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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祥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052
谭岩

  到了深夜,喧嚣嘈杂的医院也安静下来,除了这急诊科还灯火通明,耸立在夜空中的几幢大楼,门诊部,住院楼,就没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了。灾难和痛苦仿佛也有疲惫的时候,即便在它们涌集之地的医院,到了夜深人静,也疲惫地蹲伏在黑夜中的角角落落,暂作休眠了。

  可是急诊科的护士叶小雨,她的痛苦却永无止境,越是这种闲下来的时刻,痛苦就越清醒,像一个铆足了劲儿来找茬儿的家伙,撕扯着她的神经。

  “总算又熬出头了!”

  下了夜班的几个同事,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往那衣架上挂着燕帽,脱着白大褂,那利索的动作,开朗的说笑声,无一不显示着下班的轻松和愉快,只有叶小雨,累坏了似的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脱着工作服,迟缓又滞重。她张开双臂脱白大褂的动作,也像一只受了伤的天鹅,凄清又悲凉。

  “叶姐,我们一起走吧。”

  护士小蔡邀约她一同回宿舍。

  “不,你先回……”

  “你还要去看你爸啊——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

  叶小雨惊恐似的一愣,像被什么击中了要害,接着胸口滚过一阵烫炙似的难受。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突然站了起来,几把脱掉工作服。这个时候,别人的关心只能加深她的痛苦,在撕开那本想遮盖的伤痛。她不想再考虑那些什么治疗方法,也不需要别人的说三道四。在同事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这位行为古怪的护士,逃离似的离开了急诊科,离开了本要一道儿回宿舍的姐妹们,一人扎进了门外的黑暗里。

  这个神色匆匆的女人,仿佛是要急着去见她正在住院的父亲,可是一走出急诊科,一离开关心她的同事,她又放缓了脚步。她缓缓地行走在医院大楼拐弯抹角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大楼之间的开阔地,开阔地里装扮成花园的石径小道。她像梦游一样,一人徘徊在深夜里,这个潜伏着不幸和飘荡着药味儿的特殊场所,她心事重重的痴呆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夜色下的黑影幢幢的一片,仿佛在迷茫地寻找,那些制造人生的不幸和痛苦的恶魔,到底隐藏在什么地方。

  自从父亲病重以来,她不仅觉察出自己的痴呆,还感到一些想法的古怪,这些不可思议的古怪思想,也像隐伏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冷不丁就一下蹦到自己的面前。就在前一段时间,看着父亲日甚一日的折磨和一家人的拖累,那一家人的一张张老老少少的脸,全被拖累得惨白一片,个个疲惫不堪、面黄肌瘦,她就想:爸爸还不如快点儿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就把她吓了一跳,她一把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这个恶毒的念头狠狠压下去,一面脸色煞白地看了看左右,看是不是有人看到了自己可怕的心事。自从父亲查出了癌症,最痛苦的是她,最操心的是她,眼淚流得最多的也是她,她并不是一个不孝之女,一个毒妇,怎么就有这种天打雷轰的想法?她全身一阵发凉,感觉恶毒的念头倏然蹿过她的四肢。

  她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思想竟不受自己的驱使了。

  眼看父亲一天比一天痛苦,整天呻吟不止,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能用的药全用上了,她就想,如果自己能替代父亲受苦,能让他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一心想着父亲的痛苦的女护士,古怪又愚蠢的想法就更多了。她想,怎样才能用自己的痛苦代替父亲的痛苦?让自己得一场病?从门诊楼梯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甚至让自己骨折,拄上拐棍?一想到自己要拄着棍棒,吊着一只缠满绷带的腿,正端着一盘器械,准备去病房的女护士,突然感到一条腿一软,过电似的一阵抽搐发麻,脚底也一个踉跄,一阵叮当,差点儿把一盘器械摔掉地上。她稳住了神儿,望望一时变得有些僵硬麻木又陌生的腿,立刻又感到失去一条腿的可怕。有一天,在家削水果时,她把刀架在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上。人没有腿是不行的,少个指头肯定没什么关系……

