33784
刘文雅

  现就职于包头市昆都仑区统计局。 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包头市诗词学会会员。曾有大量作品发表于《草原》《鹿鸣》《包头日报》《包头晚报》《包头电视报》《包头诗词》等刊物。

  第一场春雨,我醒了。立即,我感到了变化——头脑清晰了;腰肢舒展了;枝条伸长了。最有趣的是,我的叶子们像离巢的鸟儿,扑棱棱,眨眼功夫就长大了。这些“鸟”们一有“翅膀”就安静不下,它们相互拍打着拥抱着说着笑着,互道离别之苦,思念之情。重生的魂灵,早把上一个秋天的凋谢和飘零忘光了。新的生命,赋予了它们新的活力。

  不错,我是一棵树,一棵杨树,一颗扎根在大青山南坡的山杨树。

  虽然,我只是穷乡僻壤的一棵其貌不扬的山杨树,不挺拔不俊朗,但我却一点不自卑。我一样感受四季的变化,世间的冷暖。我的身边,有一群和我一样的伙伴,一样其貌不扬的伙伴。我们凭风传语,对视传情,我们有我们的快乐。

  我有一个非常霸气的蒙古名字——巴特尔,汉语英雄的意思。是那年春天大难不死,老羊倌葛二蛋给我起的。葛二蛋是一个让人纠结的跛老汉,戴一块比黑色还黑的白毛巾,拎一节磨得光光的沙枣棍,每天自得其乐,叨叨咕咕。他给我的伙伴们都起了一个上口好记的名字——我猜他是为自己唠叨方便。他管我右邻的油松树叫大松松,左邻的杜松树叫小松松。他弄不清什么是油松,什么是杜松;两株刺玫是三年前搬来的。他管人家叫“城里大小姐”“城里二小姐”,或“大小姐”“二小姐”。这两株移居荒坡的漂亮花树,自觉沦落凡尘,总不开心,总是愤愤。浑身是刺,孤芳自赏,自以为是。但老汉喜欢她们。二小姐复活后开出的第一朵紫红的喷香的花朵,把老汉惊奇坏了也稀罕坏了,左瞅右瞅,抽着鼻子拼命吸气,用他那毛茸茸的嘴巴贴了又帖,放肆大叫:“香呀小乖乖!你可真香!”,手舞足蹈。好像“二小姐”不是一棵树,而是真正的粉红女郎,气得“二小姐”狠狠扎他的腮帮子,这个老光棍呀!最可笑的是,他管我头顶那棵最记恨它的山榆树叫“小榆榆”。这让山榆树又羞又恼:“肉麻!讨厌!”。那次老汉受了刺激,抱着山榆树抹眼泪:“她(他)们没良心呀,我的小榆榆!没良心!要不是你!我!他们早饿死了!都忘了!忘了呀!”。鼻涕眼泪抹了山榆一身。山榆树感动了——就凭他把自己当成朋友,而不仅仅是一棵树!

  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缠在我的树干上的打碗花,长在树坑里的狗尾巴草,匍匐在坑沿的刺蒺藜,树荫下的野苜蓿,它们都是我的子民。我的王国更像个大家庭,大家一起闻风起舞,披星戴月,谁也没有看不起谁,谁也不会欺负谁。我们鼻息相闻,相親相爱。

  蝴蝶蚂蚱野蜜蜂,兔子刺猬傻半斤都是这儿的常“客”,这些“游客”会给我们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我们因此知道,我们的家乡,除了我们扎根的大青山南坡算“穷乡僻壤”,其他地方好着呢!我们知道,山的那边叫九峰山,那里绿树成荫,溪流欢畅,知名不知名的野花漫山遍野;山下的土地是沃野千里的土默川平原,那里生活着几十万像葛二蛋一样勤劳朴实的人民——有汉族人也有蒙族人;那条黄色彩绸样绕在土默川平原南端的大河,名叫黄河。

  葛二蛋这个让人纠结的老汉更是常客。这个曾经的老羊倌,自封的“义务护林员”,从十二年前认识他那天我就纠结着,一直纠结着。即使现在,我已经十分确定他是一个好人。

  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只比筷子粗一点,刚巴结过命来,努出了移植后的第一片叶子。这简直让我欣喜若狂。为这片叶子,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一年啊!天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在这铁板一块的石头山上,找条扎根的缝真比登天还难!水土不服!干旱寒冷!北风呼啸!我能活下来就是奇迹!我能不欣喜若狂?!

