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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上游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155
张强

  驴驴驴

  驴驴驴!

  我大喊三声,就从脑子里牵出一头大叫驴。

  驴是张久旺家的,拴在大门口的榆木桩上。我上学从他家门口经过,停下来打量着,身形匀称结实,灰黑的毛泛着油光,长脸,像张久旺,面颊上一条白纹,铃铛大的眼睛射出两道锋利的光。真是头好驴!

  驴见我不走,瞪我两眼,刨了两下蹄子。这驴不好惹。

  村里的驴大多对小孩不友好,这也怨不得驴,是我们太贱,驴吃过我们的亏。把狗尾巴草扎成一束,往驴鼻子上挠,挠得它甩头,打喷嚏又打不出来,躁得驴嗷嚎,甩开后腿踢人,驴急得团团转,缰绳一圈圈拧紧在木桩上。这方法能把一头驴折腾得汗流浃背,比干一天活都累。我们也折腾正在交配的狗,那些年狗的生育率极低,空旷的夜幕下零零星星溅起几声狗吠,村庄撂在大地上,苍远而孤独,白天热热闹闹的村庄这时像被装进一口棺材。狗快绝种了。一个村庄少两个人没事,人一年四季都在做着繁育的事情,一村子的男人都摟着老婆做繁育的事情,少的这两个人很快就被造出来。狗不行,母狗不乐意公狗只能瞎骚情,何况母狗被折腾怕了。后来村里人求亲告友,抱来一只只狗崽,村庄的狗吠才一天天茂盛起来。只是这些外地狗操着四面八方的口音,生硬别扭。两代之后,各家的狗吠才真正融合在一起,汇成一股有力的洪流,从村庄灌进田野的各个角落。

  张久旺家的大叫驴在我眼前晃悠几下就消失了。村庄里已没有了驴,驴成了历史,埋进一扎多厚的时光里。干农活不需要驴,单户饲养肉驴不成规模没效益,谁还养驴干啥?只为了怀旧吗?那是诗人干的事儿,农人不干。驴对村庄没了用处,被村庄淘汰了,那遍地驴鸣像庄稼一样拔节的情形已一去不返。驴为人们卖完最后一丝力气,被剥皮吃肉,没用处了被一脚踢出去。这是驴的悲哀呢还是人的悲哀?村庄里像驴一样消失的事物还有很多,牛马没了,风箱没了,碌碡没了,石槽没了,水车没了,蓑衣没了,耧没了,犁没了,筢没了……这些消失的事物再也无法回来,人亲手把它们送上了不归路。到哪一天,人也会亲手把人送上不归路。

  好在我脑子里还养着好几头驴。我会时常把它们牵出来溜溜,太阳地儿里打个滚儿,让春风捏捏它们僵硬了一个冬天的筋骨,让它们放肆地踢踢腿晃晃臀,嗷嚎两声,那根阳物硬硬地举起来,在空气中乱捣一阵。它们囚禁在我脑子里太憋闷了,我无法给它们在我脑门上开个天窗,塞进一束光,掖进一声鸟鸣。它们太寂寞了。

  村西,黄昏。刘二的羊群后面,一头驴慢慢踱来,耷拉着头,只盯着路面看,撒了一地的羊屎蛋儿,浮土飘起来又落下。驴拉着车,没看见人,只有鞭梢上的红布条旗帜一样晃荡。驴车后面是一群乌鸦。等最后一只乌鸦停止聒噪,在巢里安顿下来,驴的踢踏声也熄灭在一扇木板门后面。这是张后奎的驴,张后奎赶脚,拉砖,拉石头,拉麻包。他的驴一天要走上百里路,走到村口,力气耗尽了,所以你看到的永远是头蔫驴。蔫驴不会被贼惦记,村里被偷的那几头驴都是膘肥体壮,张后奎的癞驴根本入不了贼的眼。驴屎蛋子一面光,贼也只会看表面。肥壮的驴偷回家,光贪吃,干活不行,贼后悔得要死,恨不得再给人送回去。