  “你在干什么?!”丈夫见了,一把夺下了那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似在发怒地望着她。

  她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因为工作的环境,也见过许多的老人,许多的父亲,亲眼看见他们是如何走完人生这最后的一段路程,如何在火急火燎中送进医院,又如何在一片痛哭或安静中抬出了病房。这个过程,没有哪一个像父亲这么漫长,这么痛苦。她也知道,其实痛苦是一样的,只是因为是别人,是别人的父亲,没有血肉相连,别人的痛苦也就不像现在这么牵心牵肺得剧烈。现在,痛苦还在延续,可什么止痛药物,都对父亲不起一点儿作用了。

  “小雨,给我——给我几颗,安眠药吧,啊?”

  痛苦不堪的父亲,一双绝望的眼望着女儿,乞求着。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想……”温和文静的姑娘,一听父亲要寻短见,突然暴躁起来,责备的话噼里啪啦撒向父亲的床头。无望的父亲躺了下去,继续他的呻吟,叶小雨一面责备,一面为父亲掖好被子。她收拾了一下床铺,又提着痰盂到卫生间,当她一跨进卫生间的门,突然就泪如雨下。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坚强人的软弱更让人揪心。在她的记忆里,倔强好胜的父亲从没向任何困难低过头。那一天,流着泪的她扶着卫生间的浴盆,对着镜子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面色如常地出来,准备好了一大堆鼓励父亲树立信心,战胜病魔的话。

  她知道,那些鼓励的大话空话,她自己也无法相信,更不用说饱受病疼折磨,早看透人事的父亲。一想起这事儿,叶小雨的痛苦又增添了一份沉重,不相信希望的人为了亲人,为了他们这些儿女,装着相信了希望,对父亲也更是一种折磨。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穿过几条走廊和几块儿空地,内三科的住院楼出现在眼前。如果不是父亲,她根本不愿意往这里走,望这幢大楼,望一眼她就感到压抑、沉重,有一种窒息感。作为局内人她清楚得很,内三科意味着死亡,住进这里的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基本都是在挨时日。可是奇怪,自从父亲住了进去,却没有先前的可怖了,只要是休息,脚一抬就朝这里来了。走到楼下的叶小雨,一抬头,果然那熟悉的窗口还亮着灯。今天,是哥哥来轮班,哥哥吩咐过她,自从父亲进了院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让她下了班就直接回家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会给她打电话,可是叶小雨放心不下,她习惯了每天要来看望几趟。她望了一眼楼上的灯光,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去。

  楼梯,过道,都空无一人。病房的门都掩着,病人都已休息了,除了偶尔的一两声呻吟,从门缝里挤出来,几粒蚊虫似的,弱弱地飘飞着。走廊的尽头还亮着一盏黯淡的灯光,其它的灯光都已被值夜班的护士关了。长长的走廊这时显得空旷又昏暗。当叶小雨独自一人走过二楼,到了三楼,就要转过楼梯口走进昏暗的走廊时,突然背后响起一声:

  “阿弥陀佛!”

  叶小雨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個乡下人打扮的老头儿,正双手合十,望着她眉目含笑。

  这是从急诊科转进住院部来的一个病人,叶小雨给他打过针,还帮他办的住院手续。这倒是一个真正古怪的人,不说阿弥陀佛不开口,后来才听说是一个什么出家人。出家人叶小雨也见过,那鸣凤山的道士、老君庙里的和尚,一年里也会有几个进医院的,可那些人一看就是道士或者和尚,都有一身儿身份明确的行头,搞得就跟医生护士一样,走到哪儿都打眼,只有这个所谓的出家人,却跟乡下的老农一样,一身的清瘦清贫,脚下也是一双乡村常见的灰黄色的旧胶鞋。后来才又听说,他是位在家居士,是在家吃斋念佛的。听说了他的特殊身份,叶小雨就不自觉地多看了这个病人几眼,“你叫赵清轩?”打针时,要核对病人名字,叶小雨念着药水单上的患者姓名,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他。不过这个病人倒也真有特殊的地方,他得的是胆结石和胆囊癌,突发这种病的人到了医院,鲜有不痛得妈呀娘的直叫唤的,只有这个叫赵清轩的病人,发病时虽然也是痛得额头上滚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却听不见他的一声叫唤,嘴里倒是一直不停地咕叨着什么,后来才听清他是念的阿弥陀佛。

