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主任逼着她休假的,他说:晓禾,你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准你一个月的假,调整好了再上班。然后拍拍她的肩,叹口气转身走了。主任说的没错,自从离完婚,她的魂儿就丢了,工作连连出错,过马路不看红绿灯,有几次险些被车撞到,常常不分场合不自觉地泪流满面,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闺蜜萌子一直陪着她,看她夜晚蜷缩在被子里失声嚎啕,边骂边落泪:王八蛋,真想杀了他!你,离了他能死啊,两条腿的人一划拉一把,干嘛一棵树吊死?话虽这样说,可世上终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郑晓禾不是接受不了离婚,而是接受不了王宇突如其来的出轨,然后死不悔改,魔鬼附体一样逼着她离婚,最终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她曾经跟王宇开玩笑: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别人也没关系,但一定要跟我说清楚,咱们好合好散,以后还能做朋友。那时候他们感情还好,王宇捉过她的手,在唇边啄了一口:这么好的老婆打着灯笼也难找,我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绝对不可能。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做女来你做男,咱们还做夫妻。郑晓禾吃吃地笑:真要有下辈子,求你放过我吧,我想尝尝别的男人是个啥滋味。王宇瞬间瞪起眼睛:你敢!扑过来呵她的痒,惹得郑晓禾尖叫不已,俩人在沙发上滚作一团。
列车飞驰,郑晓禾靠着窗户发呆。阳光很好,穿窗而入,那些浮尘的微小颗粒就在眼前飘啊飘。她情不自禁眯起眼睛,人多像这小小的尘埃啊,身不由己,被命运的手掌控,飘摇动荡。甚至还没有这些尘埃幸福,它们该是没有思想,体会不到痛苦的吧。人为什么要有痛苦呢?它从哪里发端,又将去往何处?萌子说的那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可就是做不到。
人毕竟不是衣服、抹布,旧了脏了厌倦了随手一扔,再换新的。人是有血有肉的,那些耳鬓厮磨相亲相爱,那些眼泪欢笑那么真而切真,怎么能说忘就忘?在一起十五年,如果能活到八十岁,是生命的五分之一还要多;如果把生命划分为五天,这些相守的时光不过就是大大大前天的事。郑晓禾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年轻时的自己,能听到嘤嘤的哭泣声,她确定自己只是在默默流泪,并没有出声,她觉得那大概是流年在哭。萌子骂她脑子有病,那个王八蛋都把你伤成这样了,你还念念不忘,有意义吗?你自虐狂啊?
她郑晓禾当然不是自虐狂,只是每个人的痛点不一样吧。她的痛感太低,每次体检抽血都痛得脸色惨白,做护士的萌子说:你那主要是心理问题,自己吓自己。如果照萌子的说法,离婚这场病什么时候才能好?旷日持久吗?她不敢想了,脸上瞬间有了凉意,她知道自己又哭了,赶快偷偷抹一把脸,躺在铺位上。
萌子的电话打进来,问她家里怎么没人。听说她在火车上,长吁一口气:你就不能告诉我一声啊,急死我了。不过这样挺好,出去散散心,走出去你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精彩了,离婚算个屁,他王宇算个屁,说句糙话,老鼠来例假多大点B事啊……好不容易才挂了萌子的电话。她一直很羡慕萌子,风风火火,举重若轻,在她那里什么都不是事,总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
工作群里很热闹,李老师的身体复检结果出来了,确定只是肺部钙化点,虚惊一场,大家纷纷祝贺,郑晓禾也送上了祝福。参加工作就是李老师带的她,很善良和蔼可亲的一个人,把谁都当亲人的那种。很快,李老师私信她:晓禾,好好的,等你回来!郑晓禾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一句好好的,多么普通寻常的愿望,而经历了生活的巨变才明白,这是个多么奢侈的要求,她突然很羡慕李老师,虚惊一场,失而复得真是人间太过美好的事情了。
时近黄昏,车厢的灯亮了,人们开始吃东西。郑晓禾起来去了趟洗手间,洗把脸,镜子中的人瘦得整个脱了相,两颊深陷,颧骨凸出。郑晓禾能觉出自己走路都是飘的,走几步就胸闷气短。那天萌子逼着她称了称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不过三个月时间,暴瘦十五公斤。萌子把体重秤一踢老远,流着泪冲她吼:郑晓禾,你要想死我给你想办法,保管你很快解脱……吼完看着泪流满面的她又不忍,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晓禾,别傻了,不值得。郑晓禾不是自虐,是真吃不下,没有一点胃口,一吃就吐,而且有了厌食症。萌子要拖着她去看心理醫生,她说:萌子,别逼我,让我自己慢慢活过来好吗?