  张后奎对他的驴有数。一车石头千把斤重,难道他肯撅着腚拉?他也不过驾着辕,车别跑偏了,上个坡过个坎儿,使二两劲儿帮衬着。等到了地儿,把货一卸,他往车上一躺,“嘚嘚——驾驾”,驴伴着他的鼾声一路小跑回去。赶了大半辈子脚,张后奎也不知道夹沟西边是大庄,大庄北边是冯楼,冯楼西边是李沟,但他的驴知道。驴还知道渴了到哪条沟里喝水,知道饿了偷吃哪个村的麦苗,哪个村的草都不能吃,这村的人穷,一把草都是好的,你前脚吃了,后脚就有人赶来问你要钱。驴一路走过来,风景看在眼里,经验总结在脑子里。驴把这些默默记在心里,驴就成了通人性的驴。驴走着走着停下来,朝后面嚎一声,张后奎醒了,从车上下来,驴噗嗤放了几个臭屁。驴不会对着张后奎放屁,它因此挨过鞭子,它能记一辈子。

  张后奎一般不打驴,驴对他有恩。张后奎是地主羔子,成分不好,三十六七了还是光棍儿一条。那天他赶车去七十多里外的马坡送粮食,回来照旧躺在车上睡觉,他迷迷糊糊感觉车子停了,以为驴要放屁,他困得急,眼也懒得争。车走到半道天就黑了,他朦朦胧胧感觉天黑得早了,心里寻思驴走错了道,管它呢,早晚摸到家。驴在家门口停下来,张后奎给驴卸下套,猛然发现车里还躺着个人。是个女人,这女人本来想搭他的车,谁知路上睡着了,驴也不叫醒她,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俩小时的路整整走了四个小时。驴是故意的。这女人后来跟了张后奎,她家男人死了,娘家也没什么人,无依无靠的。张后奎睡着觉捡了个大便宜。后来村里人说张后奎家的驴是头神驴,是张果老的驴下凡。

  驴驴驴!

  我大喊三声,又从脑子里牵出一头大草驴。

  草驴是宝生家的,宝生家穷,指望草驴下崽,把驴当祖宗供着,一般不干农活。宝生和秀芝谈恋爱,俩人虽然般配,但秀芝的爹觉得闺女应该嫁个工人,跟着宝生在农村受一辈子罪,出一辈子力,啥时候是个头。秀芝介绍了几个吃公家饭的,有供销社的会计、链条厂的工人,还有一个乡镇的干部,她死活不同意。强扭的瓜不甜,家里没办法,二十六了还在家搁着。

  宝生没事牵着驴去找马。村里人不养马,累不死的骡子吃不饱的马,村里人养不起马,马太能吃,除了跑得快点儿,马干活还比不上骡子,再说跑得快有啥用,从南坡到北坡顶多三里半地,村庄就这巴掌大的地儿,马跑快了刹不住就跑别的村去了。宝生想让他家的驴下骡子,一匹骡子能卖五百,顶好的驴才三百块。大王庄牛二家有马,宝生去过几次,没配成功,杂交的事儿谁也说不准,马和驴同意了,精子和卵不同意,就像宝生和秀芝,他俩同意了,她爹不同意。

  宝生家的驴终于怀上了,宝生看着驴渐渐大起来的肚子,兴奋得好像有了自己的孩子。正是麦收时节,家家户户抢收麦子,空气里飘着镰刀嚯嗤嚯嗤的声响和麦子生锈的味道,整个村庄被忙碌的气息灌得满满当当。秀芝的爹偏在这时候病了,无法下地干活,秀芝着急没办法,跟宝生借驴拉麦子,宝生想也没想,套上驴就往地里赶。驴大着肚子,平时又没干过农活,一个上坡跪倒在地上,流产了。好在宝生家弟兄几个一起上趟,终于在大雨前帮秀芝家收完了麦子。

