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我九岁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下山去,天色并没有暗下去的迹象。夏天总是这样。光线还很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睛。河滩上到处是穿着各色泳衣的年轻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打着沙滩排球,更多人则聚集在一处浅水里嬉戏,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游到了对岸的一块儿长满野芦苇的滩涂上,高声呼喊着什么……不远处便是港口,密密麻麻停泊着各种型号的帆船。和我每次来港口时看到的景致没有区别,那些帆船仿佛永远都泊在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和变化。除此之外,还有一艘巨大的游轮,听说是从摩纳哥开过来的,搁浅在码头最高处已经很多年了。哈维走在我前面,一路上抽着烟。他拖着人字拖,一条留着破洞的牛仔裤,上身一件紧身白T恤,这个街区的年轻人都这么穿。不知道是不是哈维的牛仔裤买小了一号,还是他原本就故意这样,因为他的屁股看上去实在太紧绷。哈维今天看上去似乎心情很不好,因为他一路上没有跟我开玩笑,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更没有带我下河去游泳。他答应过要教我游泳的。这有点儿反常。“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跟在后面有点儿生气。哈维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很久,让我有点儿害怕。“小家伙,想不想吃冰淇淋?”哈维突然笑着问我。我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他便又回过头,径直往前走,没有再理我。
“嗨,哈维,哥们……”从河中跑过来几个穿着泳裤的青年。“别太难过,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哈维给他们每人递过去一支烟。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这是自作自受。”哈维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现在要去找她?”
“……是的。”
“祝你好运。”他们身上的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走了很久,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没有一丝风,空气还是很沉闷。哈维将T恤脱下来,搭在肩头,露出他引以为傲的健硕后背。牛仔裤让他的身材显得很高挑,晚霞余光也让他的肌肉显得十分健美。哈维又遇到了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朋友,互相打了招呼,然后,我们从一条小路回到了街区。他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已经气喘吁吁,口渴得要命。如果他再不给我买冰淇淋,我真要发火了。好在他经过第一家冷饮店时,兑现了他的承诺。“吃吧,小家伙,回家别跟他们说我见过谁。”
“你要去见谁?”
“你不必知道,你也不认识,跟着我走就行了。”
“还要走多远?”
“看到山上那些房子了吗?”哈维说话的时候,天色又暗了一些。他赤裸的胸前满是微微的汗珠。
“可是我想回去了。”我快速地舔着,冰淇淋融化得很快。
“走吧,回去也要走很远。”
山上的棚户区,我从来没有来过。这是第一次。陡峭的台阶小路穿过杂乱无章的低矮建筑沿着山势笔直而上。哈维也累得不行,走走停停。他一停下来,就开始抽烟,眼睛凝视着远方已经被暮色笼罩的港口。一些帆船亮起了灯光,星星点点的。几抹紫色的晚霞挂在天边。哈维棕色的头发很浓密,又很卷曲,有时看上去很酷,有時又像一坨牛屎。
“到了吗?”
“快了,小家伙。”他的声音变得很忧郁,完全不像平常的他。
哈维扔下烟,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他原地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山下的街区也差不多都亮起了灯光。天边的晚霞也变成了黑色。几颗星星出现了,像河流入海口来往帆船上的灯火。
哈维走近一栋很破旧的房子,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几只小黄犬,我赶紧抱住哈维的大腿,弄得他也很紧张。房子是暗的,没有开灯,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哈维犹犹豫豫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黑暗里。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哈维说。
“你不该来的。我父亲快回来了。他看到你一定会杀了你。”
“可我还是来了。”哈维又点了一支烟。
“他是谁?”
“我的小尾巴。”哈维拉过我来,说,“波拿,叫琳达阿姨。”
“琳达……”
“真没礼貌。”哈维做出要揍我的动作,又说,“琳达……我们谈谈好吗?”
哈维和琳达商议去山顶的亭子,也不问我同不同意。他们一路小声地说话,偶尔还带着几句争执。哈维又不时地回过头来,嘱咐我跟着,不要乱跑,小心摔倒。“可是我很无聊,”我几乎抗议,“说不定路上还有蛇。”
“别担心,有我们在,蛇不敢咬你。”哈维说,“我和琳达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你要听话。”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等下回去,给我买双份的冰淇淋,而且要大份的。”
琳达忍不住笑了。她对哈维说:“你的小尾巴真可爱,不像你,是个笨家伙……”
“他其实很聪明,至少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哈维撇了撇嘴,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波拿,舅舅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话。”
因为一直是上坡,他们走得很慢,沉默了很长一段路,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声音很低,仿佛故意不让我听见似的。我实在无聊,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被黑暗笼罩。琳达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一双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歪来歪去。哈维几次扶住她的腰际。她也很自然地挽住哈维的手臂。我在他们身后,闻着琳达身上散落的香水味——像香草冰淇淋的味道。
“……他们也都听说了,你真的决定去阿尔巴尼亚?”
