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与村距离多远?我依然寻找着答案。
村里有的老人一辈子没进过城,他们单纯的念想里,在城里工作置业了,就成了城里人。他们像枯槁的草芥,被岁月收割,无力再向生活挥刀,最后和牛圈中的老牛一样,棚在死前拆掉,干净得像没来过人世。听说某家的“奴仔”(小孩)在城里工作,就是出息了,越长越像、越瞅越像城里人。村里人,是他们祈盼新生一代洗脱干净的血脉中的铅华。村里的年轻人则像乡野里拔节的青草,长得疯,也长得快,拔挣出双腿涌向一座座城。
我随着青草的大潮涌入了城。几年过去了,审视镜中自己瘦削的身影,发觉长得不像村里人,更不像城里人。就像耕错地、栽错苗、下错肥,有的地庄稼丰硕,有的地荒草萋萋。恍然,才发觉自己也不像自己了。我从村里的村子搬到了城里的村子。横七竖八挂满衣物的握手楼与侧身独行的阴暗巷道,构成一幅斑斓的世界地图,每天都有新变化,又好似每天都是一成不变的。
搬进来的第一个午后,我躺在床上打量我的新居——窗外是隔壁楼陡直的水泥灰背影,斜阳从楼隙滑入到晾晒得半干的衣物上。这是为数不多能迎进阳光的房间了,城中村的单间,大部分没有阳台,窗户飞出去几寸空间,焊上一块铝合金架,用来晾晒衣物。我只是新来的后生草根,采光好的单间早被定居已久的“老草”抢空,或许若干年后,这些好地方也有我一席之所。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衣架上红彤彤的袜子与裤衩在风中摇头晃脑,像一面面张扬的旗帜……
这片城中村,居住着十几万外来务工者,在城里人看来,他们都是一个面孔,这就像把一棵草放在一丛草里再把一丛草放在一片草里,没人会关注一棵草的生活,记住一棵草的名字,关注一棵草生长在泥土内外发生的蜕变。而当这些草回到生长的乡野时,又与乡野的草格格不入了,城市边缘化与村庄边缘化的背后,有草根者错位的伤痕与疼痛。
2
同事铠算是“老草”了,来城里八九年,我没搬家前和他住对门。铠已经而立之年,没房、没车、没存款,是活跃在现代城里典型的“三无青年”,在女友也分手后,又光荣晋升成“四无青年”了。
铠有一手好厨艺,在我们共事的半年中,下了班便做饭,再将饭菜送去女友单位,我因而沾光不少,饭桌与酒场最是培养男子义气,尽管认识不久,我和铠却交情颇深。铠的女友是卖房子的,应酬起来有日没夜,在接连几次铠欢欢喜喜送餐过去却抱着冷饭煲回家后,我嗅到危机蔓延的味道。
随后他们分手了。那晚铠喝得烂醉,我扶他到路旁呕干净。已近凌晨的城中村喧嚣未息,几张小折叠桌,几盏浑浊的灯,残羹剩菜、塑料袋、泡沫饭盒遍地,食物的热气勾兑着南国初冬夜里才唤醒的几分萧瑟,我看到了赤裸裸的生活。铠呕完就蹲在呕吐物上哭,我第一次看到铠哭,也是第一次看到离乡背井的青年脆弱得像个孩子……
吐完,哭完,铠清醒了不少。铠坦言,他这个岁数与条件,已不再奢谈什么择偶条件,只想找个喜欢的对象,结婚生子,互相依靠,有自己的家庭,不再像个游魂一样在城里无枝可栖!而美好的臆想幻灭了。铠这么多年混得不景气,回乡情更怯,就怕村里人记起他,问起他,说起他,活得还不如一棵草芥!