  “没吓着你吧?罪过!罪过!”这位老农一样的出家人,双手合十,自责说。

  当时陪同赵清轩来医院的,没有一个是家属,只有两个年龄跟他相仿的邻居。后来才听说前几年,他的老婆和一个儿子出了车祸,他成了孤家寡人,后来才信佛。叶小雨帮忙办了住院手续,两人也就熟悉了。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叶小雨见是他,松了一口气。她想,自己在医院工作了快二十年了,就连死亡也几乎是天天打交道,怎么还这么胆小?

  姓赵的出家人走上前来说:

  “我在这里等你叶菩萨啊。”

  “等我?做的手术有什么问题吗?”

  “不,托菩萨的福,医生说手术做得很成功——我是来为叶菩萨你父亲的事……”

  “为我父亲?”叶小雨疑惑不解。

  这时一间病房的门开了,走出的一个女人不知是陪护还是病人,趿着拖鞋,睡眼惺忪,望了一眼站在走廊里的这两人,又嗒嗒地向厕所走去了。

  姓赵的出家人见了,说:“请跟我到这边来——借一步说话!”说着,做出一些神秘的样子,向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口走去。

  叶小雨疑疑惑惑地跟了过去。

  这个吃斋念佛的人,正好住在父亲的楼下——二楼,白天夜晚的呻吟声,他都能听个正着。太阳好时,赵清轩就和几个病友到一楼的墙根晒太阳,很快也就从其他病友那里打听出这个整天呻吟不止的人,是医院这个白护士的父亲。

  “晚上吵扰你们了吧?”说到父亲整天不止的呻吟,叶小雨歉意地问。

  “阿弥陀佛!在下正是为这事来的——我有化解之法!”

  “哦?!”叶小雨扬起了柳眉。在楼梯间昏暗的灯光下,这位出家人却说出了让叶小雨哭笑不得的想法。

  原来这个赵姓的出家人,想让她的父亲跟他一样信佛,说只要信了佛,他的痛苦就会减轻,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简直一派胡言!还不说她叶小雨是学医的,是相信科学的,就连他那濒临死亡,没什么文化的父亲,也从不信鬼信神。落后的乡下不免有一些落后的陋习,有个头痛脑热的,人们不去看病,却相信一些巫医的鬼话,说什么是在哪个地方遇见了什么阴人,或者是死去的亲戚某某念叨了,就要找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向西方或者北方,走多少多少步,烧几张纸,供一点儿茶饭,返回时还不能回头看。母亲还相信这些迷信的土方法,尤其是父亲查出了癌症,表现得更是虔诚,有段时间,天天晚上备好了所谓的茶饭,准备了几刀烧纸,等到路上没了人的脚步声时,就提着个用布搭着的篓子,在几声狗叫里,走进夜幕去“送”。有一天,母亲这种悄悄的行为被父亲发现了,他一脚踢飞了母亲那备着茶水和烧纸的篓子,大骂母亲,那样子仿佛是要吃人。父亲抵着母亲的鼻子骂,那全是骗人的鬼话。

  “这不是鬼话!也不是巫术——是佛!——阿弥陀佛!罪过!怎么能把大慈大悲的菩萨和那些巫医相比呢。我的菩萨,你听我说……”姓赵的出家人急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前一些日子看报纸,说乡下有的地方偷偷兴一些什么教,什么旷野窄门,还有什么什么门,反正政府说那都是邪教,要严厉打击。只是看着他赵清轩是个孤家寡人,人生不幸,她才动了怜悯之心,才关心他,帮助他。他倒好,要拉自己入伙了!想到这里,叶小雨恼怒地拉长了脸。

  “这持经念佛也不是旷野窄门!你听我说……”出家人见怎么说她都不信,急了。

  “对不起,谢谢你的好意,我有事要走了!”

