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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不停蹄的忧伤(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945
胡斐

  三三在卧室对着镜子画眉毛,我在客厅等着。大约半小时前我们在餐厅吃了午饭,杨姨做了红焖小排,酸辣土豆丝,都是我爱吃的,她给我夹菜,我埋头咀嚼,你会以为这是很家常的午饭时光,但它不是,因为我们三个人全程无交流,除了牙齿撕扯小排和切开土豆的声音。吃过饭,三三说我们上街去吧。在我们那里,上街是逛街的同义,都是逛商场走路看人买东西。我说好。她回到卧室开始化妆,粉底、眉毛、眼线、睫毛膏、口红,一丝不苟。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忍不住站到窗前看了一会儿外面的草地,春天深了,草浓密到疯乱,我胸腔里从进门起就压抑着的气流忽然窜了出去,打了一个汹涌的嗝,等我慌乱地回头,杨姨果然在看我。她一直在看我,我知道的。杨姨说早点儿回来,三三得按时吃药。我知道,既使她不说我也知道,我领着三三走不了多远,也走不了多久。

  三三刚异于常人也异于她自己的时候,用世俗语言说就是得病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去她家,她的症状是遗忘了从前的事情,不说话,整天坐着。你完全可以当她是正常人,如果不和她聊天的话,但如果和她聊天,她只会问你,王海波回来了吗?我说没有。她继续看着我笑,王海波回来了吗?我说没有。这样的对话会一直持续到耗尽我的耐心,让我仓皇而逃为止。她只对杨姨发脾气,砸东西,不吃饭,她对其他的人都很友善。那时候杨姨哭,我也跟着哭,我们因为共同的疼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想尽办法要把三三拉回正常生活,但我们失败了,这种溃败渐渐离间了我们的亲密。要和三三相处是一个身心俱疲的过程,投入全部情感却始终无所回应,我感觉自己是那只饥渴的乌鸦,努力向装满了一座大海的瓶子丢石头,甚至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来。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天一次到每月一次,杨姨起初会打電话温和地跟我聊聊,在关心我工作生活细节的铺垫里不露声色地请我去看三三,后来她就不拐弯抹角了,接通电话只说涩涩,你来家里坐坐吧。去坐坐,吃一顿饭,保持耐心应对三三锲而不舍重复的那个问题。这成为固定仪式,但它不是标准化生产线,因为涉及到的产出物是情感,所以它太过复杂。我是心疼三三的,却也对她走到我触摸不到的角落暗生埋怨。她是活生生的人,却把情感都封闭起来,只给我们一个机械的躯体让我们去爱。这肯定不是我们所愿。

  后来我提出想周末带三三上街,我跟杨姨说多出去走走能让她放松心情,有助于恢复。杨姨同意了,三三也很乐意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走,人多,我要专注地牵着她的手拽着她。她还是会问我,我巧妙地避开那个重复到让我胃痉挛的答案,她说王海波回来了吗?我说那家的糖炒栗子看起来好香,你要吃吗。我说那座楼要拆迁了,那时候你喝醉了从楼上扔了好几个啤酒瓶呢,碎了一地玻璃。我说陈莉莉又生了,女儿,儿女双全,多好。三三不介意我有没有回答,她只想问而已,但我已经不耐烦了。在杨姨面前我其实都在克制,没有她,没有那个家,我就不想遮掩了。我想三三也根本不在意我说了什么,在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时刻,我的薄情、寡义,一一显露。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消磨青春,浪费时间,吃吃喝喝,谈谈恋爱,厮混到“大姨妈”都同步。我分别有过何某、秦某等男朋友,她始终只和王海波谈恋爱。我一个人的几年里,情人节都是王海波在中间,三三和我左右搂着他的胳膊在街上走,遇到卖花的一人一束,送礼物一人一盒。以为三三和王海波要好一辈子,我和三三也要好到白了头。半路上出了岔子,王海波和别的女人睡了一觉,那个女人单身有权势,她想保持长久,王海波只想睡觉不想长久,闹崩了,女人跟王海波要一万块钱。他给了钱,事情却传开了,我没有告诉三三,自然有人告诉她。

