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十九岁开始守寡,不也是过来了?都九十九了,还乐呵呵的。
谈起她的男人,大奶奶一脸的自豪,满脸的皱纹里开满了玫瑰花,俺那口子啊,打仗厉害呢,不怕死,生葫头,六叶子,结果还是被小日本的刀尖戳到了心口,戳到心口了,那个血啊,流啊,流啊,流了很多,他还是站着。一个鬼子很是惊奇,看了看他,看到你大爹的双眼睁得老大,放出光来,吓得撒腿就跑。阮直就问,后来呢?大奶奶叹口气,后来倒下了,死了,眼睛也闭上了。大奶奶的眼里闪着泪,这小和尚真狠心啊,俺和他结婚才两天,两天啊,俺的天说没有就没有了,说塌就塌了哦。大奶奶说完天塌了,就闭上了眼睛,世界真的就黑了下来,天和地折叠在一起,像一片秋天的落叶。尹梅也极力闭上双眼,闭上双眼的尹梅,感觉她的天也塌了。阮直的鼾声,就像濒临死亡的喘着倒气,每一次鼾声都憋了很久才释放出来,像受了什么委屈的孩子。
阮直已经一个月没有做那个事了,在一个月之前,阮直做那事很厉害,尹梅常夸他像一只骚羊。阮直听老婆夸他,更加勇猛,真像队里的那只大骚羊。结果骚到女人堆里,因为开了一句过火的玩笑话,被一帮嫂嫂婶婶们扒了裤子,从大田里薅来一把快成熟的麦穗,硬是塞进阮直的内裤里,揉啊,搓啊。阮直痛得龇牙咧嘴,求爹告娘。阮直的腿像丈量土地的叉子,走路一拉一拉的。尹梅问他怎么回事,他咧着嘴,被狗日的骚羊圪顶的。尹梅急切地问,顶哪里了?阮直指指裤裆,顶这里了。尹梅说,脱了,我看看,没事吧?阮直的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强忍着疼痛,嘴里还是坚硬的,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尹梅开始骂了,我气将起来,巴不得摸把镰刀砍死那个狗日的骚羊。阮直忙说,你找死啊,它是我们大队一级保护动物,还戴过大红花咧。尹梅说,那就找书记讨个说法,不能白了他。阮直嘴里又“嘶嘶”几声,书记是你家的啊,听你的吗?弄不好,以后不叫我放羊了,忍忍算了。尹梅又问,那些羊,你放了五年了,不是很听话吗?怎么说砍你就砍你呢?阮直的谎话还要继续编,一只小水羊才三个月大,正在低头吃草呢,狗日的骚羊发情了,纵身就往水羊身上跳,小水羊吓得往前跑,骚羊个子大,腿又长,又追上了母羊,硬生生地强奸了它。小水羊被干过了,撑不起腿来,我去扶起来,它又趴下了,再扶起来,它又趴下了。我气急了,拿起鞭子就抽大骚羊。大骚羊冷不丁被我抽了一鞭子,昂起头就向我冲来,冲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它突然躬下头,闪电一般,你知道的,闪到了我的要害。尹梅听着听着,笑了,不屈,不屈,自找的,人家干好事呢,你吃什么醋?阮直道,你还幸灾乐祸呢,小水羊那么小。尹梅止住了笑,是啊,老牛吃嫩草,是男人都喜欢,你看中学里的徐胖子,都四十多了,据说玩了不少女学生呢。阮直说,不要乱说,被人听到了 ,小心撕烂你的嘴,人是人,羊是羊。尹梅笑了,人还不如畜生呢。阮直嘴里又“嘶嘶”几声,不跟你瞎扯了,我去外边尿泡尿。农村的厕所都在外边,有的在门口的菜园边,有的在屋后的拐角处。厕所大多用黍杆、树枝之类的东西围成圆圈,靠近墙的一面是门,门用布或者蛇皮袋子挡着;如果是菜园边的厕所,一般回门往南,南方比较开阔,人来人往少。尹梅左等右等,也不见阮直回来吃饭。这死和尚掉茅坑了。阮直在厕所脱了裤子,正在一截截清除内裤上的芒刺,听到有脚步声拖沓拖沓地走近,他老婆的脚步声,听了七八年了,太熟悉了。有次,阮直在小店里打牌,打着好好的,突然说,不来了,回家吃饭了。别人就说,发什么神经啊,半晌不夜的,再玩几排。阮直说,老婆来了。别人说,见鬼了,你老婆在菜园里间菜呢。阮直刚站起来,老婆就到了。尹梅拧着他的耳朵,笑着说,又打牌了吧?阮直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又没打牌,看二行的。