铠长得不差,还做得一手好菜,为何经营不住爱情?或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存选择,谁也没权利责怪谁。铠没有做错,他女友也没有错,整个世界都是無辜的。铠真正的需求不是性关系,而是一个伴侣,一个虽小也能安栖的家园。铠的遭遇让我异常不安,甚至恐惧,因为城中村里,太多这般勤勉的人挣扎着生与死。
3
我不知道铠需要多长时间驱散心中的灰霾。因母亲病故,我回了家乡,再进城时,已是凛冬。这是南国二十几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季,我换了工作。
搬家的前两日,铠过来帮我收拾行李,我们没有交谈。我不知道铠有没有从失恋的痛楚中走出,铠不知道我还要多久才能化解母亲离世的沉痛,呼啸的冷风灌入窗户,喋喋不休……此时铠和我的缄默,像极了城中村里游荡的阿猫阿狗,在残酷的生存撕咬中血痕累累,然后躲在角落默默舔舐伤口。
铠提议再做顿饭,为我送行。我们走到集市外,灰蒙的天空罩落,冷沉沉的街上飘起了雨,行人稀少,一方面是天公的嘴脸不讨喜,一方面也是年关迫近了。回来的这几天,城中村的楼道内外、巷道前后随处可见迁徙的人,这些人大包小裹,蛇皮袋、大麻袋、编织袋杂七杂八的,几乎没有统一制式的箱袋,有的连水桶草席都带走了,有的脸上喜气,有的淡漠,有的期待明年重逢,有的或许不再回来,像烧荒的时候,田野燃起火,噼里啪啦地响,焚去一代草芥,开春后会有更多前仆后继者无声萌发,或许有原来残余的面孔,可是谁又在乎呢?城的变迁记不住迁徙的草。
雨很小,雨声却大。我抬头看着天空,伸手接住几滴雨,原来飘落的不是雨,而是小冰晶,应该叫做“霰”吧,“稷雪也,从雨散声”,霰是消融的雪,是凝固的雨,我感觉很难再找到人间的温暖。
朋友圈都在刷屏——隔壁城下雪了。我从未尝试过北国的冷,却憧憬北国的雪。多年前,我问过母亲北国大雪纷飞的时候,是不是像教科书里描述的洒盐般柳絮飘飞般美?南国会不会也下雪?母亲说她也没见过雪,南国没有雪,也不会下雪。我的头顶似乎还残留着母亲回答时抚摸我脑袋的温度。现在南国有雪了,母亲耗尽仓促一生都没看到的雪。飘飞的霰带着窸窣的碎响,融化在我掌心,像隐约的呜咽,像泪珠子。
4
吃完饭,铠送我坐车。车子渐远,铠还站在巷口,我们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祝福。
我从城里的村子搬到隔壁城的村子。看着依然陌生的芸芸面孔、拥挤的巷道与七零八落的自建房,觉得像是没离开过,只是铠不住我对门了,也再没人问我想吃什么菜,做给我吃。
这是难得的无所事事的午后,我思索着城一样的村、村一样的城、草一样的人与人一样的草。城孕育着梦想,像田野里遍地拔节的草,又化作一座举世所倾的熔炉,时刻吞吐着青春的血汗,以及森森骸骨!迁徙的火种却从来生生不息……
新居的楼房有点像翻新的筒子楼,瘦瘦高高的,外墙挺新,房间以及楼道的墙皮却剥落得斑驳不堪,好在离车站近。一入夜,车流声比人潮躁动得更早,几声不耐烦的车笛声穿插其中,像乡村的夜晚飘过几句犬吠一样自然,村在慢慢变成城,城慢慢衍生了村,消亡与新生总是携手同行的,是城与村在轮回,是人与草的宿命!
