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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海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31128
丁小龙

  1

  其实,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对死亡的恐惧。春梅已经想不起是从哪里看到这句话的,但是近几日来,她已经体会到了其中的微言大义。特别是从四月开始,她经常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

  在梦里,她回溯到时间的源头,回返到童年的种种场景,经常遇见那些亡故的亲人们,尤其是自己的父亲。在梦里,父亲会带着她午夜飞行,会在千年榕树上给她讲述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梦醒后,她会忘记那些故事,只记得父亲恍惚的面容与漂浮的声音。然而,梦是比现实更真实的存在。在梦里,父亲曾带她去一个叫做欢乐谷的地方。在那里,所有的人只有欢乐,没有痛苦;只有享受,没有折磨。通往欢乐谷的唯一方式就是死亡,就是摆脱沉重的肉身。然而,现在并不是去死的好时机,因为她在现世中还有过多的羁绊和不舍。尤其是她还狠不下心来放下自己的两个孩子。幸亏有梦的存在,她对于死亡的想象才多了几分瑰麗的浪漫色彩。听说很多人的梦都是灰色的,而她的梦是彩色的琉璃王国。

  除了自己的女儿长安,她没有把梦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丈夫周铁男。与其说是丈夫,还不如说是最亲密的陌生人。特别是近两年来,她和丈夫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话,只剩下寥寥的肉身关联,仿佛是彼此的透明炼狱。近些日子以来,他们连这最原始的关联也荡然无存了,只剩下命运的阵阵哀乐。其实,春梅已经有七日未见到丈夫的踪影,甚至连她发给的信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响,漂浪在空落落的心海。她已经预料到暴风雨的到来,只不过她还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直觉。前两天,对门的王婶专门跑过来,把她拉到墙角,告诉她铁男已经和镇子上有名的面皮西施袁美丽好上了。对于这件事情,春梅早已经有了耳闻,只不过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沦为全村人的笑料。

  第二天是周六,她领着女儿长安与儿子长乐,去镇子上找周铁男。他们原本打算坐着公交车去镇子,大概有三十分钟的路程。临行前,春梅突然间改了主意,带着孩子们去坐出租车。记得上一次坐出租车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还是因为儿子半夜突发高烧的缘故。自从结婚以来,春梅总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每一笔花销都是生活必备品。她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任何化妆品,最常用的便是大宝护肤品。然而这一次,她再也不想因此而为难自己。坐在车上后,透过玻璃,她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内心也慢慢地被倒流的时间所带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风暴。

  快下车的时候,她拿出包里的镜子,对照着看了看镜子。眼神中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愁云密布的忧虑恐慌。下了车之后,她走在两个孩子的中间,向着镇子的那一头走去,而孩子们的影子像是她的隐形翅膀。虽然只有短短的五百米,但这是她走过的最漫长最凶险的路。

  也许过了很久,他们终于到了这家名为秦镇面皮的店门口。还没等他们进去,一个矮个子棕色卷发的笑脸女人迎面走了出来,正准备说话,又将那些客套话咽了回去,脸色也由晴转阴,其间也夹杂着电闪雷鸣。春梅原本打算扑上去,揪住这个狐狸精的头发,好好地把她教训一番,也算是为儿女出了一口恶气。然而,她毕竟不是农村的那些粗鲁的泼妇们。她有属于自己的行为准则。不过看到颇有姿色的袁美丽,她心中高昂的斗志,也瞬间偃旗息鼓。不知为何,她不敢再去直视袁美丽的眼睛,仿佛面对的是无尽的深渊。还没等她开口,袁美丽便站在门口,喊了两声周铁男的名字。

  再次见到周铁男,春梅的胸口像是挨了闷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也许是碍着袁美丽的脸面,周铁男并没有直接和春梅说话,而是拍了拍长乐的肩膀,问道,你和姐姐来干啥呢?长乐没有说话,而是推开了铁男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长安清了清嗓子,说道,爸,你跟我们回家吧,我们都没有生活费了。说完后,春梅看到了铁男眼神中的火焰已经熄灭成灰烬。还没等铁男开口说话,袁美丽走了过来,满脸桃花地笑道,你们赶紧坐进来,我给你们做午饭。就这样,春梅恍惚间便坐到店里,和孩子们一起吃袁美丽端上来的擀面皮和肉夹馍。不得不说,这是春梅吃过的最好的擀面皮。吃完之后,她心里的怨气居然散掉了一大半,而她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万分羞愧。

  周铁男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家,而是在街边挡了一辆出租车,把他们送上了车。春梅转过头,看到铁男正蹲在地上给袁美丽系鞋带。那个瞬间,春梅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很多年前,在他们刚订婚不久,他也曾经为她那样系过鞋带,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2

  回到村子后,她去找自己的婆婆,希望婆婆能够给她做主,把周铁男从镇子上领回来。婆婆放下手中的韭菜,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看我的腿,都走不动了,你们的事情我也管不动了。说完后,婆婆继续忙手中的活,手上的老茧里仿佛囚禁着死去的蝴蝶。婆婆确实老了,前两年还经常出去打零工,没日没夜地为这个家忙活儿,后来不小心在瓜地里摔了一跤,从此右腿就落下了病根,再也不能去地里干活。每天最多的事情,就是围绕着锅灶盆碗忙活。