  几天后秀芝的爹病情加重,临终前他不想欠宝生家的债,摆摆手让他俩的事儿过去了。

  结婚那天秀芝不坐车,宝生牵着驴把她驮回了家。

  有时候我想,这个村庄的男人欠驴的太多了,他们应该世世代代养着驴。只是他们一代代往下繁衍的时候,忘记了让驴也繁衍下去,他们的子孙长大了,驴却老死在驴圈里。当他们也和驴一样老死之后,驴的故事就没人能说得清了。有时候我想,村庄的人如果拿出驴对人情义的百分之一,也不至于村里再也见不到一头驴的踪影。人对驴的好,驴能记一辈子,驴对人的好,人却往往记不住。

  想在村庄找到一头驴已经不可能,驴的时代过去了,驴只属于那个农耕的时代,只属于农耕时代的人。值得庆幸的是我脑子里还拴着几头驴,我会时不时牵出它们来,告诉那些没啥生活经验的后生们,瞧,这就是驴,它们的故事,多得比身上的毛还要多呢。

  总有一只麻雀在等你

  在村庄里你有三间大瓦房、五畝地和一辆拖拉机,还有一座年年不见底的粮仓。你觉得自己很富有了。但你无法和一只公鸡比,它每天早晨把第一缕阳光据为己有,等你起床,扛着镢头下地,抚摸你的光早已沾染上了公鸡的体温。它用剩下的全给了你。

  你甚至不如一只麻雀富有。

  你屋檐下的麻雀,如果你不好好待它,它完全可以赌气搬到张三家李四家,成为张三李四的私有财产,张三李四或许就会因为这一窝麻雀,在村庄富豪排行榜上往前挪几位。你搭起的两蓬眉豆架它蹲过,你刚打的粮食它先尝了鲜,你照明的灯同样把它的黑夜照亮,你头顶的天空,这大片你从未涉足的地方全是它的领地,你说谁更富有?

  好在麻雀眼里没有贫富。你到村里数数,支书家屋檐下的麻雀和光棍儿赵四家的一样,都是八窝。除非数九寒冬大雪纷飞的日子,麻雀大多数时日是不在你家吃饭的,你家屋檐不过是它歇脚的客栈。等它住得久了,和院子里的一棵树一根草,和牲口家禽,和你一家人产生了感情,它这辈子就把根扎在你屋檐下。它代代繁衍,族聚一栋屋子也是常有的事,住在这里它心里安稳。麻雀不嫌家贫,村里再穷的人家都能养起几窝麻雀。

  一窝麻雀在你家住上一两年,慢慢就随了你的姓氏。你给孩子五毛钱,去,到王五商店买盐去,有了姓和名才能把长相很相似的两个人分开,姓名就是个名片。麻雀只需要姓氏,不需要名字。一群麻雀混在一起,它们只需要知道哪是张氏、李氏、刘氏,并不需要具体到哪只是刘小二,哪只是刘小三。麻雀不需要这些细腻的心思,又不用报户口,还要孵卵育子,一生中一件件大事都等着它们呢。

  村庄里唯一有名字的鸟是乌鸦。村里乌鸦不多,也就赵铁蛋、孙二狗、刘狗胜等四五只。乌鸦都聚居在村后河滩的老林子里,只有这四五只实在不能让群鸦容忍,不得不在赵铁蛋、孙二狗、刘狗胜家的杨树上搭窝,嘎一声嘎一声把村庄叫得毛骨悚然。赵铁蛋偷鸡摸狗,孙二狗打爹骂老,刘狗胜吃喝嫖赌,这些村庄的异类也和他们树梢头的乌鸦一样遭着村人的白眼。乌鸦一旦有了名字就不能算是一只真正的鸟了,这不能不说是鸟的悲哀。

  你的羊刚进家门,树上的麻雀就啾地一声,你放下镢锨,抬头看见它们蹲在树枝上瞅你,小眼睛滴溜滴溜打转。你拍拍身上的土和碎草沫子进屋去,麻雀也嗤棱钻进瓦缝,屋外暮色轰然倒塌下来。你在灯下吃饭的时候听到它们在窝里翻身,刷碗的时候听到夫妻俩吵嘴,出去给牛羊添加草料的时候就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它们和风一起睡着了。落满星光的院子里现在只有你和牛羊醒着,一松一驰的反刍声中,时光把一地的星辉啃噬得斑驳陆离。