好久没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了,刘海儿长了,盖住了眼睛,眼神涣散黯淡无光。她盯着镜子里的人,在心里默默说:郑晓禾,你在做什么,你的骄傲哪去了?你要爬起来,我命令你爬起来。回到座位,郑晓禾喝了一小杯酸奶,吃了两块梳打饼干,很久以来她就是靠此充饥的。对面的小男孩儿在铺位上爬上爬下,手里的苹果骨碌碌掉在地上,他哧溜一下钻进铺下去找。郑晓禾不觉莞尔。她和王宇也曾有过一个孩子,那时王宇在读研究生,她刚参加工作。如果当初留下那个孩子,现在应该上中学了,那他们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婚姻还是这样的结局吗?萌子骂她总一厢情愿陷在幻想中:现实中哪有那么多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自从那个孩子流产之后,她就再也没怀过孕,两个人四处求医,所有的结果都显示没问题,可就是怀不了孕,郑晓禾自己也感到奇怪。王宇嘴上说没事,可是在路上一遇到小孩子他的眼睛都亮了。孩子一直是她心里不敢触碰的痛,曾经动过收养的心思,王宇不同意,说我们还年轻,干嘛要养别人的孩子,等到四十多岁实在生不了再收养不迟。她也觉得他说得对,哪个女人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呢,盼子的心情她比他更甚,只是不说罢了。现在想来,命运都埋着伏笔吧。现在这个状态,如果有孩子她是不会交给他抚养的,因为这一年多的遭遇她更深地了解了他,他是太没责任感的一个人,所作所为离谱儿到让她陌生震惊。她觉得虽然同床共枕十多年,她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
萌子说,人性很复杂,王宇自私自利的性情一直在隐藏着,遇事才表现出来罢了。郑晓禾觉得自己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一路走来,她对人对事都是全心全意付出,心里完全没有那些弯弯绕,她自己心底坦荡,从不觉得这世间人事复杂人心叵测。萌子说她命好,傻人傻福:你能安全无虞活到三十多岁实属侥幸。可是,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觉得自己傻透了,恨不能世上有一种速成教材能让她一秒看透人性到底是什么。
小男孩儿从铺下找到苹果,麻利地爬出来,一双小手捧着递到郑晓禾面前。她看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由笑了,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他胖嘟嘟的小脸儿。王宇那时经常说,咱的孩子将来一定聪明。她笑他王婆卖瓜,他说不是自夸,凭孩儿他妈的智商孩子絕对差不了,智商重量绝对半斤以上。虽是说笑难免夸张,可郑晓禾心里很受用,上学的时候,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碾压众生的,王宇也不得不服。可是她不是特别用功的一个人,也没什么太大的梦想,后来大学毕业王宇要考研究生,她却不想费那个脑子,早早参加了工作。王宇考了两年才成功,中间一度想放弃,说自己不是那块儿料,反而劝她去考,说换成她肯定一年就能考上。郑晓禾说,你考就成,我做你的后援。
王宇研究生毕业,她在单位一众新人里已脱颖而出,工作顺风顺水。俩人结了婚,日子过得四平八稳。郑晓禾一度觉得自己很幸福,王宇的工作不错,生活上对她也照顾有加,工资如数上交,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这种日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她觉得自己选择对了。
车厢里的灯熄灭了。郑晓禾迷迷糊糊的,时睡时醒。她觉得自己做梦了,身体朝一个黑洞无边无际地陷落,意识越来越迷离,她怕得要死,知道自己一旦坠落谷底就没命了,她拼命喊救命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不知挣扎了多久,在大汗淋漓中醒来。火车仍在有节奏地向前飞驰,暗夜里,外面的灯火一闪而过,郑晓禾捂住怦怦跳乱节奏的胸口,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那种濒死的感觉非常熟悉,王宇气得她几次险些昏厥,手脚冰凉,浑身颤抖,窒息难耐。而他就站在床边抱着臂膀冷冷地看着她:你不用演戏,你越这样我越讨厌你,你拖着不离婚不过是阻挡我奔向幸福的脚步,报复我罢了。他的声音那么茫远,冷得似要结冰,面容扭曲,像个魔鬼,几欲将她吞吃。