“船票都买好了,要在海上走一个多星期。”琳达说,“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叔叔在那里经营一个农场,不愁没有活干,也有地方住,生计完全不成问题……”
“我没有钱买船票。”
“我知道你有储蓄。现在买还来得及。”琳达停顿了一下,“放弃婚约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困难吗?”
哈维没有说话。
“所以,还是因为莉娜,对吧?你不过就碰过她一次,还是在喝醉了之后。”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现在反悔,人们会怎么看莉娜,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的家族?这对她不公平。”
“你就不能为我自私一次?”琳达提高了音量,“也许,这次过去,我会一直待在阿尔巴尼亚,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
琳达突然停下脚步,小声地哭了起来。她哽咽着说:“因为我想把你忘记。”
“老天!”哈维想拥抱琳达,转头看了我一眼,最终没有任何动作。
“你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哈维艰难地说,“最应该哭泣的人是我,因为要离开的人是你。”
“……我父亲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会让你身败名裂!”琳达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哈维,听我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把枪,我如果不离开的话,他真的会杀了你!”
“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让他来吧。”
“……我告诉过你,你还不明白吗?我的离开完全是为了你,我担心父亲随时会找到你。”琳达显得无比伤感,“除了离开,我别无选择……哈维,你如果不想阿尔巴尼亚,我们还可以去希腊、西班牙、法国、或者美国,甚至去巴西,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求你了,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
哈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拿出烟来抽。我看得出来,他很煎熬,仿佛想要尽快做出一个艰难而棘手的选择,而且还很紧张,点火的时候,手在剧烈地发抖。
“做一个决定有那么困难吗?”琳达转过身去,“哈维,我对你有一点儿失望,不……是非常失望。”
“琳达,请你不要这样说。”哈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明白了,”琳达满脸泪水,“你来,就是跟我告别的,对吗?”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可能打扰到了他们,只好退后几步,离他们远远的,直到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为止,也不再看他们。我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面,下面是陡峭的山坡,长满了茂密的灌木。周围到处是阴森森的树丛。仍旧没有一丝风。也许是快要接近山顶的缘故,视野一片開阔。山下街区的喧嚣声隐隐约约,河流在夜幕下变成了黑色。晴朗的夜空像大海一样是深蓝色的,悬挂着一轮孤独的月亮,像整个城市上空的一盏灯。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的全貌,很美,可是过不了几天,我就要跟着妈妈回乡下去了。我不喜欢乡下,那儿没什么我喜欢的东西,而且只有一家冷饮店。在乡下,唯一让我快乐的事,就是跟着父亲去森林里钓鱼,有时晚上会住在帐篷里。“钓鱼大王杰克。”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我的父亲,不过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谈、性格沉闷的伐木工人……而在这座河港城市,每一个街区都充满了新鲜的东西。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也不想听了。没过多久,我听到哈维哭了,哭得很大声。男子汉为什么要哭?难道是因为莉娜?至少我很喜欢莉娜,她很年轻,长得也很好看,做哈维的女朋友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虽然哈维舅舅快要三十岁了。这个暑假,莉娜总是来外婆家找哈维,然后带着我一起去外面兜风,有时还偷偷带我进迪斯科舞厅找哈维。那里的汽水很好喝,就是抽烟的人太多。他们为什么非要抽烟?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酷的。不过,哈维的霹雳舞技很厉害,在我们那个街区很有名气,参加过很多比赛,每次都能拿到奖金。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泡在迪斯科舞厅的原因。哈维还以此为工作,在“胡子大王”尼古拉斯开的舞蹈学校教学,虽然尼古拉斯是整个街区出了名的老色鬼。
起风了。山上的风果然比街区要凉爽得多。我有点儿口渴,还想回家。哈维和琳达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我转过头去搜寻他们的身影,可是他们不见了。四下黑漆漆的树影里仿佛隐藏着魔鬼,我害怕极了。他们去了哪儿?难道是偷偷跑去山顶的亭子了吗?借着月光,我一路小跑,朝山顶奔去,很快就看到了哈维说的那座亭子,矗立在山顶的悬崖边上,被浓密的树丛包围着。我刚想跑过去,令人吃惊的是,我发现哈维居然跟琳达在接吻。他们怎么可以接吻?真让人不可思议。那莉娜怎么办?不过,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去找莉娜,告诉她我今晚看到的一切。
他们的身体在月光下变成了黑色,纠缠在一起,很久没有分开。我蹲在树丛后面,直到他们恋恋不舍地分开,我才站起来,走近他们,轻轻地叫了哈维。
“老天,波拿,我的小家伙,你什么时候跑上来的?”