  你沉浸在庸常的生活中,不知道树上的麻雀已等了你两个时辰,它们天天在正对窗户的那根树枝上蹲着,树枝已明显被压弯了许多。没人让它们等你,它们是自愿的,人能强迫一头牛多犁两垄田,能用石头打退跟你下地的狗,却无法命令一只鸟老老实实蹲着,除非它自己乐意。那根树枝原来每年长五片叶子,后来长三片,到最后一片叶子也长不出来了,越来越多的麻雀蹲在上面,挡住了树叶赶往春天的去路。麻雀不管这些,它只管天天蹲在树枝上等你,等你披着南坡的烟雨回来,等你扎着北风的束腰回来,等你顶着一朵新鲜的雪花回来。

  狗等你回来是为一顿饭,麻雀等你是为什么呢?一栋房屋就是一个村庄,你们毗邻而居,是同一个村子的。在麻雀那里,房屋早已不是你的,是鸡的、狗的、牛的、羊的,是麻雀的老鼠的,是大家共有的,尽管鸡有鸡圈狗有狗窝,牛羊有属于自己的窝棚,但大家想什么时候进屋逛逛就什么时候进屋逛逛。麻雀知道你家里所有的秘密。你家老鼠洞门朝哪开,你家腌了几缸咸菜,仓里还有多少余粮,你家黑狗调戏过谁家的母狗,租你家房梁的燕子是哪里口音……什么事儿你可以瞒住老婆,却无法瞒住一只麻雀。好在麻雀从不多嘴,这些秘密都烂在它肚子里。

  麻雀差不多是和鸡一起醒来的。它们一钻出来就飞到对面的树上啾啾个不停,鸡窝里躁动不安,牛羊早已隔着栅栏往外面瞅了好多次,狗走到大门口,被一束阳光的栏门棍挡住。你吱嘎打开屋门,关了一夜的空气先你一步撒腿跑出去。你一天的劳作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生的劳作就这样开始了。接下来你忙你的,麻雀忙麻雀的,你们互不干涉,直到日已偏西,你突然记起旷野外还有个叫家的地方。一天天一年年,你在麻雀的守望里活着,麻雀也在你的视野里进进出出,你们相互关照,像一面镜子,彼此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各自的生活。一天天一年年,你们埋头于自己的世界里;一天天一年年,你们一埋头就感觉整个世界里只有自己。你们的生命中只剩下了挣扎。你们已被人世彻底忘记。

  一把锁两把锁三把锁。那么多的锁。

  那么多的锁,锁着那么多的门。你牵着羊回来的时候,数着村庄的门和锁。

  也不差我这一把锁。你狠狠心锁上了自家的大门。那时你虽已不再年轻,但还有大把可以挥霍的力气。

  门里关着一院子落寞的空气、几件旧家什、慢慢上锈的农具。没了鸡没了狗没了牛没了羊没了人。麻雀成了屋子真正的主人,你辛辛苦苦盖成的房子,被麻雀坐享其成了。好在宅基证还在你手里,麻雀不会夺了去。

  麻雀的村庄空空落落。

  你知道这里的桃树将默默地开花,寂寥地结果,果实成熟后被鸟吃掉,落在地上烂掉。秋天叶子黄了一地,冬天霜雪白了一地。你知道镰刀和犁耙已被锈迹掩盖了锋芒,那曾经月光的冷冽下呜呜叫响的锋刃在时光面前投诚,交出身体里最后的锐气,蜕变为铁。

  你知道总会有一只麻雀蹲在树枝上等你。可能不是那根不发芽的树枝,那根树枝太老了,已经朽掉。它蹲在那里等你,等着白头的你,等着罗锅的你,等着拄拐杖的你。你开门的一刹那,它啾地朝你叫一声,带着欣喜和诧异。不错,你们是一个村的,这些年它一直都没忘记你。它一直等着你,等着你让这座老屋,让你们共同的村庄,在吱嘎开门吱扭关门的方言里,渐渐褪去时光洗白的外衣,生动起来,鲜活起来。