第二天,阮直的下边东西肿得像猪泡泡,走起路来,腿拉得更宽了,像裤裆里横根扁担。他想跟队长请假,队长说,谁叫你不知好坏,真是闲得蛋疼。阮直嘴里吐着“嘶嘶”聲,特别重的样子,队长,我不是闲得蛋疼,是真的蛋疼啊。队长摆摆手说,疼就老实了,看你还跑不跑骚,看你还钻女人窝不。阮直连连摆手,下次再不敢开玩笑了。队长说,好了,好了,放羊去吧。阮直嘴里又发出“嘶嘶”声,像蛇的信子,队长,我走路疼啊。队长有点儿不耐烦了,疼什么疼啊,干脆阉了算了。你要不去也行,我换人去放。还有啊,要不要告诉尹梅啊。阮直的嘴里没有了“嘶嘶”,他不敢再吐信子了,队长不怕他的信子有没有毒。
春天到了,小草试探性的从地皮里抬起头来,阳光有点儿晃眼,身边的土往旁边让了让,很绅士。骚羊走在最前边,昂首挺胸,像英姿飒爽的将军。阮直走在羊群的最后边,腰上别根鞭子,慢腾腾地跟着。它们在向阳的河坡上散开,这里一只,那里一只,不再追逐撒欢,而是低着头,啃着还看不出名字的小草。它们映在清清的水里,像一朵朵棉花漂在河面。两只水鸭子突然从水底冒出来,又钻进水底,河面荡漾起来,水笑了起来。羊群在水的波纹里晃动、融合,彼此纠缠扯拉。阮直躺在河坡一处挖了树根的洼坑里,坑里填满了温暖的阳光。那只骚羊抬起头,看了看羊群,满眼的欲望。它走向一只正在埋头吃草的成年水羊,用头上的角拱了拱水羊的腰和臀部。水羊停止了吃草,头勾过来,看着骚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水羊翘起了尾巴,骚羊跳了上去,两朵棉花交织在了一起。水羊不挣扎,不反抗,有时身子还往后退着,嘴里叫着“咩,咩咩”,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以前,阮直就喜欢看羊儿跑窝,也喜欢跟老婆讲,更喜欢跟老婆做。老婆有时也会叫,像羊儿一样的享受。可惜现在不可能了,自己成了一个废人,自己连一只羊都不如。畜生不如,阮直想到了这个成语,心里愈加的烦躁。这时候,骚羊蛋子又在爬另一只小一点的母羊,小水羊一边身子躲着,尾巴紧紧地贴在屁股沟上,一边还不忘低头啃草。骚羊就是皇帝,只要看上,非搞到手不可。骚羊不停地磨蹭、调情,小水羊停止了吃草,回头看了看,又低下头,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骚羊骑了上去,小水羊的尾巴左右摇摆,像摆钟一样有规律地动着。骚羊努力了很久,也没有进去。骚羊前身趴在了小水羊的身上,不厌其烦地动着。小水羊四肢发软,像散了架子的凳子,趴到了地上。阮直站起来,从腰里摸出鞭子,甩向了骚羊。沉浸在无限遐想中的骚羊,被突然袭击了一下,猛然转过头,愤怒地瞪着阮直,眼睛一眨不眨,玻璃球似的。骚羊只是用眼睛瞪他,没有攻击。阮直想起曾经向老婆编织的谎话真的就要应验了,下意识地退了两步。骚羊看主人退了两步,便不再瞪他,低头啃起草来。
猪五羊六,羊每半年产一窝。秋季是羊下仔的好时光。一只母羊兜着大肚子走着走着停下来,前蹄一软趴了下去,整个身子侧卧在路边。阮直赶紧跑过来,蹲在母羊的身边,眼睛盯着羊的产门。母羊“咩咩”地叫着,好像在为自己鼓劲。羊羔的头出来了,阮直用双手托着,很快引了出来。羊羔的身上满是粘液,粘液很腥。阮直闻了很多年了,已经习惯。羊羔一个又一个出来了,阮直用手抹掉粘液后,羊羔就活蹦乱跳起来,然后跪在母羊的后腿之间,寻奶吃。只要有母羊产仔,生产队就会给骚羊挂几天大红花。以前看着骚羊脖子里的大红花,阮直特别的高兴,现在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注满了烦恼、愤怒、哀伤,它们像水一样流来,积攒着,凝聚着,最终形成了湖泊。骚羊挂着大红花,将军一样走在队伍的前边。阮直走在后边,没精打采,像三天没有吃饭的落魄之人。槐树和杨树的叶子开始黄了,有些叶片飘落下来,落在枯黄的野草上,落在晴天坚硬雨天泥泞的路上。雨在午后停了下来,路上的泥巴粘鞋,阮直用力甩了几下右脚,右脚的泥巴被甩得很远,他又甩了几下左脚,左脚的泥巴也被甩得很远。