  可就是这个葛二蛋,却又一次把我推入了鬼门关。

  那天葛二蛋赶着他的山羊群,吆吆喝喝冲上山来。那群山羊饿鬼一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山羊这种动物叫“羊”委屈了,它们应该叫老虎,叫豹子,它们可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小绵羊,这些尖牙利齿的家伙特别厉害,再高树上的叶子,再深土里的根,它们想吃,都能弄到嘴。老家伙葛二蛋拎着那条还没磨光滑的枣木棒,一颠一颠跟在后边,哼哼唧唧唱山曲:“三十里的鸣沙四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眊呀吗眊妹妹……”,得意洋洋,好像他是个大将军,正指挥着他的羊兵士们攻城略地。我幸存不多的伙伴们顿时遭了殃,羊群过后,几乎全部毙命。

  我当腰折断,那片刚见天日的叶子早进了山羊肚子。残缺的身体像扯烂的破风筝,任由北风抽打。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的灵魂正一点点离我而去。死吧,死了好!我绝望地想。在这苍茫的大世界里,我是多么的渺小。贫瘠冷硬的土质,无遮无拦的狂风,人,羊,洪水,风沙,甚至兔子、老鼠、刺猬,哪一样都能轻易要了我的小命。我还挣扎什么呢?

  可让人意外,葛二蛋这个“罪魁祸首”动了恻隐之心——他围着我转圈圈,嘴里啧啧不已,连说“可惜!可惜!”他给我绑了支柱,扎了厚厚的防护篱。狠狠抽打那些还想侵犯我的山羊。好几次,我旱得打蔫,他就把行军壶里的水浇在我的树坑里。有了“房子”有了水,我的伤口慢慢愈合了。一支新的枝条从伤口的疤痕处斜刺出来,枝条上排满了青绿的叶子——我又活了!葛二蛋这家伙又围着我转圈圈,笑嘻嘻地说:“不错呀小子!有牙劲!是条汉子!”左瞅瞅右看看,还用他那根枣木棒挑了挑我细嫩的枝条,像是鉴定一下我是不是“诈活”:“不错,是条汉子!以后就叫巴特尔得啦!”说完哼着他的山曲儿追羊去了。

  我慢慢长大了,根深了,叶茂了,枝条扎得严严实实。我有了抵御风险的能力,风吹日晒,羊啃两口都奈何不了我了。但我还是怕羊,因为怕羊而怕葛二蛋——心里有了阴影。我知道我应该感谢这个老汉,但我也知道我应该恨这个老汉!纠结呀!二〇一〇年当地实施禁牧,羊们有了自己的领地,再不骚扰我们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想蹦起来——如果我能蹦。我再也不用看见羊了!也再不用看见葛二蛋了。可谁知这家伙一转身,又自封个什么“义务护林员”。这个死老汉呀,咋就离不开这山呢!

  自封“义务护林员”后,死老汉来得更勤了。别看不挣钱,倒比那挣钱的护林员还尽心。来了就用他那破锣嗓子可劲吼:“三十里的鸣沙四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眊呀吗眊妹妹……”几十年就这两句。这两年掉了后槽牙,走风漏气,更是唱得混混吞吞。来了也不见生,给这棵树清清坑,给那棵树围个篱。拍拍这个,摸摸那个,用心地把人们丢弃在树坑里的饮料瓶子、挂在树梢的塑料袋捡在后背篓里。嘴里还调侃:“小松松又长高了!”,“巴特尔有了这些孩子?!”,“大小姐二小姐这花儿开的!”大家都不吭声。没人搭理也不恼,一个人叨叨咕咕自得其乐。他咋就不知道大伙记恨他呢?一天傻乐呵!大家背地里说他“装模作样!”嘴尖的二小姐更是讽刺他:“可会演戏!他好像忘了羊群是咋祸害我们来着!”——其实二小姐都是听说,她安家的时候这儿早就禁牧了,羊群从没有祸害过她。