  三三和王海波吵、打、分手,互相用刀指着对方,又痛哭流涕地抱在一起,好不了也分不开。这是种漫长的精神折磨,于是王海波逃了,深夜告诉三三他走了,此后音讯不通,他从有三三的城市彻底消失了。我们日夜蹲守在他家,再后来天天去派出所纠缠,直到放弃。三三从一百斤胖到一百三十七,又跌回八十斤,跟着她身体的消瘦,她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我们不再相交,而是诡异的平行。

  那个女人,我和三三都见过,高、白,歌舞团退下来的,走路永远挺着胸,一抬腿脚尖能够着男人的耳朵。我大概明白王海波的心理,他对那个身体好奇。我和三三去她单位找她,两个人跟她动手,她占了上风,三三对着她哭,她潇洒地绾起被扯散的头发,看都没看三三一眼,蹬着高跟鞋上楼了。对三三她没有一点儿愧疚,以前是,如今也是,心理强势的人都可以自己构筑道德防线,高一点儿就加块儿砖,低一点儿就俯下身,都有办法。

  在我领着三三穿街过巷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突然浑身发抖,害怕我撒开她的手,自己跑远,像王海波一样再不回来。许多良善都有可能演变,从认可、遵从,怀疑,不屑,挣扎,然后是奋力一搏,去它的。这是一个缓慢质变的过程,不同的人会停留在不同阶段,完全取决于个人。我极力控制它向前多走一步。

  因为天气暖和,那天三三穿了长裙、薄丝袜,阳光晴朗她如花。我照旧是纯棉T牛仔裤、袜鞋。三三一直是朋友们眼里的时髦精,我从前跟着她也是什么好看穿什么,现在不了,怎么舒服怎么穿,有些放任自流的日子我穿着拖鞋也能在街上溜一圈。在我看来,那些声称美化自己是为了爱自己的口号,不过都是幌子,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好看,为了让男人和女人都觉得好看。蹬三寸的高跟鞋,穿掐腰露腿的裙子,用一个小时化妆,以群体公认的美学标准约束自己的吃喝拉撒,让别人觉得好看了自己才觉得好看,这么混蛋的逻辑被我的内心否决了。那时候我突然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三三曾经了解过我吗?清楚我骨子里是只喜欢穿T和牛仔裤的懒散女青年吗?而我真懂她吗?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她为一段失败的恋情就可以变成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多少年的友谊,有时候就在我零零碎碎的敲打里模糊起来。让人心惊的正是这种怀疑的过程,它在不易察觉地抹杀要对一个人一辈子的好和心甘情愿。

  我们沿着固定的路线走,三三的好看依然吸引着男人的目光,从前认识她的人很多,擦肩而过的总会有熟识惊诧的眼神。我和三三一概不理,她接收不到,我已经从遮遮掩掩过渡到视而不见。一个人异于常人自己不会为此难过,安于宿命,但她的亲人和挚友反倒有些害怕示人,我和杨姨都是从那一步慢慢走过来的。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就此进行过交流,可杨姨偶尔带着三三出门,总是刻意避开熟人,我也一样,既愤恨那些追根究底的盘问,也拿不出勇气无畏地把三三往前一推,理直气壮地让他们洞见真相。更多地是担忧,怕三三好了,曾经贴在她身上同情和怜悯的标签,反而变成新的负重和打击。

  我和杨姨都无法测知她的脆弱和勇气了,杨姨说三三小的时候跳橡皮筋,裤兜里的铅笔扎进了腿里,笔芯断在了肉里,她提都没提,直到笔芯长进了腿里。而我清楚地记得,她有一次被破碎的镜子划伤了手指,我送她去医院,医生没打麻药在皮肉上生缝了三针,她还嘻嘻哈哈对我笑。就是那样野蛮生长的三三,一段感情就把她击垮了。