筒子楼里有个小社会,租客里有夜场工作的,有白班的,有兼职醉汉瞎吼的,有争吵的,楼道的灯光几未熄灭过,尽管热闹,但几个月下来也没碰面几人,对门不识,相见相忘。
一晚下楼,看到楼道有凌乱的行李杂物,一个女孩无声息地倒在楼梯隔层,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另一只掉在楼道上。凶案?意外?碰瓷?一刹那,我脑海里浮想很多。连忙拍几户亮灯的住户铁门,唤他们出来帮忙,同时联系房东过来。几位住户看到情况也是大吃一惊,连忙帮女孩翻过身,发现女孩已经摔得意识不清,无法回话。
这是住三楼的小情侣。有住户认出了女孩。我才注意到女孩的容貌,确实是筒子楼里的一位小姑娘,十六七岁,和岁数相仿的小男友同居着,小两口常常骑个摩托车三更半夜才回,当然,也常吵嘴。房东也赶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抬她回房间。也有提议叫救护车的,房东称他们都两个月没交租了,哪有钱上医院?一时间屋里的人都陷入沉默。幸好女孩渐渐恢复了意识,房东联系她男友过来,俩人因为争吵,男的摔门而出,女的收拾行李离家出走,结果不小心摔晕在那……
翌日出门正好碰见他俩,男的递过来颗烟,感谢我施援。看着稚气未脱的两张脸,我叹了口气,叮嘱他们在外不易,有依有靠是福气,要好好珍惜。
我又想到了筒子楼外的一对老人,住在楼梯间内,每天清晨上班就看到二老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专注地做些手工活计,晚上回家他们还借着昏黄的路灯继续埋头苦干,不说城中村里活得好坏,富裕或者贫穷,其实都是过日子,都是一辈子。
5
铠突然找我喝酒,我才想起来两座城中村不过相距十来公里,却是数月未见铠了。
记得刚与铠共事时,我就“三杯倒”的酒量,如今几瓶下肚,也只是微醺。我们在宵夜摊喝扎啤,扎啤量足,选择性也多些,黄色的、红色的、黑色的都有,而且叫法有趣,黄色的叫黄皮炮弹,红色就是红皮炮弹,以此类推。喝完一扎的时候,铠冲店家大吼一声,老板娘,再来一炮……老板娘大声回应,没问题,要几炮来几炮。哄堂的笑闹删减了几分冬夜的冷漠。
铠告诉我,他已经离职一个星期了。现在做自由职业者,有事就做,没事就闲着,听起来潇洒,但语调中却透露着些许失落。铠总说羡慕我是大学生,有学历,不愁工作。其实大学毕业又如何,稀里糊涂地学着,毕业后再谋份南辕北辙的工作稀里糊涂干着,每个月刨除租金水电,剩下的工资也只能勉强果腹。不是每一棵草都能顺顺利利,落地生根,生长的水土不同造成每棵草不同的命运。
确切地讲,铠羡慕的是拥有校园学习到社会工作的缓冲阶段。铠有个凄苦的童年,父亲不问家事,靠劳苦的母亲维持家庭,小学到高中,衣物都是父亲的旧衣物改小的,打着补丁。铠很向往小山沟外的世界,向往南国一座座林立的城。而铠意料不到的是,在他满腔憧憬的时候,一次感冒却让他差点丧命。他在校医那里包了几剂感冒药,回到课室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按别人告知他的场景,他在椅子上突然抽搐起来,倒地不醒,因此他第一次进城,或者说被进城,进的是城里的医院。医院确诊是药物过敏导致的,病治好后,记忆力却衰退得厉害,终究没考上大学,随表哥南下打拼。
确切地说,是打杂。铠晚上看铺子,白天帮表哥及几个朋友洗衣做菜,几年都没领过薪水,还搭进去从家里带出来的几千块钱,之后他们散了伙,也幸好练就了一手厨艺。铠说想再花一年干点自己的事业,看能否有所改变。我问他,那一年后呢?铠默默将杯里的啤酒一口闷尽,说一年后还是没起色,就回老家,到乡下盖个房子,做回村里人。
街灯将夜色渲染成橘黄色的模样,像杯中掺水的扎啤般,在整座城的夜里浮浮沉沉,此刻的灯光下是我和铠的影子,我和铠走后会有更多的影子坐在这里谈论不一样的生活,我很想问铠一句,若只剩一个影子,怎么走回故乡?