“就现在……舅舅,我害怕。”我意识到自己说谎了。不过妈妈告诉过我,当我看到不该看到的事情时,我才可以撒谎,也是唯一可以撒谎的时刻。我记住了,并且第一次学会了。我意识到,刚才那一幕,就是我不该看到的。而且,在我刚刚撒谎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长大了,说不上来为什么,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窃喜。
“好了,我在这儿呢,我们回去吧。”哈维摸了摸我的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在亭子里又待了一会儿。山上很凉快。哈维和琳达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彼此沉默着。在这期间,哈维抽了好几支烟。再晚一点儿,我们原路返回。回去的路上,哈维要我走在前面,他和琳达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月光很明亮,我们也很快回到了山腰上的棚户区。
“波拿,很高兴认识你。”琳达说。
“我也是,琳达。”
琳达蹲下来,亲吻了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微笑。我这才发现琳达胸前戴着一根绿松石吊坠的项链,哈维的脖子上也有一根一模一样的,我记得那是哈维之前带我逛百货公司的时候买的……哈维跟琳达拥抱了一下,又告别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带着我回到了街区。
哈维没有让我失望,给我买了双份的冰淇淋蛋卷。“我们现在回家吗?”我舔着冰淇淋说。
“不,早着呢”,哈维说,“想去迪斯科舞厅吗?”
“妈妈会担心我的。”
“有舅舅呢。”
“那就再好不过了。”
“波拿,小家伙,”哈维蹲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说,“那你答应我,忘掉今晚发生的事好吗?”
“为什么?”
“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可今晚明明都是真的。”
“舅舅会魔法,可以让这一切变成一个梦。”
“真的吗?”
“当然,我的小傻瓜。”
哈维带我走过几个路口,我就找不到方向了。这是我从没有来过的街区。我不由地牵起了哈维的手。他的手汗津津的。经过一个理发店的时候,哈维碰到了一个熟人,一个高个子塞尔维亚人。他是个排球运动员。我见过他好几次。哈维带我去看过他的比赛,就在港口那边的体育馆里。
“我听说了,哈维,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或许,选择莉娜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个塞尔维亚排球运动员刚做了一个新发型,很难看,但是头发上散发着浓浓的啤酒香波味道。
“连你也这么认为?”
“别这样,我只是想安慰你。”塞尔维亚人歪了歪头,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会跟球队一起去阿尔巴尼亚参加比赛,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
“请不要这样。”
“对不起……”
哈维不再说话,低着头跑进了一家泳装商店。我不知道哈维为什么这么没礼貌,只好自己跟那个塞尔维亚人说再见。他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苦笑了一下,示意我赶紧跟上去。我向他挥了挥手。
这家泳衣店很深,我找了很久,终于在最里面看到了哈维,他背对我,一个人站在一排泳裤面前。我走过去,刚想问他为什么不去舞厅,却看到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拿起一件浅蓝色的泳裤,呆呆地看着,几颗泪水滚落在标签上。我有点儿害怕,躲在一旁不敢靠近。
我不知道哈维怎么了,但是他哭了很久,才转过来,牵着我,从服装店里出来。他的手冰凉。
“你很难过是吗?”我问他,“我今天看到你哭了两次了。”
“……是的。”
“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因为不想去阿尔巴尼亚吗?”我傻乎乎地问,却没有得到答案。
走了没多远,到了“流汗”舞厅。这家舞厅我还是第一次来,门口有一群年轻人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嬉笑打闹。姑娘们都留着爆炸头,耳朵上戴着夸张的耳钉。男子汉们都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警察拦在门口不让进去。哈维带我找到后门。有几个他认识的哥们,蹲在那儿抽烟。他们交谈了几句,便放行了。
舞厅里的人很多,他们跟着音乐跳着迪斯科,将舞池塞得满满的。吧台旁边坐着几个男子汉,喝着啤酒,抽着烟,眼睛到处搜寻着什么。在舞池中央的正上方,挂着一个迪斯科球,快速旋转着,闪着各种颜色的光。音乐声太大,吵得我耳朵受不了。哈维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柯丽莎。她正跟一个高个子男人贴身跳着舞,手里还拿着啤酒。
“妈妈……”我躲到哈维身后。
“波拿,你怎么也来了——哈维,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带波拿来舞厅。波拿,你快告诉我,哈维舅舅去干什么了,是不是去找姑娘了?”柯丽莎完全停不下来,在音乐声里大声嚷嚷,“哈维,你到底去了哪儿?莉娜来家里找过你。她看上去很不开心。你们吵架了吗?”她大声地说,又喝了一口啤酒,从舞池中退了出来,靠在吧台边,问哈维要了一支烟。
“我们去了山上。”我说。
“为什么去山上?”柯丽莎要了一杯可乐给我,又对哈维说,“你整天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干什么?”