有几块泥巴甩到了羊身上,羊像受了惊吓,扬蹄小跑起来。阮直笑笑,呵呵,胆小鬼,我又不是真的打你们。羊用嘴拱着树叶,寻草吃。有的也在咀嚼树叶。在咀嚼树叶的时候,羊总是抬着头,望着远方,慢慢地品味。这些苦涩的叶片像冬天一样漫长。阮直就走在这些叶片上,心里也感觉有了苦味。阮直的腰里除了别了只羊鞭,还多了一把镰刀。镰刀是月牙形的,昨晚被阮直磨得锋快,闪着明晃晃的光亮。随着阮直的走动,时而灿烂,时而暗淡。阮直今天穿的是厚厚的蓝布衣服,因为经常洗涤的缘故,变成了淡蓝,多少看出一点兒岁月的沧桑。镰刀就像月亮一样,在阮直的背上,在阮直淡蓝的天空散发着光辉。昨晚,阮直很晚才上床,他坐在地上,在暗淡的煤油灯下,不停地磨,不停地磨。他好像要把坚硬的铁磨净,磨成磨刀石一般的泥沙,软软的,细细的,柔若无骨。尹梅催了几次,你还睡不睡,我最怕听磨刀的声音,麻头皮的。阮直说,马上好了,你先睡。尹梅怒道,鬼叫似的,我睡得着吗?阮直停止了磨刀,把刀放进水盆里荡了荡,放在耳边,用拇指肚在刀口上从前往后轻轻拉了两下,刀口发出清脆的“嗤嗤”声音。尹梅问,刀磨那么快,想割腕自杀,还是抹脖子自尽啊。阮直瞅一眼她,是不是我死了,你高兴啊,你可以光明正大的找男人啊。尹梅鼻子里哼了两声,你跟死人有什么区别!阮直不再言语了,像漏了气的皮筏子搁浅在床上。接生后,阮直到潼河里洗净了手。河面上落入白云和羊群的影子。阮直用手抄水,水洒了很远,然后落下来,白云和羊群的影子便重叠在了一起。阮直的眼睛一阵迷离,他很想也融入其中,像云彩和羊群一样自由自在。他更想做那只骚羊,享尽风流与荣华。小时候,阮直很羡慕同学膀子上的一块儿小小的白布,白布上有一道、二道和三道的红杠杠。三条杠是少先队大队长,二道杠是中队长,一条杠是小队长。他们只要选为队长,戴上红杠杠,就神气十足,威风凛凛。阮直也想当队长,也一直努力,勤奋学习,积极表现,可是成绩就是上不去,同学和老师看不起他。后来,他就放弃了努力,承认自己是天生的笨蛋。不就是几道杠吗,有什么了不起,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发。但是,阮直错了,当队长们领来奖状、作业本、钢笔和奖学金时,阮直就感觉无比的惭愧。有时,会一个人跑到操场边的草地上坐着,坐着,坐到上课铃声响起。他不喜欢上体育课,不喜欢在体育课上手舞足蹈。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很笨拙,和周围的同学不协调。此刻,他坐在河边,看着白云和羊群渐渐地分开,羊群在白云里穿梭,白云在羊群里徜徉。水多么的清啊,照得见脸上的皱纹。阮直从腰里取下镰刀,在水里慢慢地划拉着,像船桨。白云和羊群以及自己的身影又动荡了起来,久久没有平静。
他直起腰,转过身,太阳照在刀口上,随着阮直身体的走动,刀口上的白光一闪一烁。太阳是长了眼睛的,就在刀口上紧紧地盯着阮直的脸。阮直的脸色比平时厚了许多,一脸的凝重。他走向了骚羊,骚羊正低着头吃草。阮直把刀重新别到了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尼龙绳,快速地在骚羊的脖子上拴了个死扣。骚羊没有反抗,它的想象没有人类那么丰富和复杂。多数的羊都停止了吃草,漫无目的地看着主人牵走了骚羊。阮直走得不紧不慢,骚羊的蹄子也不紧不慢。骚羊在用心地学着主人的步伐。骚羊永远是抬着头,雄健高傲。阮直的头却是低垂着,好像脖子上坠一块儿大石头。