  经过陈小四的酒吧,门关着,他那个店的生意一直不死不活,老婆得了白血病在北京租房治疗快一年了,店里没人操心,烧烤师傅被人挖走了,伙计也都散得七七八八了,三三和我抢着吃的炒凉粉早吃不到了。再过去会遇到曼曼的出租屋,前夫嗜赌她离了婚,没房没车没存款,孩子也不归她,她反过头来靠两张麻将桌养活自己,偶有男人在她的身上摸一摸蹭一蹭,也只敢媚笑着驳回去。杜浪不在家,他没正经工作,矮胖没脾气,从甘肃农村花钱娶了媳妇,替媳妇找了份工作,过着过着媳妇倒把他甩了,跟了别人。我始终想不通,单是一条街上就有这么多的生老病死伤痛离别,凭什么别人还是挣扎着过正常生活,三三就不能?我藉希望于身边事例可以唤醒她,一路走一路对她念叨这悲惨人间。我知道,对那些茫然不知的当事人这是个混蛋的做法,但怎么办呢?我们日常生活的慰藉往往来源于别人,悲伤吗?他们也悲伤。痛苦吗?有人比你更痛苦。那么好吧,我也可以承受。可是三三充耳不闻,我拖着她疲累地走,渐趋麻木。

  三三的事情传开以后,起初朋友们都三三两两地来宽慰她,家里人山人海,杨姨疲于应付,心怀希望。后来人渐稀少,杨姨就往最坏处想了,有一回吃饭,她看着三三,说现在是有我,要是我不在了她可怎么办?说完了她突然抿了嘴唇,脸色刹白,她后悔说出了那句话吧。我们都一样,嘴里说着肯定会好的,心里却暗暗被怀疑击败。后来就有男人去找杨姨,提出可以把三三领回家,不管好坏都养她。是三三小时候的玩伴,刘跛哥,别人给他起的外号,他从小就壮,起初是混混,后来混出了模样,不知道靠什么承包了一座铁矿,据说铁矿里也不正经生产,大概有些地下钱庄的意思。他一直喜欢三三,也追过三三,后来跛了才放弃,这倒不是秘密。

  那个时候找上门,杨姨以为三三今生有靠了,主动请刘跛哥到家里吃饭,好鱼好肉招待着。吃过饭,三三回屋休息,杨姨忙着洗锅刷碗,怕冷落了刘跛哥请他去客厅看电视。杨姨这里水哗哗响,客厅里电视也哗哗响,等她擦了手,下意识推开三三的门,刘跛哥在,三三的胸和腿都在他手里。更让杨姨无法接受的是三三被欺负了,却还在对着刘跛哥恬静地笑。杨姨甩了刘跛哥一个大耳光,后来我再遇到刘跛哥,也甩了他一个大耳光,我说姓刘的你不得好死。他身边跟着一群膀大腰圆的男人,但没人找我麻烦。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找一个男人照顾三三变得不再可靠,我成了杨姨的救命稻草,她要抓着我,而我逃不了。如果三三坚持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我会坚持一辈子陪着她吗?这个问题在许多个夜里响鼓一样敲打着我。

  我们还会经过程东阳执勤的路口,那里是繁华交汇处,交通繁忙时有女交警指挥交通,冬天穿马靴,夏天制服裙,她们是城市的形象工程,司机们会用眼神多瞟两眼。程东阳没人看,除了我,他守着南北交叉口,看不清脸,我领着三三从对面走过去,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我心里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包括他黑长直的眉毛、粗糙的额头都能凭想象复原。我们谈了几个月,说不定会走进婚姻的神圣殿堂,三三出事以后我和他断了联系,起初是说等三三恢复再说,她一直没恢复,我们抛给对方的线断了。其实我心里是中意于他的,他不装,我不作,聊起天来行云流水,吃起火锅来酣畅淋漓,身体的碰撞更是珠连璧合,我们是吃喝玩乐天上人间都匹配的对手。三三出事以后,我怀疑爱情,怀疑男人,怀疑生活,怀疑友谊,怀疑也毁了我和程东阳的关系。

  走过那条有程东阳的街我停了一下,手心里沁着三三的汗,我的手却冰凉。我们去吃蛋卷冰激凌,三三只吃冰激凌,我只爱吃填着冰激凌的那一截蛋卷。王海波一直说我和三三都是怪物。我的回忆一跳到那里就开始头疼,立刻主动屏蔽了那些片断。我早丧失了对三三的读心术,以前她眨眼我能预见到她要说什么,那天我不知道她脑海里会不会同样想到王海波,她只是小口地咬着冰激凌,身体微微前倾,避免弄脏了裙子,还像从前一样。我手里的冰激凌已经有融化的迹象,我掏出纸巾轻轻地擦着,等三三吃完。