王宇狰狞的样子让郑晓禾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年多来她丝毫没发现蛛丝马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中了什么魔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起初他向她坦白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半晌回过味儿来确定他没开玩笑,长长叹了口气:你怎么也这样了呢?回头吧,我不怪你。王宇显然愣怔在那里,她不应该是瞬间暴怒大发雷霆的吗?其实,郑晓禾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竟然没有爆发,她只是觉得他像一个贪玩儿的孩子,无意闯进了别人家的花园流连忘返,偷偷摘了几朵花,等天黑了玩儿够了也就回家了。王宇半天无语,好久才挤出一句话:让我想想。
天色欲晓,郑晓禾掀起窗帘,外面的景色现出与北方不同的绿意,渐渐地看清了菜地、农人,扛着农具拎着新鲜的蔬菜归家。远方的山近处的树一闪而过,郑晓禾忽然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
旅馆选在了江边,郑晓禾冲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放倒在大床上,就在昏昏欲睡的当口,小腹突然一阵绞痛,她粗略算了一下日期,应该是生理期到了。她忘了带卫生用品,只得起身准备下去买。可是小腹的疼痛越来越紧,她坐在马桶上,按以往的经验,应该过一会儿就能缓解。可是她判断错了,小腹的钝痛一阵紧似一阵,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很快,冷汗顺着前胸后背淌下来,她能感觉到汗水小溪流一样的蜿蜒而下。双肘已经无力支撑头部,冷汗一滴滴顺着额头往下淌,落到鼻尖上滑落到唇边,浸到嘴里,是与泪水截然不同的苦涩。她只觉得周身寒凉体温越来越低,疼痛已经完全将她吞噬,无力抵抗,意识渐渐迷离,冷汗滴滴答答掉落脚前,想挣扎想呼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想自己可能要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腹的抽搐似乎缓解了些,郑晓禾打着哆嗦,手脚并用地从马桶滚落下来,用尽全身力气爬到床上,身体抖作一团,说不出的冷,她听见牙齿磕碰的声音,然后她昏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郑晓禾醒来,咬了一下手指,疼,这让她确定自己还活着。睡衣都湿了,而小腹不再疼痛,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死而复生的感觉真好,心里说不出的舒坦轻松。她起床烧了一点热水,虽然浑身轻飘飘绵软无力,可心里似乎有了力气。喝了半杯热水,换了衣服出门。
旅馆坐落在嘉陵江畔,出门就能看见宽阔的江面,浩浩荡荡的水面上有船只响着汽笛,夕阳即将沉落,江面泛着柔和的金光,舒缓的江风吹来,令人通体舒泰。郑晓禾一路沿着江边走,有旅游社的人来拉客,都是坐船游览的项目,他们说,夜幕降临的江面格外美丽。她拿了那些宣传单,说我刚住进旅馆,不急啊。
郑晓禾一路走,突然觉得被人拽住了衣襟,扭头看去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儿,手里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眼睛渴盼地望着她:姐姐,买一只吧。她打量着他:你不上学不用做作业吗?男孩儿瞬间低下头去:我没有爸爸妈妈,早就不上学了。郑晓禾的心一抖,咬咬嘴唇,摸了摸男孩儿的头,把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逃也似的离开。再往前走,有叮叮咚咚的吉他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坐在凳子上怀抱着吉他,他左腿的裤管空荡荡的,那么年轻的一张脸,他只顾低头弹拨着吉他,看不出悲喜。郑晓禾的心如同挨了一记重锤,她轻轻地把钱放在他面前的纸盒里,男生抬起头冲她露出洁白的牙齿:谢谢!