  你猛然一惊,也跟着发出啾的一声。

  祖先和飞鸟

  祖先和飞鸟有何联系?你或许看不到,因为你仅仅把他们当成两个生硬的词。

  祖先离你太远,他的温度早已消散在无边的空气里,你无法触摸无法感受。鸟在你身边飞来飞去,大多数情况下你们各忙各的,难得有闲暇彼此看对方一眼,你不知道一只鸟的生活是怎样的,你太陶醉于自己的生活。

  我也是近几年才发现二者的紧密联系。年近不惑,身边的亲人或族人相继离开了很多,见证过一次次死亡,越发觉得人活着不应该盲目地往前过,要停下来,看看走过的路,想想从前的人和事。一半的时间朝前走,另一半时间往后走,把年轻时犯下的错再纠正一下,把年少时没来得及爱的人再爱一次。人一生中的风景太多了,我们不能只埋头走,马不停蹄地走,从村里慌慌张张走进村外那个潮湿的地穴。我们着急赶路的时候,世界是苍白的。我们的一生是苍白的。

  一个族人去世,她家大门前那棵槐树上,高高地升起一只白天鹅。这只白天鹅从她咽下那口气开始就一直等着她,直到她埋进土里,才随着一股青烟飘散。我朝那只白天鹅望一望,它飞得真高啊,站在它的位置一定能俯瞰整个村庄,能看到村外的庄稼地,甚至看到逝者遥远的一生。

  人的肉身太沉重。人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罪,经历的坎坷与磨难,一生的爱和恨,恩和怨,都沉淀进骨头里,有几千斤的重量。一口棺材快要压散抬棺人的身板。一口棺材尽管被众人小心翼翼安放进墓穴,落地的瞬间也能让大地震颤。人的灵魂太轻。风一吹就散,散了就无法再聚集在一起,空气里零零星星飘着一个人的气息,她成为尘埃,成为无形,成为虚无缥缈。她需要一只鸟的引领。那些弥散的气息汇聚在这只鸟的周围,她的魂魄跟隨着这只鸟在无穷的天地间遨游。从此她成为一只鸟,以一只鸟的形态在时间里永恒。

  那只天鹅化成一缕青烟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她的灵魂袅袅升起,展翅飞翔。这让我相信我的祖先也化成了一只只鸟,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真实地存在着,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他们将肉身舍弃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在人间苦修一世,它们终于摆脱了躯壳的束缚。一只鸟想在哪棵树上栖息就在哪棵树上栖息,想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鸟的自由是和天空一样广阔无边的。一个人在大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他始终脱离不了一亩三分地,始终离不开蜗居的村庄,他生活的空间不如一只鸟的万分之一。人伴随着哭声降生,这一辈子的苦受尽了,你的一生就圆满了,你才有资格变成一只鸟。所谓生命,是一个人升华为一只鸟的过程。

  这位族人葬进了我们家族的墓地。这片墓地是新的,最老的一辈人是我的曾祖。我祖父母一辈人还有个土堆,曾祖却已被大地彻底忘记。随父亲去上坟的时候,他总是在祖父母坟前往东南方迈两大步,点燃火纸,浇上酒水,用小木棍儿画个圈儿,意思是送给我曾祖父母的钱,外人别抢了去。我自然没见过活着的曾祖父曾祖母,我连他们的坟都没见过,我只知道圈里烧过的一堆灰烬是他们的,这是子孙凭吊他们的唯一方式。人这一生,和自己发生直接联系的亲人也就三代,往上数父辈、祖父辈,往下数子辈、孙子辈,毕竟抱上重孙的人是少数。而作为后代,对自己的曾祖留下清晰印象的更是少之又少。就是在春节祭拜祖先的时候,一家的供桌上也不过摆着父辈、祖父辈,曾祖一辈连享受子孙香火的资格也没有了。不妨把死亡看成一次远行。一个在你生活里缺失了几十年的人,有一天突然坐在你家大堂的太师椅上,你父辈和祖父辈在两旁垂手而立。你曾祖来了。你会嚎啕大哭着扑倒在他怀里吗?你只会审视着他,像审视一件刚出土的老古董。你觉得他是一个和你无关的人。你对祖先的陌生感来自时间。你们隔得太远,远到他和你联系的纽带上已摸不到他的一丝体温。他把他的体温给了子辈,子辈再传给子辈,一代代传下去,一传十十传百,到你这儿,已经冰凉冰凉的了。你摸不到他的体温,他几乎成了一个和你无关的人。