  但是街上起了骚乱,像飞起一群苍蝇,空气中升腾起隐约的震动和聒噪。没有留意,一个雪白的影子从我们身边掠过,三三手里的冰激凌被撞没了。我楞了一下,要喊的时候有什么堵在嗓子眼,那是个全裸的男人,一丝不挂,头发的黑映衬着他全身的白,像一个迅速移动的惊叹号,跑的时候你能清楚地看到身体的起伏运动,从肩到臀到肌肉突起的小腿。我立刻转身,抱住了三三,她的头乖巧地靠在我肩上。

  裸体男人引起了混乱,车嘶人吼,有好事的拿着手机一路追他,跟着那团雪白在车海里起伏。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裸奔男人的视频几分钟后就会被微信微博扩散出去,大家会在饭桌上谈论他,嘴里咀嚼着米面的能量,却大量产出八卦和流言。

  我看见程东阳踢踢踏踏地跑,一边跑一边吼那些拿手机的人,你们他妈的在干吗?有没有点儿同情心?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惯性,他甩动中的手碰到了我的胳膊,一点温热持续地蔓延,让我感觉身体里有座大海在翻腾,孤独暴躁伤感都无法掌控。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追过去,躲开了卖红薯的铁皮桶,跨过了半人高的防护栏杆,在绿荫覆盖的人行道上飞驰,他追不上那个雪白的身体,累成狗一样,边喘气边冒汗。最后他只能颓唐地向值勤岗走去,隔着一条马路,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喇叭声此起彼伏陷入胶着的车流。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那一个瞬间,我才感觉到那种失去的疼痛。它们蛰伏着,缓慢地发作,然后排山倒海地淹没你。你只剩了脖子露在汪洋之外,喘气,呼救,挣扎。我知道我不会陷入深海,可是三三掉进去了,在某一个时刻她放弃了挣扎,放任自己就那么掉下去。挣扎太痛苦了,掉下去会不会舒服点儿。所以她就掉下去了。

  那个裸跑的男人也像三三一样,放弃了和痛苦的反复厮杀,掉下去了。就在幾天前,他惟一的孩子没有了,被一片小小的湖抢走了,不论他如何痛哭悔恨那个孩子都不再回家。阴阳两隔远甚于爱情破败。但也许不能这样比较,毕竟疼痛都没办法称重。就像我写尽万言也没办法准确描述他的疼,三三的疼,谁的疼就是谁的疼,假如有人对我说我懂你的疼,我一定会说你懂个屁。他掉下去的方式是生活照旧,吃喝拉撒照旧,但忽然间就会脱了所有衣服,赤裸地奔跑在大街上。可能是以为听到了孩子的呼救声,幻想着迅速奔过去,不浪费一秒地跳下去,把他的孩子从水里挽救回来。绝望和想不开会把人逼进死胡同。

  他的裸奔一度成了微信新闻热点,后来得知真相后,我不知道多少转发过那段视频并且恶意嘲笑过他和他的身体的人,会在夜里忽然从梦中惊醒,可是第二天还是照旧兴致勃勃发着吃喝玩乐的朋友圈。我们的同情和悲悯都没有干涸,然而像快餐一样,总是风卷残云就咀嚼下咽,短暂消化后又排出体外了。

  在我追悼爱情的时候,三三跑了,猝不及防,我没抓住她。车流已经开始蠕动,她又冲进去了,一时间骂声四起,感觉那个午后的热正变成身体里的熔岩,碰一下就喷发了。这回换我去追三三,我穿着轻便的鞋,应该很容易追上她,但跑起來我才知道不是那样的。她穿着高跟鞋远远地扔下了我,跑步的姿势就像百米运动员。那条街上又形成一条湍急的漩涡,三三追车,我追三三,身后又开始跟上几个社会新闻好事者,有人开了直播,假如我可以稍微停留那么几秒,我会用沙力搏尔式摔跤把他们一一铲倒在大街,让他们的手机摔得稀巴烂。