  两人正在那里说着,突然听见三楼——是三楼!响起了刺耳的警铃声,接着听见啪的一声,一间病房的门被撞开了,一个焦急惊恐的声音在走廊里高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护士……”

  虽然声音因惊怖而变了调,但叶小雨仍然听出这是自己熟悉的声音,她心头一炸,撒腿就往楼上狂奔。果然,看见是哥哥在走廊里高声呼救,她几步跑进父亲的病房,见父亲倒在床下,颈项里系着一个黑圈,是一根绳子!

  原来是父亲趁疲惫的哥哥打瞌睡的时候,偷偷解下自己的鞋带,打了一个圈儿,一头系在自己的颈项,一头系在床头的拦杆,想结束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折磨。无奈那鞋带太细了,当他滚下床去的那一刻,鞋带也断了。

  值夜班的两个护士也闻声而来,见到这个情况,抬的抬人,上的上呼吸机,折腾了半天,叶小雨的父亲才活了过来,黑惨惨的脸上又有了血色。他睁开眼,一见床头的姑娘,一声“小雨”还没说完,泪水早流了出来。那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见到亲人的悲喜交加的热泪。

  叶小雨也泪流满面,顾不得还有院里的同事在旁边,噼里啪啦地对父亲发起脾气来:

  “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做,让我们怎么想?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寻了短见,让我们以后怎么抬头做人……”

  受指责的父亲这时哭出声来,他先是干呕了几声,好似痛苦都堵在他的胸膛、气管。

  “儿啊,我、我、我也不想——这么做啊,实在受不了啊……”

  “不是說了么,省里的专家正在找一种特效药,过几天就会到的么……”

  “真的有特效药?”一直站在旁边帮着施救,也一脸自责的哥哥,听叶小雨这么一说,就凑过来问。

  叶小雨看了一眼哥哥。哥哥绾着两条裤腿,衣服上还沾着泥巴。家里种了上十亩田,又是春耕的忙季,哥哥是下了耕田整田的拖拉机,就骑着摩托车赶到医院的。天一亮,他又得骑着摩托车回去,下田继续那些一天比一天繁忙的赶季节的农活儿。她对哥哥照顾父亲打瞌睡,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只是让哥哥不再追问,她怕父亲从他们兄妹俩的对话中看出什么破绽。她一直在让父亲坚信,会有特效药的,只是由于人家专家太忙,或者什么其它原因,才一直没把特效药送来。

  这个时候,叶小雨已经坐在了病床上,用一个枕头靠着自己的胸口,父亲就隔着一个枕头靠在她的怀里。像是怀抱着孩子。这个姿势,能让父亲喘息均衡一点儿,舒服一些。也许是经过了刚才的一阵折腾,父亲累了,也许是听她说真有特效药,放下了心,靠躺在她怀抱里的父亲,似乎是睡着了,发出了少有的鼾声。

  “你也睡一会儿吧,我来照顾爸爸。”

  叶小雨轻声对站在一旁的哥哥说。

  “你也一天一夜没睡了啊,你回去休息吧。”

  “不要紧,我瞌睡少,打个盹儿就行了。”

  两兄妹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当哥哥的睡在了另一张病床上。同病房的两个病人,受不了她父亲整夜不停的呻吟,不是要求换病房,就是住得近的一有空儿就跑回家去了。这倒也让叶小雨们感到了方便。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哥哥的鼾声。比起怀里父亲的鼾声显得有力,节奏感强。在这短暂的睡梦里,也感到父亲时而一阵抽搐,那是疼痛仍在发作。按照经验,父亲的睡眠不会超过一刻钟,虽然给他注射了安定,但一会儿醒来,整个夜晚,又会是他不停的刺着人心的呻吟声。