  “算了吧,过去的都过去吧!”最先递过橄榄枝的却是受伤害最大的山榆树。油松不乐意了:“好了伤疤忘了疼!”油松是个耿介的家伙,一根筋:“羊群祸害大伙我们忍了!羊是牲畜,不懂事嘛!可他带着老的小的把你枝枝叉叉掰个精光,树皮剥了一大片,差点没把你弄死,这事都能过去?”“人家高风亮节呗!”二小姐嬉笑说。这姑娘不像她姐,人家是真清高,她是不厚道,就总爱煽风点火。山榆树叹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呢!”,转脸看我:“是吧,小山杨?”我扭过头去,假装没听见。我是他的近邻,也是他的好朋友,但这个态我不想表。

  日子过得快,转眼到了夏天。

  这天后半夜落了场大雨,暑气退了一大半。空气很潮,地面湿漉漉的。一只乳白色的小蘑菇,顶着湿湿的泥土探出头来。然后,一只,又一只,一圈湿土被拱开了,一群乳白的精灵顶着小花伞扑噜噜一起钻出来,像给我带了条美丽的珍珠项链。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俯视我的王国,心情甭提多美了。花们草们喝饱了水,也个个精神。狗尾草的穗子尖上,打碗花的碗碗里,野苜蓿的花蕊间,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近年雨多了,日子好起来。我的家庭成员不断扩充——狗尾草成家有了儿子;打碗花恋爱了;就连倔头倔脑的刺蒺藜都蔫不声地扩大了地盘。野苜蓿出落得亭亭玉立,翠绿的叶,紫莹莹的花。名副其实的小碧玉。灰灰菜、扫帚苗等新移民也慕名而来,连一向势利,并无深交的花蝴蝶都常来凑热闹,我的小家庭真正有了王国之气。常来串门的野兔卖弄说:“经过多年绿化,植被好了,小气候也就好了!过不了几年,这儿也会像九峰山一样成风景区!”——不过鹦鹉学舌,都是人类的调调,这话我早听来山上烧烤的人说过了。南坡树多了,花草也多了,曾经的荒坡旱岭有了几分姿色,也因此吸引了一些来烧烤的人。这让我们很害怕,花草树木都是怕火的。火一起,我们都得灰飞烟灭。为这,葛二蛋没少和人家打架。可他老了,又跛着腿,那打得过人家?每一次都是以他受伤了事。可他不甘心,驱不走人家,就狼一样红着眼睛蹲一边守着。烧烤的人走了,他反复检查灰迹,嘴里骂骂咧咧:“兔崽子王八蛋,哪天老子生气了,一棍子打死你们!”。二小姐嘲笑说:“都是背后的能耐!”。

  太阳升起来。雨后的阳光分外清亮,今儿又是一个好天。我抖着身上的露珠和山榆有一句没一句闲唠嗑,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葛老汉。山榆说:“老头不容易,别恨他!那会儿他不放羊,他就没饭吃;羊不吃草呀树呀,也得饿死!为活着而不是为欲望伤着别人,是可以被原谅的!”。到底有了些年岁,山榆说话让人信服。“老汉知道前些年没少伤害我们,他想赎罪呢!”山榆笑笑又说:“这老汉一根筋。放羊时心里只有羊,护林时心里只有林!”。其实我想告诉山榆,我早就不记恨老汉了,可不知为什么,没说出口。

  山榆告诉我,老汉不是当地人,是“盲流”来的,来的时候才二十几岁。没爹没娘没妻没子,还拖着条瘸腿,找口饭吃不容易。流浪过好多地方才在这里落了脚。“那!”山榆树指着山下一片繁花似锦的果树园:“以前果园后面有间小泥房,是老汉搭的,他在那里住了好多年呢。这会儿拆了。”。这个我知道。我已经来了十三年,有些事我是知道的——老汉“临时”了多年,被他放羊的村子收留了,办了户口,已经搬入村委会的“老年公寓”住了。村里管吃管住,每月还发几百块零花钱,老汉享福了。“这儿的人善呢!”老头有时候和我们唠叨。