  我早看见那辆车了,外地牌照,白色。在裸体男人穿过车流的时候,我就知道王海波正坐在车里,我挡住了三三的脸,不让她看见他,也不让他看见她。虽然让这两个人相遇未尝不在我的计划里重复了很多遍,但事到临头,我下意识地不想让他们相见。见了三三就会变好吗,难道会和好如初吗?不可能。即便没有了伤害至深的仇,也不可能,因为王海波竟然已经和那个退休歌舞团演员结婚。他和那个演员是在什么时候结的婚,为什么会结婚,都是未知的谜。得知三三的事情,他没有马不停蹄地道歉忏悔,没有立刻奔到三三身边拯救她的意思,他躲开了我们所有人,三三,杨姨,我。关于他结婚的消息我是辗转半个多月后才听到的,我拿菜刀跺得案板木屑四溅,这简直让我对这个世上的种种怪诞都不再心生疑惑,这个世上什么不能发生?什么不会发生?很多人选了一条路就闷头走下去,自私就干脆自私透顶,绝情就彻底断绝后路。但我没有提刀追杀他的勇气,我身上对三三凉薄的一面不是也在慢慢显露吗?一个完整的苹果才有资格看轻一个有洞的苹果,我们都不是。

  奔跑着的三三变成一头母豹,敏捷地避开障碍物,准确地扑向目标。我早已经气喘吁吁,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好事者追上了我,我毫不迟疑地伸腿绊倒了其中一个,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扑向柏油马路。就在那时王海波的车停住了,三三的头发仍在空中飞成炫目的一条黑色风暴。

  但接下来的事超出了预期,王海波走下车,朝着三三,跪在了车流里,躲避不及的一辆黑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肩过去的,接二连三的急刹车如同一颗又一颗子弹,稍有偏差就可能击中他的身体。三三停顿了一下,还在往前移动,却明显的慢下来,她甩掉了高跟鞋,轻而痛苦地走着,仿佛是那个喝了海巫婆的药后鱼尾变成人腿,每走一步都受着刀刑的美人鱼。王海波岿然不动,有人开了车窗骂他,有人朝他脸上吐唾沫,他跪得平静,跪得坦然,看到旁边车道正疾驰而来的车,更加无畏地向用膝盖向那辆车移动过去,把自己变成了移动中的肉沙袋,拉开了导火索的炸药包。那辆疾驰的车戛然刹车,轮胎冒出摩擦剧烈的烟,紧接着车后一记闷响,被后车顶了的它又往前蹭了蹭,温柔地推了王海波一下。他倒了,又爬起来了,还是那个姿势,面朝着美人鱼一样挪动的三三跪着。

  三三停下来了,头发也安静下来,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我冲过去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海波,人仰马翻的一群人,堵了一街的车,还有我。她就只是站着,呆呆地看。几个司机冲上马路开始推搡王海波,把他像一堆泥摔过来揉过去,试图把他搬离现场。他不挣扎,躺倒了还是努力起来,不倒翁一样和人群对抗。三三开始尖叫,每一个尾音都拔高到山呼海啸。然后是突然的寂静。她放弃了追逐王海波的执念,转身走了。

  我跟着她穿过车流回到人行道,程东阳像个救火队员扑向人群,交警的执勤车辆也叫起来,围着王海波的人和车立刻四散而去。我和三三都没有再回头看。我想对于跪着的王海波,解脱何尝容易。有些牛角尖钻出来如此艰难,我们怎么会料到?

  三三光着脚,腿上的丝袜被拉出一条条裂痕。我捡起了她的鞋提在手里,我说三三丝袜破了,她置若罔闻,我要帮她穿鞋,她断然拒绝,自己穿好了鞋。我看着她走路,鞋跟明显有点儿晃了。我说咱们去修鞋摊吧,她不理会我。我说三三我们回家吧,她没有回应。就在她追逐王海波的那段时间,我认为她分明是清醒的。但是一眨眼,她似乎又把我拒之门外了。现在换我不停地跟她说话,我试图探查清楚她是跳出那个隐秘的世界了,还是只在遇见王海波的那段时间让自己走出高墙了。她给了王海波解脱的机会,她自己有没有从其中抽身而出呢?我焦躁,不安,心怀希望,却又无法表露。我想给杨姨打电话,拨号,挂断,拨号,再挂断,最后决定回去再说。因为三三没有给我明确的信号,她披散着头发,踩着歪歪扭扭的鞋,除了机械的走路不对我吐露一个字。我们沿着那条街漫无目的地走,空气里有令人愉快的草木香,云淡淡的看不出形状,老人推着自行车在前面慢慢走,银色的头发雪一样闪着光。这就是我眼前的世界,但三三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她的眼睛在看着眼前的生活吗?她像一团雾一样走在我身旁。