他们来到一处山沟里,阮直停止了步伐,向四处望了望;骚羊也停止了步伐,向主人望了望。骚羊看到了阮直腰里的镰刀,并看到了刀口上发出一闪一烁的白光。阮直转过脸,白光躲到了身后。骚羊看到了主人的脸。阮直皱了一下眉,又舒展了一下眉,嘴张了几下,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发出声音,而是使劲儿地抿了一下嘴唇。两片嘴唇压在了一起,慢慢地挤压,直到看不到嘴唇,只留一撇淡黄的胡须,像极了被踩踏过毛菇草。胡须抖动了几下,坡上的枯草被风吹着,也像胡须一样抖动了几下。阮直蹲了下来,抱住羊头,用自己的头拱着骚羊的额头。骚羊感觉到一股温暖漫过脑际,水一样流往全身。越过主人瘦削的肩膀,骚羊又看到了明晃晃的镰刀。镰刀闪着白光,晃眼,骚羊闭了一下眼睛,镰刀就暗了下来。闭了眼睛真好,可以再一次体会青草的香,树叶的脆,潼河水的甜。骚羊的四肢被阮直用绳子捆了起来。骚羊感到身子发凉,先从身子靠地的一侧,然后全身发凉,刚刚的温暖瞬间从身体的每个角落逆流而上,在脑际一阵盘旋,消失了。骚羊的眼前又亮了起来,明晃晃的镰刀。阮直在骚羊的裆部揉了几下,两颗蛋便突兀出来,发着光泽。骚羊听到“哧”的一声,疼痛从裆部传来,它一阵阵“妈妈”地叫着。阮直倒骑在骚羊的身上,在划开的口子里挤弄了几下,一颗羊蛋像鸡蛋一样出来了。他用刀割断输精管,然后打一个结,塞了进去,用行针缝了几针。接下来,又在另一颗蛋上上演同样的血腥。骚羊“妈妈”地叫着,它一辈子只会这一句发声。牙牙学语的孩子也只会这么简单的发声,单调却充满童真。骚羊的遭遇,每一年春秋都会在其他公羊身上发生。不过,行刑的不是阮直,而是乡里的黄兽医,用的不是镰刀,而是手术刀。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兽医和阮直都没有用麻醉药,只是用酒精擦一下。
阮直放了骚羊,解开绳子。骚羊腾地起来,向羊群跑去。
阮直划拢来一些树叶树枝,蹲下来,用火柴点燃。他把紫红色的羊蛋扔进了火里,树枝和树叶噼噼啪啪地响着,像很多人在拍手欢迎。不一会儿,火堆里传来阵阵肉香,还有一股羊臊味。阮直用粗树枝拨弄出羊蛋,羊蛋黑黑的,粘了一层灰。他把羊蛋放在手里,一边吹,一边左手传到右手,右手传到左手。不一会儿,羊蛋不烫手了,接近了体温。吹干净的羊蛋焦黄色的,很诱人。阮直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好像有颗玻璃球。羊蛋可以壮阳呢。老辈们都说。每一次骟羊,羊蛋都会被很多人争抢。好像他们都阳痿了。羊蛋刚吃过,嘴里很香,紧接着一阵阵骚气逆袭而上。
吃了羊蛋的阮直仍然不行。
秋天过去了,冬天到了;冬天过去了,又是春天。季节就这样重复着,日子一天天熬着。
母羊们不再怀孕产羔了。卖了一批后,留下十几只母羊。骚羊仍然领头,仍然像将军一样。母羊们的眼里没有了神彩,像一群落荒而逃的士兵。骚羊依旧去爬母羊,但是没有了往日的威猛自信。每一次骚羊的攀爬,阮直的心里就一阵发痛。阮直感觉骚羊和自己一样,都在无底的深渊里挣扎。队长说,这骚羊看来阳痿了,年底宰掉,让男人们解解馋。阮直说,还是留着吧,它是头儿。
队长嚷道,都成了废物了,留也没用。再选个好的。
他们就在羊圈的边上说的,反正羊又听不懂人话。
阮直的心里又一阵疼。一年多了,骚羊没有戴大红花。阮直觉得对不起骚羊,是他除却了骚羊的荣耀,摘掉了它的光环。阮直的心里像插进了刀刃,不是一阵疼,而是一阵阵,一波波的锯齿一般的剧痛。
阮直赶着羊群来到河坡上。朝阳下的草儿已经铺满了河坡,叶子已经不再羞涩,吐出鹅黄色的嫩芽儿。骚羊今天一个劲儿地吃草,很少抬头。它怕春天一闪而过,它要好好地咀嚼春天的气息。骚羊的肚子吃得鼓鼓的,它抬起了头,望着天空,它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堆积得像雪山一样的白云。天空向水里倾倒着白云,像天空喝醉了酒,呕吐着污秽。岸上的树也倒映下来,在河里晃动着?,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骚羊还看到了很多母羊排着队,在河边饮水,胡须都弄湿了,水啪嗒啪嗒地滴着。喝足了水的母羊们卧了下来,躺在青青的坡上。它们闭上眼睛,一个个像思想家,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骚羊有点儿失望,它们不再正视自己了,不再把自己看成一片天了。骚羊预感到自己已经像天空一样,马上就要塌陷了。