  门外走廊里的路灯,重新被值班的护士关上了,为了让这两个疲惫的人好好睡一会儿,叶小雨也欠身熄灭了病房的灯。夜一下从四周涌过来。这个时候,才是真的安静了。望着从窗口洒进来的月光,她想,这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知道,父亲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可是这最后的时刻到底还有多长,谁也说不准,就连父亲的主治医生,这院里的几个算是有经验的人,他们也拿着头摆。按说,到了这种时刻,最多也就三五天,就要进太平间了,可父亲进院已经快十天了,疼痛减缓的时候,自己还能到走廊里去抽一支烟,还能上卫生间,大家都惊叹这个乡下老头儿坚韧的生命力;父亲的这种特殊的体质他们也从没遇到过,对药物有天生的抗性,任何止痛的药物,用上两三回就失去了效果。

  眼望着父亲的痛苦,她也不是没想到过,让父亲安静地离去,只要在那掉瓶里注射一种药物,他就会无痛感地永远熟睡了。可是这种大家称之的“安乐死”,也只能一闪念而已,不仅违犯,她也下不了这个手,没想到,父亲今天自己做到前面了。

  她望着病床前,月光照着爬在地上的几条蚯蚓,那是她摔在地上断成了几截的鞋带。这鞋带怎么就不结实呢。父亲解脱了,她就解脱了,哥哥也解脱了,一家人都解脱了。这种病既花钱又花精力,母亲见家里已背上了债,病人也一天不如一天,也急出了病,前两天,她让哥哥把来医院照顾父亲的妈弄回家去了,不然她又要照顾父亲,又要照顾母亲。想象中父亲走了,她突然有一种轻松感,可是接着一种自责立刻涌进了她的心胸:怎么能够这么想呢。她赶紧把自己的目光从那蚯蚓似的断鞋带上移开,仿佛是那鞋带引诱着她,动了不孝之念。她感到怀中动了一下,父亲醒了。

  “爸,要喝水吗?”说着,她就要欠身去开头顶上的灯。

  “莫……”父亲拉住了她,“让你哥哥睡一会儿。”他轻声说。他是怕吵醒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儿子。

  可是接下来,疼痛又开始发作,压抑的呻吟又从小到大,“唉哟!唉哟!……”叶小雨又见父亲一手按着自己的肝部,一面痛得在床上翻去滚来。

  泪水在叶小雨的眼中打转。眼看父亲受这种折磨,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哥哥早已起床了,忙着找药找水,她装着要去找值班医生的样子,走出病房。

  出门时,她的脚踩着了那几截蚯蚓似的断鞋带,她一躬手抓了起来。走出了病房,要往那走廊里的垃圾桶扔时,她突然停住了。她像头一次见到似的,端详着这几根鞋带,心头突然就狠狠地想,你怎么就这么不结实啊,不然,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

  叶小雨不敢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这双棉鞋是她给父亲买的,软底,棉帮,穿着暖和,又有鞋带,出个门走个路,又能扎紧,也方便。就在父亲寻短见的第二天,回到家里,她找出了丈夫当兵时穿的一双皮鞋,解开了皮鞋上的鞋带。丈夫说过,这种又长又结实的鞋带,危急的时候能当救生的绳子用,可以从三楼吊到一楼。

  她像发冷发热似的,昏昏沉沉地从鞋柜里拿出丈夫的皮鞋,解下这结实的鞋带,准备送到父亲的病房的时候,她像一下清醒过来,跌坐在沙发上:

  “天哪,我怎么能这样做啊……”

  她捂着自己的脸哭起来。

  她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主治医生明确地告诉她,父亲的离去只是等时间了。父亲也知道自己无望了,在痛苦减缓的时候,就要回家,说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可是哥哥,当然也有她叶小雨,是坚决不允许。为什么明知不可救还要救呢,还要大把大把地花钱呢,是卫护一点儿希望?是卫护一种脸面(哥哥在村里当着治保主任,好歹也是一方有脸面的人)?还是用钱,用一种类似自我折磨,来尽一点儿孝心,或抵挡一种不孝?