  “那他和你到底咋回事?”我问。

  “唉!还不是穷闹的!”山榆说。“几十年前的事了。那年天特旱,山上寸草不生,鸟都不来了,兔子刺猬也躲别处去了。身体不好的树们纷纷死去。这一片只剩下杜松、油松和我。我们活得也很勉强,不知道哪天就完了。你看这土默川,啥时候不是郁郁葱葱的?可那年就不行,天不下雨,连黄河都瘦了,大片大片漏出干巴巴的河床,人的日子也难过呀!葛二蛋一个人还好凑合,可偏偏他爱多事,又捡回来娘俩。那天他放羊回来,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跪地上哭 ,她的小儿子不行了。葛二蛋帮她埋了孩子,再看还活着的那个男孩也饿得皮包骨了。那孩子瘦得像秋天晒干的小白菜,捏一把都能碎成末儿。葛二蛋动了恻隐之心,把这母子留下了。可留下来吃啥?他自己还吃百家饭呢。东家讨把米,西家讨把面。这哪儿够?只好领着母子二人跟他漫山遍野寻野菜……说是摘榆钱,其实是连枝带叶都收走了,末了把树皮也扒了,唉!”山榆树沉默良久:“我早不怨他们了。都为活着,他也不是故意祸害我!”。山榆树笑笑,又说:“倒是杜松、油松两个家伙放不下——他们看我那会儿太受罪了!”。说完山榆摆摆头,又自嘲一笑。

  “那母子后来去哪了?现在还不是老汉一人儿 ?”我又问。

  “走了。”榆树叹息说:“其实人家家里有男人,日子缓过劲儿来就寻回去了。”“我说呢,动不动就抱着你说什么没你没他都得饿死,什么没良心啥的,是这么回事呀!”

  “俩人”正唠着,忽闻人声嘈杂,一群男男女女涌上山来。又来了烧烤的,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一个矮胖的青年男人就把炉子支在我的树荫下。不知是无聊,还是嫌碍事,顺手扯了把蒺藜秧扔一边去了。蒺藜刚刚开花,还没到结果的时候,没办法自卫,疼得龇牙咧嘴。我这个大家主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除了怒目而视,还有什么辦法呢?刚下过雨,找不到引火的干柴,油松、杜松全遭了殃,两个粗壮的男人分别掰油松、杜松身上的干枝子。年轻男人性子急,说是掰干枝,其实是干的湿的乱掰一气,疼得油松、杜松“丝丝哈哈”。

  “给我滚!都给我滚!让你们祸害我的树!”葛老汉冲上山来,轮着沙枣棍朝炉边的胖男人打去。胖男人猛一闪身,蹬翻了烧烤炉,还没燃起火的木炭块稀里哗啦滚了一地。几个男人立刻全围过来。油松树下那个粗壮男人上来就是一树枝——他正折下来很大一支松树枝——抽在老头的脸上:“你的树?真不要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汉的脸立刻肿起来。老汉受了打,眼睛也红了,抡着枣木棒要和人家拼命。粗壮男人侧身躲过,用力一推。老汉本要向上冲,山有坡度立足不稳,咕噜噜滚下坡去,不偏不倚卡在石缝里,脑袋立刻见了血。石缝卡得紧,老汉使劲弹他那条残腿想爬起来,却像翻过肚皮的大甲虫,一点用都没有。他的滑稽相惹得这群男女哈哈大笑……直到真正的护林员来。

  人仰马翻。人们撕打的时候把我的王国糟蹋得不成样子——苜蓿匍匐在地,漂亮的花朵踩成了紫色的烂泥浆;蒺藜失去了扩张的地盘;打碗花扯断了茎蔓。狗尾巴草离得远,算是幸运者,可也吓得瑟瑟发抖。葛老汉被人抬下山去了。

  整个南山坡都沉默了。

  二小姐不识时务,嬉笑说:“真是不自量力,打架也不看看自个啥腿脚!”这一次,意外地没人迎合她!

  我久久眺望老汉的担架,心里十分后悔。我应该老早告诉他:“我早就不纠结不恨他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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