“见一个朋友,”哈维说,“姐姐,这是我的自由。”
“我们出去谈吧。”柯丽莎翻了一下白眼,似乎很不情愿离开这个舞厅。
“是关于莉娜吗?”
“当然。”柯丽莎弯下身来,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说,“波拿,我的小家伙,我相信你不会告诉爸爸,对吧?”
“那你会魔法吗?”我说,“这样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哈维,是你教他的?”柯丽莎站起来。
哈维无奈地笑了笑,一把抱起我,将我扛在肩上。
我们重新回到街区。尽管街上到处都是汽车的马达声,但总比舞厅里的喧闹好多了。霓虹灯全都亮了起来,人行道上人满为患。我们刚走了几步,几个人骑着哈雷摩托车,大声呼喊着,风驰电掣般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小心。”柯丽莎迅速地拉了一把哈维。他把我放下来,拉着我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汗津津的。
“莉娜懷孕了。”
“这怎么可能!”哈维一脸惊讶。
“这还不得问你?”柯丽莎朝回去的方向走着,没有看他,“你和她不是约好会开车载她去夜校吗?”
“我临时有事。”哈维眼神闪烁,“而且我给她家里打过电话了,一直没有人接,或许是她家的电话坏掉了。”
“好吧,还是跟我说说,莉娜怀孕的事吧。”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莉娜亲口告诉我,孩子是你的,已经快三个月了。她现在只想快点儿从夜校毕业。这样,就可以去她叔叔的公司当打字员了。她是一个很努力,也很听话的姑娘,一直都想自食其力,有一份工作,找一个好男人,好好生活……她告诉我,她现在很害怕,希望你能快点儿娶她。”
“柯丽莎……我想解除婚约。”
“你疯了吗,哈维。”柯丽莎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或许,我并不适合莉娜。”
“那你就不应该让她怀孕!”
“这只是一个意外!”
“可是你们一直很好,还经常一起出去兜风……”柯丽莎不停地用手掌给自己扇风,可能她觉得热,或者是生气了。她生气时也会这样。“哈维,你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为了玩弄她!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莉娜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不要让我难堪……难道,你爱上别人了?”
“……是的。”
“老天!果然是这样!看来我并没有猜错。那个姑娘是谁?我认识吗?莉娜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哈维说这话的时候,手心里冒出了更多的汗,冷冰冰的,而且还在剧烈地颤抖。可能是怕我发现,他很快放开了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妈妈也告诉过我,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不要随便插嘴。
我们很快回到了河滩上。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港口那边除了星星点点的帆船在黑色的河面上摇晃之外,那艘已经废弃的巨大游轮,也亮起了一条条的彩灯。哈维说过,我出生那年,那艘游轮在涨潮的时候驶进这座小港口,结果退潮时搁浅了,怎么也回不去了。这里离大海很近,水位总是随着潮水变化,还经常有鲸迷路,搁浅在河滩上。游轮被废弃了很久之后,有人将它买了下来,在上面开了一家午夜赌场。从这个暑假开始,柯丽莎每晚去那儿上夜班,黎明的时候回家,偶尔会给我带爆米花回来。
“哈维,你真让我失望!”柯丽莎生气了,冷冷地说,“我要去上班了,你带波拿回家。”
哈维没有跟妈妈说再见,可能他也生气了。他沉默着带我沿河岸走了一会儿,又牵着我,带我踩了水。一阵河风吹过来,舒服极了,还带着海水的味道。
“想不想游泳,波拿?”哈维突然说。
“可是我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
“会有鲨鱼吗?”
