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的时候,西天边是最干净的。那种干净是只能看,却说不出来的。那时,我就站在稻场上,傻傻地望着西边的天空。天空是红的,可是,又不全红,还沁着洁净的蛋清色。
红色静静地沁润着,将我的童年沁润成红色,将我身后的房屋沁润成红色。在这一刻,一切都在静中透出一种净。那种净,悄悄地沁入到我童年的深处,储藏在那儿。今天,当我游走在城市里,坐在玻璃窗后,望着外面的时候,我仍能清晰地记得童年乡村的静穆,还有西天的那一抹晕红的色彩。
我的童年,因此更加明晰起来。
我的思念也因此更加浓烈起来。
我再次沿着记忆的小路,一步步走回去,走向童年的小路,走向黄昏的村子,走向我记忆里最为柔软的角落。黄昏里,有炊烟在村子里升起,如谁用淡墨笔画上去的,在晴蓝而带着红晕的空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显得格外温馨。
那一缕炊烟,是童年的呼唤,是乡村的呼唤,也是娘的呼唤。
娘在院子里摘了菜,在水池前打开龙头。娘在龙头下哗哗的水声里将菜洗净,手里还嘀嗒着水珠,水珠上也带着清亮的红色。娘走进灶房,烟囱里就冒出一缕炊烟,一直伸到黄昏的空中,最终消失了。娘走出来,站在阶沿前喊着我的乳名,一声又一声,细长,带着悠悠的尾音,就如升到天空的炊烟一样。
我在黄昏里跑着,答应着。我脆脆的声音回荡在暮色里:“哎,就回来了!”
黄昏在慢慢地变暗,炊烟在渐渐地隐去,小村也在渐渐地隐去。在乡村,在黄昏到来后,我走在村庄的路上,从未感到孤独,因为,黄昏的那畔有炊烟,炊烟的下面就是我家的院子。那儿有院墙,有葡萄树,有栀子花,还有站在炊烟下等着我回家的娘。
有娘等着,人生不会孤单。
有童年陪伴着,人心永远轻松温暖。
2
黄昏永远是属于小村的,是属于粉墙黑瓦的农舍的,也是属于童年的。在静静的黄昏下,远处的山尖显得格外干净,也格外明显,甚至山尖的一块石头,一棵树木,都显得那么清晰,那样显眼,黑红黑红的,如油画一般。
山的斜扁路上,放牛的喇叭公吆喝着牛,已经沿着弯曲的山路,向那畔的家里走去。走过山垭的时候,他的影子,还有牛的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尤其是牛的一对犄角,格外明显。喇叭公的喇叭,也在黄昏里响起来,一声声扩散在黄昏里,将黄昏也仿佛吹出了一波波的波纹,一直扩展向远方,扩展向我想象也赶不到的地方。慢慢的,牛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喇叭声隐约还在,但慢慢小了,再小了,最终听不见了。
黄昏再次恢复平静,红晕中透出隐隐的黑色。
远处,有人在唤归,是当娘的在喊着自己的娃儿回家,声音就那么悠长,那么深远,好像是在岁月深处传来的一样,在黄昏里响起。这样的声音,是黄昏里最为温馨的声音,最为纯粹的声音。
那一声长长的呼唤,就将游子的心永远和乡村牵连在一起,难以分开。
多少年了,当我离开乡村,离开娘,在外面走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总想停下来,在黄昏里倾听一声娘唤归的声音,想歇息一下,将人事酬酢的烦恼稍稍消解一下。可是,天尽头只有黄昏,只有黄昏的光,慢慢地消退着,慢慢被暮色浸染着。
娘的声音,远在天涯那边。
我,却行走在千里之外。
此时的乡村,鸟儿一定划着翅膀,驮着一抹晚霞,飞向了远方,飞到黄昏里去了吧。小村对面的石头梁上,人家院落在夕光中大概也半明半昧了吧。柳树沟垴那一丛古老的树木,拢着几户人家,大概又如水墨画里的一般了吧。小时,我常常望着黄昏的柳树沟垴想,那儿住着的是谁啊,他们站在遥远的山垴上,看见了黄昏的我吗?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去山垴上看看,那院子究竟是啥样子的,那些树是什么树。
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我走遍各地,就是没走过我童年遥望过的柳树沟垴。
听说,那儿的人都搬走了。那儿的树木还在,那儿的黄昏还在。我如果有一天回到小村,去那儿的话,那儿大概已经渺无一人了吧。他们都搬到了哪儿?在黄昏的时候,他们是否会回头想起那丛树木,还有自己住过的房子。黄昏,是点燃乡愁的时候,那一刻,谁不沿着记忆走一趟故乡啊?