  那个不着片缕的男人,他又跑过来了,似乎绕着半边城做着运动,循环往复停不下来。再经过我和三三身边,刚才被三三的冰激凌沾染的肌肤留着黏腻的污痕,头发乱蓬蓬,看不见眼睛。三三看他一眼,他谁也没看,径直跑着。三三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运动中的裸体。没有羞耻,没有世俗。他像一个无视所有的斗士,以他自己创建的秩序和规律运行着。我很想抱着三三痛哭一场,如果她哭了,那我就可以给杨姨打电话了。

  但三三也开始跟着裸奔男人的路线跑起来,如果她记忆里还有自己被拉入深海的片断,那么电光火石间她是不是捕捉到了他浮浮沉沉的绝望。我犹豫了一下,但也还是跑起来。这个微暖的白天,奔跑成了我们上街的主要内容。我早已经累到不行,嗓子里的燥热干渴排山倒海而来,小腿也在抽筋的边缘,但还是得跑,没办法停下来。

  直到三三突然加速,我真的跟不上她了,我歇了一会儿,把那颗跳得太猛烈的心按回胸腔,把鼻子和嘴里积聚的火释放一些。三三追上了那个男人,回头向他笑了一下,然后超过了他,他们都在向着南湖跑去。这座城市没有天然湖泊,只有大大小小分散在各处的人工湖,都不大,却名字后面都缀着湖。男人并没有接收到三三的笑,依然按他的节奏奔跑着。我的腿打颤,我喊着三三的名字,也开始往南湖跑。

  三三跳下去了,经过那面湖水时她脱了鞋,矫健地站到了栏杆上,伸开双臂,舒展而优美地钻入了水中。我还没有赶到,湖边的人已经惊叫着迅速聚拢。这里的人工湖少有游泳的人,大家都只在水边散步,吸氧,没人立刻跳下去,只有此起彼伏的呼救声,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有人跑到马路上开始拦车拦人。我赶过去了,我知道三三会游泳,她去海南的那一趟,一个浪打倒了她,她被救生员拖出海里的时候就启动了游泳计划,她说不想淹死在海里,那种感觉太恐怖了。但我看了一眼水里的三三,她根本没有游泳的意图,就随着本能在水里浮浮沉沉,她的头发像一丛丛海草,忽然涌出,又立刻埋没。那池水张着大口,吐出她,再吞了她。

  我应该跳下去,必须跳下去,但我不会游泳,我趴到栏杆边绝望地喊着三三,你给我游回来。她置之不理,我想我只能跳下去了。我慢了一步,裸奔男人沿着三三的轨迹,同样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向着三三坠落的方向跳下去。平静的水面是两个动荡伸展的漩涡,一个想靠近另一个,一个想抓住另一个,但男人先沉下去了。他原来不会游泳,他连扑腾都不够像模像样。

  当我也快要发疯的时候,三三自己浮起来了,去拉那个男人,带着他努力向岸边游。有钓鱼者也跳下水去帮她,在群情欢腾里,两个湿淋淋的人被拉上了岸。男人看起来没有大碍,吐了几口水,就在那个时候搂紧了自己,像抱他久违的孩子,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环绕的摇篮里。三三放弃了我向她伸过去的臂膀,靠紧他,搂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对视,没有交流,只有寂静在向他们的内部深入。救护车和消防队先后赶到,有人帮他们披上了衣服,可是他们不想动,他们就在那里长久地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一群围观和救助者,以及我,喧哗渐稀。而属于两个人的寂静正在扩散,海浪一样拍打着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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