  来住院前,曾经有人建议,到武汉去继续化疗;大约没有哪一个人是自己愿意死的,就连常常把死挂在嘴边的父亲,这回也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望,拿出了喂猪卖粮积攒下来的一笔钱,那是准备的老两口儿身后的安葬费。可是,在去不去武汉治疗的问题上,两兄妹坚决反对。拿来反对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可私低下,难道就没有在本地治疗,她叶小雨既可以照顾父亲,也不太耽误上班,还能照顾读书的孩子,哥哥也没有既节省一笔吃住的生活费,还能照料几亩田的意思?

  省医院的条件当然要比县一级好多了,虽然同样是面对的不治之症,也许到了省医院,不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父亲受的罪也许会少一些。一想到这里,叶小雨就又难受又愧疚,仿佛父亲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折磨,是她造成的。

  早晨从父亲的病房回到家,只躺了个把小时,怎么都睡不着,叶小雨索性起了床,收拾收拾屋子。自从父亲住了院,她忙得连地板也少有时间拖了,丈夫这段时间随领导出门去了,家里更没了人打扫,茶几、电视柜上全是灰。叶小雨又是拖又是抹地忙了一会儿,一抬头,见墙上的挂钟指到十点了,忙丢下手中的活儿,出门去菜场买菜,给父亲,还有中午回家吃饭的儿子,照顾父亲的哥哥做午饭。虽然父亲痛得已经难于下咽,一碗饭常常是扒了几口就搁那儿了,可是叶小雨只要是自己白天换休,她都要变着花样儿,精心做几个父亲平时爱吃的菜,给他送去。

  当叶小雨提着两盒饭菜,刚一上住院部的三楼,就见走廊里站了三三两两的人,住院的或陪护,望着父亲的病房小声议论着什么,或是叹息或是摇头。虽然隔着一道紧关的门,一声接一声的呻吟,仍然穿透那道半截琉璃的木板门,痛苦显得更加尖锐。见了叶小雨,有熟悉的打着招呼,不熟悉的也投来探询的目光,叶小雨正回应着熟悉的人的招呼,突然见旁边一间病房的门拉开,走出一个病人,朝父亲的病房不满地喊道:

  “天天这么喊,还让人活不活?”

  叶小雨低下头,穿过人群,快步朝病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父亲跪在病床上,背对着病房门,身体蜷缩成一团,正用肝部抵着放在床头的被子,对着墙壁不断地呻吟,一边用头撞墙。哥哥站在床头,拉也不是,劝也不是,怕父亲的额头在墙上撞伤了,就伸手护着。那额头就时时撞在了放在墙上的哥哥的手掌上。

  “爸爸……”

  叶小雨快步走过去,放下手中的盒饭,伸手搬弄父亲。

  “哎哟,受不了哦,让我死哦……”父亲仍在呻吟,“你跟医生们说啊,让我死了算了啊,我受不了啊……”

  “爸爸,你忍忍,会好的!”叶小雨上前抱着父亲的头,泪水涌出来。

  “去,快去跟医生说!”父亲扶在她的肩头呻吟了一会儿,突然暴躁地推开她。

  “爸爸……”她不解地望着父亲。这时一旁的哥哥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哥哥放在床头墙上垫着的手掌,已成了黑紫色。叶小雨忙说,“好,好!我去找医生!”说着,不放心地望着在床上痛得打滚的父亲,匆匆出病房。

  可是一出病房的门,她就踌躇起来,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医生说得很清楚了,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们也无回天之力了,打针吃药,也只是心理作用,象征性地治疗了。虽然也有办法减轻他的痛苦,可是,那不仅违背人性,也违背法律,谁也不敢的。叶小雨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透过玻璃窗,望着窗外的城市、天空。阳光普照的大街,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派生机与祥和,高远的天空,万里无云,宁静也安详,怎么看,这个世界都不是灰暗、痛苦的世界,为什么这些非人的折磨和痛苦,偏偏降临在自己和亲人的头上?