骚羊抬头凝视着天空,看了很久很久。它看到了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在悠闲地漫步,东南风轻轻地吹着。它们像一对对情侣,时而慢走,时而追逐。骚羊垂下頭,目光顺着河坡,顺着青青的草叶儿,蚂蚱一样地蹦到了水里。东南风在高远的天空是直着走的,一旦超低行走,就没有了正行,总是七拐八弯,尤其到了河湾,老是打转,把河水都逗笑了。骚羊看到那些云朵在水面飘飘荡荡,起起伏伏,像喝醉了酒。醉酒了,一定很难受。骚羊看过阮直醉过,又哭又嚎的,如丧考妣。
阮直侧卧在河坡上,像一捆麦草,像一幅油画。他不知道骚羊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其实,阮直怕骚羊看什么,或者想什么。看到骚羊幽怨的眼神,阮直的心里乱哄哄的,蜂巢一样。他怕骚羊乘他不备,攻击自己。阮直后悔,不该那么做,就是骚羊对自己攻击,也理所当然。他甚至期盼骚羊用坚硬的角顶他,挑他,撞他,抑或直接刺向自己的裆部。
骚羊仍然看着水面的景物。阮直也看着,除了蓝天,白云,高傲的白杨,浑身是刺的刺槐,或走动或卧地的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阮直想,骚羊一定有忧郁症了。
阮直正在胡思乱想时,只见骚羊从河坡上俯冲下去,像雪球一样滚向水里。骚羊在水里昂着头,向河心游去。
阮直立马起来,用手指着骚羊,你他妈疯了,疯了。
骚羊在河心停了下来,长长的胡须像一块儿白布漂摆着。许多掉入水面的白云被搅碎了,刺槐,冲天杨,羊群,也被骚羊的到来扭曲了。人间的,天上的,都赶集似的涌到河里,和谐平静。河道很长,太阳从东头一直游到西头,显然是一名游泳高手。河心的水很深,很凉。原来所有的河是长心的,像动物,或者植物。很多心?,你都看不到?,甚至猜不透。即使剖开,看到的只是心脏?,看不到心思。骚羊的头慢慢地下沉,长长的白胡须,在水面荡了几下,河心瞬间凹了一片,即刻又复原如初。一个生命的消失,没有使河水抬高了多少,只是荡漾了几下。
阮直没有下水救骚羊,而是比骚羊慢几步,在骚羊沉入水里的那一刻,他抬脚迈向水里。河心真的很深,有点儿像人间,漫过腰,漫过肩,漫过头颅,漫过向上伸展的手。
河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颗动荡不安的心在水的安抚下,就几秒?,是的,几秒,就停止了跳动。生命的脆弱,像潼河岸边的枯草,一折就断,没有挣扎,没有呐喊。
人生如草。第二年春天,阮直的坟头已开始长出嫩绿的草芽来,多得数不过来。
改嫁后的尹梅在清明节时,会拉着孩子过来看看他。孩子说,坟上的茅草好多啊!妈妈,我要吃茅芋。茅芋就是茅草里长出的花,长长的,外边包裹着多层皮?,里边的白色花蕊清香可口,绵绵软软的。尹梅摸着孩子的头?,小傻瓜,再过几个月才可以吃。孩子问,这些茅草是爸爸种的吗?妈妈说,?是的。尹梅第一次为了男人在孩子面前撒谎。
孩子说,爸爸真好!尹梅背过脸去,那个熟悉的村庄突兀地闯入了她的眼睑,像一粒尘埃。尹梅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她自言自语道,孩子他爸,明年给你竖块儿墓碑,让你好好地站起来。站得高一点儿,就可以看到那些羊群了。那些羊,二乱子在放?,他也喜欢到河堤上。我听说,一想起你和那不中用的骚羊蛋子,二乱子就怕,他不想把羊群赶到河畔吃草,是那些羊硬要去,只要一放栏,它们就撒开蹄子往河边跑去。
尹梅往更远的地方望去,那群羊跑过来了,起先像一大团白云;近了,就散开了,零零散散分布在河坡上。二乱子跟在后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尹梅看着看着,二乱子越来越像阮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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