6
城里的每一棵草都在努力生活,都有追逐更好生存空间的权利,铠一样,我也一样。几个月后,我又一次搬家,不同的是,这次我进了城,住进了城中村外的高层小区。有時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我与城最初的交集场所——铠所在的城中村,更像是一座被紧紧圈分的孤岛。八向道的国道,将城中村里的脏乱差,摩托、三轮小摊贩与一道之隔的整洁干净的城区切割开,我住城的一头,铠住村的一头。
南国的冬天很短,最冷的几天一过,气温又攀升上来,在街上又随处可见身着四季衣物的行人。我与铠聚头的机会明显多了起来,一个电话,铠便会做好饭菜等我。
走在斑马线前,恰好窜醒的红灯令人生厌,姗姗来迟的行人和久候的车流都在透支着为数不多的耐心。从高层小区往下看,我们这些人就像地表几只蹦跶叽喳又不起眼的麻雀。我听到身后一阵车轱辘的响动,一位赤裸上身的中年男子,拉着板车徐徐靠近。他的双臂绕过粗麻绳握紧拉手,弓着背又仰起脸,脖子上披着一条汗巾。中年男子身上黝黑又红亮亮的,像抹了一身油,拉着板车缓缓前行,上面是一捆捆纸皮山。
绿灯亮起,众人加快步伐过路,身后“砰”地一响,一捆纸皮掉下来,打了两滚到了路中央。男子一瞪眼,止住步伐。绿灯开始闪烁,车流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中年男子咬了咬牙,把车拉过马路,靠在路边,车流中那捆纸皮被车擦了几下,滚得更远了,男子眼睛盯着纸皮捆,喉咙涌动几下,似乎想喊几声,他黝亮的背上,汗与盐渍反光,他终于把板车拉进了城中村,像一棵草,在都市的滚滚红尘中匍匐前进着……
吃饭的时候,铠告诉我他也计划要搬家了,准备和朋友一起开间小公司,也住到城区去,铠说他这辈子不想再住回城中村。
我才想起我始终没思考过的一个问题——城区真值得向往么?城中村真令人厌烦么?区别是显然的,拥挤的巷道与裁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圃,忙碌不停的小摊贩与遛猫遛狗的闲人;区别也是必然的,城中村有抱团取暖的草丛,而不是城区里一根根特立独行的草;区别更是在于,有的草甘于藩篱,有的草却始终处在逃离的路上。
7
铠渐渐忙起来,我则还是一样的朝九晚五,而每当夜色降临,整个喧嚣的世界却显得空寂起来,个人的孤独越长越大,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整座城都难以寻觅心灵安栖的原乡。
尽管铠搬走了,和铠喝酒的次数反而越频繁。从饭店到KTV到酒吧,酒精麻痹了味蕾,刺耳的重金属舞曲让世界变得扑朔迷离,不必再思考生存与压抑的工作,城的夜晚变得骄纵与不羁,像地里长歪了长野了的草,为了挣得几缕间隙外的阳光与自由而放肆挥霍生命。
铠不止一次告诉我,就我的收入,干十年可以付个房款的首付,再花二三十年用来还贷,期间房价还不能再继续飞涨,人也要维持不吃不喝的状态,像笑话,也是事实。我开始想念城中村里的草样人生,也渐渐理解为何更多的草拘于一处,甘于沉沦。
偶尔,铠会和我回到城中村的宵夜摊,喝上几发黄皮炮弹,相互搀扶着,窜入城中村的巷道内,跌跌撞撞,找不着出去的路,然后相互取笑,越活越不像村里人!经年之后,或许我们都会遗忘现在的生活,而来时的道路已杂草丛生,路还在,脚印还未漫漶,却找不回初衷本心了。
城中村的巷道中还隐匿了许多衣着暴露的女性,在昏黄的路灯下卖弄身姿,我和铠路过的时候,正碰到一桩讨价还价的生意。
“100块!玩不玩?”
“吹个萧呗……”
“加50……”
我和铠唏嘘一笑,继续前行,像隐没在夜幕下的草,多少青春,正走入这深不见底的浓稠夜色,但不管怎么走,只能是走下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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