  我在山脚下看到一堆乱坟,散乱的墓碑上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他们是乾隆、康熙、雍正的子民,或许还有更早的。这是哪个家族的墓地?没人知道。我猜想这里会不会有我的某位先人。每年的清明节、春节,没人再来烧纸钱,他们的坟堆越来越矮,荒草丛生,他们被忘记了。其实不是子孙忘记了他们,是时间忘记了他们。他们的名字曾经深深印在子孙的脑海里,墓地的位置被子孙牢牢记住,过年过节承享着子孙的纸钱香火和浓浓哀思,但后来子孙死了,子孙把关于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留在大地上唯一的印痕带进坟墓,和时间一起埋葬。他们成了一个遥远的谜,成了无人认领的祖先。

  那些飞进你家院子的鸟,你门前的树只是给它提供暂时歇脚的地方。你不认识这只鸟,除了你家的鸟之外,你不会认得这样的流浪鸟。鸟的世界太广阔。这些鸟和那些无人认领的先人不是一样的吗?散居在大地的各个角落,满世界游逛,却与任何人都不再发生关联。今天落在你屋檐下啁啾的燕子,昨天打量你的一只鸽子、斑鸠、花喜鹊,前天从你头顶飞过的鹡鸰、大山雀,它们可能不单单只是一只鸟,它们的身体里住着谁家的祖先,他思念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思念丢下的亲人,他通过一只鸟的眼睛窥视大地的沧桑,感知世间的温度。一只鸟对人的一次亲近,就是一个无人认领的祖先对人世的一次亲昵。

  当我面对一只陌生的鸟的时候,总会想到时光上游,我的一位先人倒背着手在田间来回踱着,腰间的旱烟袋一晃一晃的,他让我感到陌生,我只能沿着父辈、祖父辈的生活轨迹通过想象让他的生活变得立体可感。

  很深的一个夜晚,星光被虫声咬得斑斑驳驳,寒露浓重,灌哑了几只半老的秋虫。祖先把马灯挂在墙上,牛埋头吃草,那匹骡子抬起头来,看见先人腋下夹着一捆草,头上粘着碎草沫子。他是从草堆钻出来的,草是牲畜的口粮,他一个夏天积攒起来的草料堆在牲口棚外面,高出秋天两米多。添加完草料,他转身仄进外面的黑暗里,马灯闪着柔和的光,牛的反刍和着潮水般的虫声,把夜的静谧推得远远的,推出村庄,推向一个未知的隐秘的去处。他扛回一架犁,拿回几把锨,几张镰,蘸着昏黄的灯光细心打磨。每磨一下,他心头的雨就滴落两滴,雪就把村庄淹没;每磨一下,他心头的月亮就升起落下,庄稼就青了黄,黄了青。一件蓑衣挂在墙上,像他单薄的影子,风正在上面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是我的某位先人漫长一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生活场景。他在这片大地上劳碌着,死后埋进脚下的土地,他一出生就被楔进这片土地,拔也拔不出来。这是一个农民真实的一生,也是许许多多农民真实的一生。好在他们死后可以借助一只鸟的身体飞翔。生前他们立足大地仰望天空,死后他们漂浮空中俯瞰大地。这绿油油金灿灿的大地呀,他们时不时飞扑下来,再让大地抚慰一下他们曾经布满伤痕的一生。

  我相信每只鸟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位祖先,他不认识你,只认识翅膀下的大地和村庄。你也不认识他,一只啁啾的麻雀也好,一只咕咕的布谷也罢,你从俗世中抽身,用心倾听它们每一声呼唤,那或许是一次忠告一句叮咛。

  我相信听懂鸟语的人,是破译大地密码的人,是和祖先通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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