  “阿弥陀佛!”

  正站在走廊的窗口眺望,突然背后响起一声,叶小雨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出家人赵清轩。只见他双手合十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叶菩萨,何不让我去见见令尊……”

  这时的叶小雨已是六神无主,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她也会让父亲去试一试。见这个出家人一再说有办法可以减轻父亲的痛苦,也就不管迷信不迷信了,报着试试看的态度,把这个出家人带进了病房。

  “阿弥陀佛!”赵清轩一见她的父亲就说。父亲正等着叶小雨去叫医生来想止痛的办法,见带了这么个人进来,就不满地眉头一皱,叶小雨忙说:

  “医生这会儿都在手术——等会儿就来!这个师父,也是在这儿住院的。”叶小雨介绍说。

  一听说也是在这儿住院的,出于同病相憐,父亲的反感散了,乡下人的质朴和好客也表现出来,一边呻吟,一边不忘让儿子姑娘给来人看座。

  赵清轩就在那床沿上坐下来,对叶小雨兄妹说:“你们俩儿出去吧,让在下跟令尊说几句话。”

  叶小雨听了,疑惑他不知要跟父亲说什么,可看着这个出家人友善的笑意,就跟哥哥一起走出病房。

  出了病房,叶小雨就把自家的钥匙拿给哥哥,让哥哥赶紧抽空去吃饭,说饭菜都热在锅里,一边不放心地时时来到病房门口,从那半截玻璃窗口望进去,看那出家人在对父亲做些什么。

  由于父亲的疼痛呻吟,本来有三间病床的病房,病人都受不了,刚好同住的一个又出了院,现在这几天就只住着靠窗口的父亲。父亲的病床离房门最远,靠着窗口,她听不清那个出家人在对父亲说些什么,只见父亲听着听着,先是一愣,若有所思了片刻,接着疑惑地望着这个出家人,将信将疑地在试探着说什么,见那出家人点了点头,父亲像又呻吟起来,不过这时是在那出家人的帮助下,坐立不安的父亲已躺下身去,好像安静多了。

  这时,见那姓赵的出家人回头来望病房的门,叶小雨知道那是在找她,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躺在了床上的父亲仍在呻吟,不过那呻吟时嘴里的咕叨已不是“受不了哟,让我死啊”,而是一声连一声的“阿弥陀佛”。他已经没了那种坐立不安的焦躁,有的只是忍受痛苦的坚韧。

  “赵师父,你对我爸爸说了些什么?”父亲的转变让叶小雨十分奇怪,送那出家人出病房时,叶小雨问道。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出家人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边朝楼下走,一边说,“叶菩萨,你放心,令尊不会再喊得那样让人都受不了啦,我有空儿会再来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小雨觉得父亲真像换了一个人,痛苦的时候他不再高声叫嚷,甚至脾气暴躁地摔砸东西,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痛得厉害的时候,念的声音高亢一点儿,急促一点儿,其它的时候,也像在喃喃自语,仿佛这阿弥陀佛就是抵抗病魔、对抗疼痛的有效药剂。

  叶小雨既宽慰,又疑惑,她不知这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那个出家人对父亲说了些什么,但肯定,是关于佛,关于来生,关于天国的他早跟她说过的那些佛家的事儿。后来几天,那个出家人果然一有空儿就上来陪父亲,有时讲着讲着,父亲那痛苦的脸上,竟然还挤出了难得的艰涩的笑容。这是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父亲第一次露出笑容,这笑容让叶小雨更是困惑,难道一辈子不信鬼不信神的父亲,就这么听话地,顺从地信了“佛”?

  管他的!只要爸爸不再那么叫唤,嚷着要死要活就成!