  其实,春梅是理解婆婆的,毕竟相处了将近二十年。婆婆任劳任怨,沉默寡言,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这个破碎之家,放在三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最后,收获的是一次接着一次的失落与挫败。她期待三个儿子都能考上大学,最后可以走出孟庄。结果,三个儿子在学习上都不开窍,初中都没有毕业,便卷着铺盖早早地滚回了家,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许,婆婆早已经对这个世界没了希望,因为她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光芒。以前,春梅会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如今看来,她甚至连这点资格也没有了。十多年前,因为鸡零狗碎的口角,周铁男把她按在地上,扇她耳光,差点儿掐死她,要不是因为婆婆及时出现,她估计连命也保不住了。那时候,婆婆当着春梅的面,给了周铁男两个耳光,然后让他跪在她面前,磕头认错。从那个时刻起,春梅把婆婆当作是自己的靠山,把自己的很多心里话都讲给婆婆听。然而,时间改变了所有人的境遇。虽然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但春梅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乡人。

  从婆婆那儿离开后,她又去找自己的公公。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公公便知道她的来意,说道,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昨天刚给铁男打过电话,等他回来了,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说完后,公公又开始盯着电视上的宫廷戏。春梅心里很清楚这都是托词,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便从他的房间退了出来。

  下午,她带着女儿去果园里除草。也许是很久没有照理的缘故,这里荒草丛生,满眼荒凉,脚下也尽是些蚂蚱与蛐蛐等虫子。这四亩梨园都快有十年的历史了,而孩子们的生活费和学费就指望这些酥梨了。近几年,酥梨也卖不上什么好价格,大概也只能收回些成本。铁男前两年就说挖掉这些梨树,然后种上西瓜和棉花,肯定能多出一些收入。然而,像很多事情一样,铁男的话也只是说说罢了,几乎没有落到实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嫁给这样一个又懒又滑的男人。到如今,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家,而他却在外面鬼混,有了其他的女人。她已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而他似乎并不在意,可能是因为他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了她。前段时间,他因为开摩托车出了事故而摔断了胳膊,当时的她除了抱怨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慰藉,而袁美丽则在关键时刻一次性给他转了两万元,而这或许是整个事件的真正导火索。在情感上,她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女人。或许是她拱手把自己的男人交给了别的女人。

  还没干多久,女儿突然哭出了声音。春梅放下锄头,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于是陪着女儿默默流泪。过了一会儿,女儿质问道,要是你俩不过了,我和乐乐以后该咋办啊。还没等春梅开口说话,女儿又补充道,要是你以前没生我,那该有多好。这句话太耳熟了,因为春梅以前给母亲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甚至和女儿此刻的表情也如出一辙。在女儿的身上,春梅看到了时间的影子,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于是,她压抑住心中的苦涩,平静地对女儿说,不管怎样,我都会供你们读完大学。

  夜晚,孩子们都去婆婆家睡觉了,于是春梅拿起了手机,准备给铁男发一条信息。然而,写了长长一段话后,她又反复修改了好几遍,越改越糟,始终词不达意。于是,她删掉了信息,直接拨打了铁男的电话。响了几声后,听到的是铁男拒接的提示音。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春梅再次拨打了他的电话,迎接她的是同样的结果。反反复复了七次,铁男终于接了电话,一上来就是对她的一顿臭骂,你这个疯女人,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再打就把你弄死。春梅笑了笑,说道,我死,也不会让你好活。于是,便挂断了电话,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一大半。

  随后,她去洗了一个温水澡。并没有立即上床睡觉,而是裸着身体,对照着房间衣柜前的大镜子。她已经有好久没有仔细看自己的身体了。或者说,她害怕面对赤裸无助的自己。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要仔细地看看镜中的自己。她怀念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候的身体是那么纯洁美丽,像是初春还未开放的花朵。如今的自己,仿佛是落入泥土,归于泥土的花魂。在自己的身體版图上,留下了铁男众多的破坏痕迹。她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因为那里有两根肋骨曾被铁男踢断过,又摸了摸大腿,因为那里有铁男留下的刀疤。随后,她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胳膊上,因为那里有铁男喝醉酒后,用烟烫出来的梅花烙。她张开了嘴,又看了看那两颗可笑的搪瓷门牙。他俩的关系中,她始终处于弱势——他步步紧逼,而她则除了这些显性的伤痛之外,更多的是无数的隐形伤疤,是看不见的精神折磨。她有无数个理由离开他,离开这个家,然而,她重新回来的理由却只有一个——她无处可去,无爱可诉。她害怕外面的世界,也害怕内心的世界。此刻,她特别想念自己的父亲,想到他曾经说给她的话——人这一辈子,就是渡海啊,没有谁能逃过劫难,躲过灾难。春梅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过海,到达彼岸。