郑晓禾裹紧大衣往前走,突然觉得无比的饿,起初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等她听到肚子传来咕咕咕的叫声时,她站在陌生的街头泪流满面,她已经好久都不知道饥饿的滋味了。在干净的饭馆坐定,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汤圆,精致的敞口瓷碗,小巧的糯米团子,还有卧在碗底的一枚圆滚滚的荷包蛋瞬间激起了她的食欲。拍了照片发给萌子,她回过来色色的饕餮表情:好好品美食美景,最好还有美色艳遇。她不禁弯起了嘴角,真的是饿了,一碗醪糟汤圆很快见底,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她用面巾纸揩了一下脸,心想人体真是个精密而又奇怪的东西,刚才还哆里哆嗦难受的要死,现在却浑身温暖似是充满了活力。
华灯初上,江岸两边灯火通明,游人们三五成群坐上旅游车朝渡口驶去,郑晓禾也被导游说动了心思买票上了车。上了船视野越发开阔,一辆辆的船身和两岸的建筑物上都布满各色灯光,明明灭灭,璀璨绚丽,船慢慢行驶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柔和的歌声在耳边,远处的夜空有烟花绽放,置身其中如入人间仙境。船只在加速,入夜的江风渐渐寒凉,郑晓禾竖起大衣领子。
前面座位上是一家三口,高大的男人靠围栏坐着,妻子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孩童。风起了,女人的發辫被吹乱了,男人替她拢了拢额前的头发,风一吹又乱了。他站起身走到女人身后,把她的发箍取下,大手权作梳子蜷起在她长发上拢了几下,然后熟练地重新帮她竖起马尾,动作连贯熟练一气呵成。然后他重新坐回围栏旁,掖掖孩子的衣襟,把妻子的头轻按在自己肩上,然后指给妻子看远处的烟火近处的灯光。
郑晓禾的眼睛湿润了,曾几何时,她和王宇也有过这样的时光,那时她以为一牵手就是一辈子了,谁能想到他会中途走失。当他倚在门边对刚刚从晕厥中醒来的她说:你的死活跟我没关系了,只要你痛快跟我协议离婚,房子归你,不然明天我就去法院起诉和你分房产。那一刻,郑晓禾的心里如同被撒上了一层细密的玻璃碴子,她知道这个人她没有办法也不能再挽回了,于是咬紧牙关说:好,明天就去办手续。
李老师得知她办完了手续,拍了拍她的脸:慢慢走出来,心里别存着怨恨,他的能力只能陪你走到现在,他也尽力了。郑晓禾忍不住扑倒她怀里嚎啕大哭。是啊,没有人规定牵了手就得一定走到最后,缘分也罢人性也罢,她都懒得去想了,纵有再多的不舍任谁都无能为力了。萌子说,你要分清一件事,你如此伤心难过,是真的出于爱还是不甘,想明白这个事情才能走出来。
十五年的光阴,所谓的爱早已转化为亲情了吧,如同左右手彼此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一旦有一只断掉,必定是剜心蚀骨的痛。可能更多的是不甘,她有完美主义情结,觉得以他们的来路,应该能白头到老,那么多人都可以,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可是,反过来想,为什么你们不可以中途离散呢?萌子的问话让她无言以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应该不应该,许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你遇见了就是百分之百的概率,所以你想开了才是最重要的。三十六岁的郑晓禾第一次觉得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她自以为了解的世界和自己。
回到宾馆,郑晓禾觉得很累,她急需质量良好的睡眠,在眼睛睁不开之前,她给萌子发微信:明天我要去找寻一下桂花树,只在书上见过,还不知现实中它是什么样子。然后就睡着了,手机屏幕在枕边闪了一下,萌子说:姑娘,你没经见过的美好还有很多很多,不急,慢慢一路去找寻吧,晚安。
回志新,笔名刹那芳华,包头市作协会员。曾在《中国青年报》《扬子晚报》《爱人》《人生与伴侣》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几十万字。媒体从业多年,现为自由撰稿人。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