  此后几天,陪同的人轻松多了,“你们去睡会儿!”父亲总是一边忍着痛,一边说。他不再呻吟得让人心慌,也不再动不动大发脾气,大动干戈,闹得一幢病房的人都不安宁,叶小雨知道,疼痛其实并没有减轻,但是父亲好像有了某种强大的忍受力,当陪护的她在短暂的迷糊中睁开眼,看见的也是父亲一人靠坐在床上,仰头顶着墙壁,嘴中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的忍受痛楚的样子。他念佛的声音急促又近似喃喃自语,像在驱赶,又像在乞求,即便痛得汗水湿透了几层衣服,整个医院,再也听不见父亲的一声呻吟。

  此后的父亲,忍受痛苦仿佛成了他的一种目标,即便是痛得额头上滚着汗珠,他也是安静地坐在床头,闭着眼睛,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在一声连一声的阿弥陀佛里,他仿佛得到了战胜痛苦的力量,看到了超越苦难的光芒。

  整个大楼,从此不再弥漫着父亲痛苦不堪的呻吟,夜晚到来的时候,整个医院安静下来,这幢楼也安静下来。痛苦的病魔,已被父亲压缩在自己身体的某个角落。

  又过了两天,下了夜班的叶小雨在半路和同事道了别,叉进通往住院部的那条小道,去看望父亲。她已不像父亲刚住院的时候一样,丢三落四,行为怪异,把同伴们的说笑和关心当成一种刺激,她已恢复了常态,甚至变得开朗,主动跟上下班的同事打着招呼。父亲安定了,她也安定了,甚至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父亲会熬过这一关,会出现什么奇迹。

  现在,下了夜班的叶小雨,又一人行走在医院大楼那些拐弯抹角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大楼之间的开阔地,开阔地里装扮成花园的石径小道。穿过花园的石径小道时,她甚至抬头望了一下星空。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月明星稀,明月在天,月色下的大楼、花园、树木,不再显得黑影幢幢,给人隐匿着不幸和恶魔的感觉。柔和的月光下,一派安宁祥和。夜风凉爽,叶小雨拂着月光和轻风,轻快地朝父亲的病房走去。

  今天是哥哥轮上值班,可她已形成了习惯,睡觉之前,一定要先来看看父亲。那几个医生也感到奇怪,问她为什么没见她的父亲那么整天整夜地呻吟了,是不是用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特效药,叶小雨总是笑而不答。

  她心情轻松地上了楼,父亲的病房像以往一样窗口亮着灯。她推开门,只见父亲如往常一样,背靠着垫在身后的被子坐在床上,哥哥不知哪儿去了。

  “爸爸!”她一進门就喊。

  往常听见女儿的声音,那坐在床上的人总会抬起头说,“来了?”即便正值疼痛难忍,也会抬头望她一眼。可是今天,爸爸既没说来了,也没抬头望她,只是靠着被子耷拉着头,仿佛睡着了。突然,叶小雨身上一紧,不祥的感觉一下摄住了她,她紧赶几步,一把抓住父亲的脉搏。

  脉搏已停止了跳动……

  “爸爸……”

  叶小雨轻声叫了一声,泪水涌了出来。

  在父亲出灵的时候,叶小雨走在那长长的送灵队伍里。她突然惊讶地发现,春天竟然已经来临,在炙烤一般的日子,她忽视了这个世界竟然已是这般美好。她明白了为什么那出家人的几句话,就让一生不信鬼不信神的倔强的父亲,那么驯服了,他不是在为自己乞求什么来生,而是在为自己的子女和后代们祈福,他把忍受痛苦当成了为儿女们祈福的必经之路,他是从死亡中看到了希望,找到了信仰,这些,是不是佛,是宗教的本意呢……

  山道两旁,葱绿葳蕤,鲜花满地,蝴蝶飞舞,花香飘荡。也许,站在高高的天堂上的父亲,也高兴地看到了这个鲜花盛开的春天了吧。于是本应表现出痛苦,应该一路啼哭的丧父的女子,脸上竟然闪现出安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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