  又过了两日,铁男把袁美丽带回了这个家,还让春梅给他们准备饭菜。这对于春梅而言,算是公开的羞辱,已经触碰到了最底线。春梅当然没有去做饭,而是放下矜持,像老虎一般把袁美丽扑倒在地上,互相撕咬,互不退让,而铁男站在旁边,露出了猎人般的冷笑。他一定没有想到春梅会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没过多久,他站在中间,把两个缠绕在一起的女人分开,然后又一把推倒了春梅。那个瞬间,春梅听到了头颅中地崩山裂的声响。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春梅的心彻底死掉了。而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孟庄,她一时间成为了全村人的笑料。

  出院之后,她去了娘家,去找自己的母亲。娘家是在镇子南边的和平村。母亲依旧住在以前的砖瓦房里,而大哥和他家里人则住在前面的新楼房里。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不认得春梅了,把她唤做是莉莉,而春梅也应声答应了下来。莉莉是春梅的小姨,两年前因为胃癌而去世。在正午的时候,春梅在院子里帮母亲洗了头发,之后又带着她去村东头剪发。一路上,母亲都在低声细语,说着过往的事情。回去的时候,她撞见了大嫂,微笑和气的问候中是嫌弃的语气。春梅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随后,她把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交给了嫂子,让她好好照顾母亲。嫂子一把接过了钱,语带讥讽地说道,就算你不给钱,我都会照看好咱妈的。

  晚上,春梅和母亲睡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夜风呢喃。她把自己的心事讲给母亲听,母亲没有回应,而是一直唠叨着自己的往事。不管如何,春梅说了自己的绝望,即使母亲没有听到,风会听到,夜会听到,所有绝望的灵魂都能够听到。记得很多年前,她离开了那个家,来到母亲这里,发誓不和周铁男过日子了。然而刚过了三天,母亲又原原本本地把她送到了周铁男的身边,并且让周铁男发誓不再欺负自己的女儿。周铁男当然答应了母亲的请求。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誓言都比不上山间的夜风。没过多久,她听到了母亲轻轻的鼾声。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镇子,而春梅也像是被命运的长线捆缚在这里,动弹不得。

  她又梦见了父亲。父亲说要带她去欢乐谷,问她是否做好了准备。她问父亲如何才能够再次飞翔,像少女时代那样在梦中无忧无虑地飞翔。父亲说,除非你忘掉自己的重量,否则只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她又问父亲如何忘掉重量,父亲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消失在了空气中,像是水消失在海洋中一样。

  在她的记忆里,这是自己唯一一次深灰色的梦。

  3

  春梅已经在长安城生活了四个多月了。刚来的时候还是炎夏的末尾,如今已经转为凌冽寒冬,仿佛她的心境一般,从热情到冷寂,从万物葱茏到荒草萋萋。不过庆幸的是,她和表姐晚上住在有暖气的宿舍里,比村里的寒冬要好熬一些,不用烧炕,不用生炉子,不用担心生冻疮。而她呢,经过内心的种种煎熬,终于过上了一种简单明澈的生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自从和周铁男离婚后,她便跟着表姐来长安城打工。她们在一家火锅店做洗碗工,每个月两千四百块钱,包吃包住,并且每周有一天的休息时间。相比于农村繁重的劳动,这些活都不在自己的话下,唯一不好的地方可能就是要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她和周铁男是协议离婚的。他给她一次性支付五万元,而她则净身出户。因为她居无定所,所以两个孩子都跟着父亲生活,而她则要负责女儿长安的学费和生活费。那一天,在坐上公交车后,她转过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孟庄,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了。想到自己漂浮半生,却没有了家,于是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流到了嘴角,流到了心底。她觉得自己已经尝到了生活最苦涩的部分。剩下的日子,她想把自己完全交给时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没有名字的尘埃星球。

  没想到的是,她很快就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每一周的休息日,她都要出去走走看看,长了很多的见识。当历史博物馆,海洋公园,大唐芙蓉园,大雁塔等等这些原本遥远神秘的地方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觉得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毕竟还有好多的地方自己没有去过,好多的风景自己也没有看过,好多的音乐自己也没有听过。以前,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为他人活着,如今,她只想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每次抬头看到天空中的浮云时,她都会想到自己的父亲,想到过往的生活。

  有一天夜里,她梦到自己全裸着身体,站在白色的帆船上,听着海洋的呢喃,看着越来越近的水晶岛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梦中独自渡海。越接近海岛,越感到寒冷,但是她却找不到自己的衣裳,只能赤裸地面对海洋。在快要接近岛屿时,她却从梦中清醒了过来,原来是窗户没有关好,风从户外吹了进来。不过,她从风中辨别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于是,她抹着黑,打开了床头灯,然后走到了窗口。原来,外面下雪了,整个长安城都下雪了,所有污秽的一切,破碎的一切,以及一切的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大雪盖住了。

  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就是有雪的日子。看到眼前的一切,她似乎忘记了寒冷,流下了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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