有老家,就有乡愁。
有黄昏,乡愁总是会显得那么温馨,那么细腻。因为,在老家,有娘在那儿守着,有自己的童年在那儿守着,有童年的往事在那儿守着每一寸地方,每一声虫鸣。
我们走向远方,老家将我们的根留下。
我们漂流他处,老家收留着我们的灵魂。
3
黄昏一到,村子的虫鸣就响起来。虫鸣,是乡村的另一种露珠,是乡村的另一种花儿。虫鸣在田埂上响着,在河沿上响着,在河边的草丛里响着。有时,我会拉着娘的手,走在田埂上,走在地边的小道上。旁边是秧田,秧苗绿乎乎的,在夕光下,是一片黑紅的绿色,一块一块延伸下去,一直延伸到了山的拐弯处。
田埂上有豇豆,有四季豆,都是娘种的。
娘在田埂上用竹棍戳了洞眼,将豆种放进去,旁边戳着一根竹棍。几天后,一根根豆秧顺着竹棍攀上去,一直攀到竹竿的顶端。豆花不久就开了,如蝴蝶一样,在风中甚至还飞动着一般,花儿有紫的,有白的,有红的,也有蓝的。
娘在黄昏要做饭的时候,先去地里摘豆角。娘喊我说:“走啊,摘豆角去啊。”我嗷嗷叫着,跟着娘一起。黄昏的光慢慢地蔓延下来,将整个村子都淹没了。远远看去,二叔家的正对着西边的墙显得格外红,格外亮,如泼了一层胭脂水。
有的人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了炊烟。后来上学,书本上说炊烟袅袅。炊烟咋的能袅袅呢?老家在山里,四边山色一围,没有风,在黄昏里,一切都静静的,炊烟一点儿也不袅袅的,而是直直地升上去。
娘摘着豆角,我也摘着豆角。
娘见了说:“可别摘了。”娘说我帮倒忙,越帮越忙,把嫩豆角都摘了。娘摘的豆角嫩,可很长,我的很短很细。虫鸣在四周响起来,唧——唧——唧——就在田埂上,就在草丛里,就在我的面前。等到我瞪大眼睛走到虫鸣的地方,虫又不叫了,前面又响起另一只虫的鸣声。
虫鸣还在秧田里叫,那儿有水,不呛死啊。
我问娘,娘也不晓得。
摘罢豆角,娘拉着我的手,走在田埂上,走在虫鸣声中。夕光已经暗淡下来,照在水田里,水还是能看得清的,泛着红晕的光。
娘回到家里,灶房里响起砧板的声音,接着冒出炊烟。娘用刀子剁碎豇豆包饺子,包蒸馍,很好吃。
饭熟的时候,黄昏早已消退,天上一片净蓝。我们坐在院子里,坐在葡萄树下,吃着蒸馍,或者饺子。这时,虫鸣更密集了,一声声的,就在院子里,在墙根下。窗下的甘露已经肥大了,将一片片硕大的叶子铺展着。甘露下也有虫鸣声,吱吱吱——吱吱吱——
4
黄昏到来的时候,蝙蝠就在空中呼呼地飞着,一点点的黑影。大人说,如果将鞋子摔上去,蝙蝠见了,就会钻进去。我们一个个孩子就将一只鞋脱下来,一边跳着脚,一边朝空中摔着,可是,没有一只蝙蝠钻进去。蝙蝠仍在黄昏里飞着,呼呼的声音,很是柔和。
有的娃儿鞋子不见了,哇地哭了。
有的喊着:“我的鞋呢,我的鞋呢?”
河里的水白白的,平平的,可是这会儿却汪着一片片霞光,泛着一波波的红晕。水里有云,是红色。我们有时就在水里捉鱼,可是,那些鱼儿很滑头,一会儿钻进浮萍里,一会儿又钻进水草里。天慢慢暗下来,看不清了,我们空着手,啥也没有捉到。我们的衣服湿透了,回去的时候,娘是要责怪的。娘说:“又去河里了,再去,打。”娘说着,将手高高举起来,放下的时候,轻轻在我头上抚摸一下。
更多的时候,我们在稻场上玩着,喊叫着,追逐着。我们斗鸡,躲迷藏,让扮作狼的同伴抓。那个稻场多大啊,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当年生产队打粮的,就那么留了下来,成为我们玩耍的地方。我们在暮色里,一个个躲在草堆里,躲在土墙后,躲在树丛,让当狼的娃儿找。他找啊找,我们都躲着一声也不吭。
那时,冬成最喜欢当狼了。他说,当狼多好,能吃羊。说着,他将我抓住,嘴张得大大的,啊啊地叫着,做着要咬的样子。
他娘在远处喊他:“冬成,回来吃饭哦。”
他娘的喊声远远传来,在黄昏里扩散着。他答应着,不再当狼了,也不再抓住我要咬了,而是答应一声,一溜烟跑了,跑向一处炊烟升起的地方。我们愣愣,也都跑了,跑向一处处炊烟升起的地方。
有炊烟的地方,永远有着娘的呼唤。
有娘的地方,永远就有家。
而黄昏里,娘的背影永远走在村庄里,走在慢慢沁染下来的暮色里。娘就那样一步步走着,有一天,当我猛然发现娘的头发白了的时候,这才知道,我已经走离乡村的黄昏很远很远了,远得只有在梦里回去。
黃昏仍在,乡村仍在。
娘拉着我的童年,仍走在黄昏的村路上,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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