“波拿,你是男子汉,不应该这么胆小。”
黑暗的河水里还有人在游泳,不过离我们很远。哈维叫我脱掉衣服,他自己也迅速地赤裸了全身。他的裸体在月光下是黑色的,像一个影子。他牵着我,慢慢地将我带到了深水区。我搂住他的脖子,无论他说什么,也不敢放手。他脖子上的银质绿松石项链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为什么你和琳达的项链会一模一样?”
“因为我和琳达是很好的朋友。”哈维顿了一下,随即腾出一只手,一把将项链扯下来,只犹豫了一秒,便将它朝河流中央扔了出去。那条项链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落入漆黑的河水之中,悄无声息。
“为什么要扔掉?”我很不解,“你不想和琳达做朋友了吗?”
哈维笑了笑,没有说话。
河水在黑夜里变得冰凉,可能是因为海水倒灌进来的缘故,然而哈维的身体却异常滚烫。哈维任由我搂住他,而他自己则双手伸开,在水里划动着,双脚也在不停地踩水,让我们不至于沉下去。他教我用脚蹬水,让我试着放开他。可是我并没有掌握要领,而且踩不到河底的虚空的河水让我十分恐惧。我很紧张,有好几次蹬到了他的大腿上,还碰到了一根奇怪东西,坚硬而滚烫。我感觉哈维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是什么东西?”我害怕地问,“是不是鲨鱼?”
哈维哈哈一笑,突然放开我,一下潜入了水里。他在水里围着我打转,一只手却牢牢地将我托住。他的身体像海豚一样滑腻。最后,他从后面搂抱住我,而那根奇怪的东西,紧紧地贴在我和哈维的身体之间……
“波拿,男子汉长大了都会这样。”哈维在我耳边说。
“我也会吗?”
“……当然。”哈维说完,很长时间不再说话,仰倒在水面,闭上了眼睛。
我们很快上了岸,在黑暗之中朝家里走去。夜已经很深了。因为游泳的关系,之前的闷热一扫无余。河风徐徐吹来,简直舒爽极了。哈维不时地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他浓密的卷发被月光染上了一层银色。他的脸隐隐约约,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他有时倒真的很像一个希腊人。
“波拿,你还记得我跟琳达阿姨说过的话吗?”
“记得一点儿。”
“那你说说看?”
“琳达说,你是一个伪君子。什么是伪君子?”
“……就是不讲信誉的人。”
“那你是不讲信誉的人吗?”
“或许吧。”
“琳达还说,你们一起去过莱茵河旅行。莱茵河好玩吗?”
“当然,我们是坐豪华游轮去的,沿岸的风景很美……”哈维又拿出烟来抽,“波拿,你在山顶的亭子看到了什么?”
“你们抱在了一起。”
“就这些?”
“是的。”我说,“真奇怪,你们说了很多话,我都忘记了。是你对我使用了魔法吗?”
“不,是因为你第一次见到琳达。”哈维吐出一团烟雾说,“很多时候,第一次遇到的人和事,是很容易被遗忘的……就像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琳达时的情景了……”
“这可不妙。”
“不,波拿,有時候遗忘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好吧”,我打了一个哈欠,“我累了,我想睡觉。”
“快到家了,波拿,睡觉也会让人遗忘掉很多事情,尤其是那些不好的事情……”哈维的语气突然有一点儿失落。也许他有不好的事情需要遗忘。
“这么说,你根本不需要使用魔法,我自己就能忘掉今天的事情,对吗?”
“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要忘掉今天?”我说,“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是因为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才要忘掉今天。”
“我不明白……你想忘掉莉娜,对吗?”
“波拿,我的小傻瓜。”哈维将烟头弹出去很远,“这不是你应该问的问题。”
哈维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走得很慢,慢到似乎不愿意离开河滩似的。而我一心只想回家。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了街区,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和车辆了,感觉空荡荡的。
到家的时候,外祖母已经回房间睡觉了。外祖父又喝醉了酒,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着呼噜,风扇和电视机开着。他总是这样。家里没有谁想要和他多说一句话,他也懒得理我们。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哈维带我去二楼他的房间,一起淋浴洗簌完毕之后,哈维给我擦了最爱的小鹿牌爽身粉,把我抱到床上,自己也在我身边躺下,关了灯。
我已经很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还是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强撑着问哈维:“住在山上的那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记得了,波拿,她对我使用了魔法,我已经将她的名字遗忘了……快睡吧,我的小家伙。”
哈维说完,在黑暗中,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转过身去,又一次,轻轻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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