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鹰

　　1

　　就像喝一坛米酒一样，因为我每天都要喝那么一两杯，然后我突然发现，这一坛子酒就被我喝完了。每年的最后一天，当我终于把一坛子酒喝得只剩下最后一滴时，我才知道，我又要准备喝下一坛子酒了。

　　但是，我并没感叹时光过得太快或者太慢，准确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感觉到这一年的时光到底过得是太快还是太慢。这一年，我只顾低着头走路，或快或慢地行走着，也没刻意抬头看看前方的路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一年的尽头，走到了下一年的边缘。这样的情形很像一个爱喝酒的人每天都不间断地要喝上一两杯，不知不觉就把要喝的酒全部喝完了，喝得只剩下一个空坛子了。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空坛子重新倒满酒，重新开始每天喝一两杯，直到再将这坛子酒又喝个精光。

　　将一坛子酒喝得只剩下最后一滴了，我也开始清醒了。我抬起头，想看着这一年最后一天的颜色，想看看这一年最后一天与下一年的第一天的转弯处到底是什么样子。结果，我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看到，一切都是那么千篇一律，就像我千篇一律的表情一样。这让我感到如释重负又诚惶诚恐，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任何我稀里糊涂过完一年的破绽，可我又觉得我的每一天都过得破绽百出。

　　原来，一个人还可以这么清醒而又糊涂地喝完一坛酒，一个人还可以这么清醒而又糊涂地走完一年的路程，一个人还可以这么清醒而又糊涂地抵达一年的终点和转身走进下一年的边缘。

　　2

　　我想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做一两件自己觉得还不太无聊的事，最好是自己觉得还比较有意思的事。可是，我又不知道怎么来界定这种不无聊或者有意思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我得感谢我的女儿，就在我不知道该做一两件什么事情才能安心地抵达我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时候，她正好放月假了。看见女儿，我突然知道我该做一件什么事才不无聊才很有意思了。

　　我想给妻子和女儿做一顿早餐。

　　这一天，我一大早就出去买菜。我在菜市场买好了妻子和女儿都喜欢吃的蘑菇和牛肉。

　　我先将牛肉切成薄片，再将青辣椒切成细条，做了一个青椒炒牛肉片。然后，我又用蘑菇做了一个汤。再然后，我开始用清水煮面条。待到清水快要沸腾的时候，我才叫妻子和女儿起床。第一次叫她们，我并没抱多大的指望，我知道这一次叫她们是彻底在说废话，所以，我就给自己大概安排了一个时间段，每隔三五分钟，就叫她们一次。妻子当然不好意思赖在床上，叫第二次就起来了，可女儿就不好对付了。就在我这种持续而又有序的呼叫中，煮面条的水开始沸腾了。这时候，我才来到我女儿的床头，带有一点点诱惑又带有一点点警告地说，还有五分钟你必须起床，我已经做好了青椒炒牛肉和蘑菇汤，马上就要下面条了。

　　果然，在我准备捞面条的时候，我女儿也按部就班地起来了。

　　我将面条端到桌子上，将青椒炒牛肉和蘑菇下到她们碗里，女儿吃了一口后，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很好吃吧？可她居然漫不经心地说，勉强还可以。她这种态度让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我有点失落地看着她说，你的意思是我做得一点都不好吃是吧？她见我说得很认真，就说，我说还可以，是因为我很挑剔，其实已经不错了。妻子偷笑。然后，她们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那么一大碗面条，她们竟然吃得精光。

　　顿时，妻子和女儿那一碗面条一下子就把我这一天给点亮了。

　　中午，我又给妻子和女儿做了红烧鱼、炒鸡丁和蘑菇瘦肉汤，并加了一份炒白菜。我没再问女儿好不好吃，我怕她再次说勉强还可以，我不想让女儿不经意的调侃影响了我对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行走的心情。我只在乎我这一天所做的这么一件事情的过程。我在这一年做了很多事情，很多无聊和不无聊的事情，很多有意思和没有意思的事情。但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所做的这一件事情，才是我最不刻意，最想做，最用心去做的。这件事情，是不能用无聊和不无聊，有意思和没意思来界定的。

　　我很满意自己在这种温情的终点开始转身，穿越新一年这堵墙。

　　3

　　睡一觉醒来，一年的最后时刻就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不见了。

　　然后，我就看见新年像一坛刚刚开封的新酒一样，在我的窗前散发出一缕由远而近的芳香。

　　于是，我又开始了对这一坛酒每天一杯一杯去喝它的重复过程，直到再次喝完最后一滴。

　　当然，我把新的一年的第一天定在了春节假后上班的第一天，我觉得只有从这一天开始，我才算是真正开始品味新年的第一杯酒了。

　　可是，我像想到怎么喝完刚刚过去的一年的最后一滴酒一样，又一次想到了该怎么喝下这新年的第一杯酒——我再次想到了应该做一件不无聊或者比较有意思的事情，我想将这第一杯酒喝出它應有的味道来。

　　我家新买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家具也基本上买好了，只差几样必要的电器没有买了。于是，这个上午，我就跟妻子提出来，去超市买电器。

　　我新买的房子在我们这个县城一个叫新城名都的小区，是一套10楼电梯房。买下这套房子，是我和妻子多年的心愿，现在它终于被我们拥有，这固然让我感到欣慰。但是，对这套房子的装修，我几乎没有费过任何心思，都是妻子在操劳，这让我又感到莫名的羞愧。按道理，每个周末我都应该回到家里帮助妻子去购买装修材料，可我却很多次都因为一些重要和不重要的事情没有及时回家。丈夫和妻子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丈夫有充足的理由不回家，妻子还要给予情愿和不情愿的理解与支持。这就使得男权一直像喝酒一样，除非是极少一部分非常有酒量的女人，才敢跟男人比拼，将男人灌醉，否则只能望洋兴叹。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自责，我无权指责任何男人对这种霸权地位的心安理得，因为我们绝大多数男人确实就是靠这种对妻子的霸权来支撑每一天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都可以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找到任何一个不回家的理由去应酬去忙碌，却没有想过，这样会给我们的妻子增添多大的忙碌。我们就活在这样一种无聊的忙碌和忙碌的无聊中，我们就活在这种有意思的男权和没意思的霸权中。

　　这一年的上班第一天对我来说是否真正具有本质意义呢？我确实无法回答，就像我无法回答喝酒是不是具有本质意义一样。但我必须要走过这一天，这是无法逾越的事实。走过后，是无聊还是有意思，就在其中的过程中了，这就好比打开一坛酒，你必须亲口品尝才能知道它的味道，那味道最先藏在酒坛子里，喝了后，就在你的嘴里和你的心里了。

　　我决定好要怎样去喝新年上班后的第一杯酒了。

　　我妻子和我女儿都很赞成我的决定。

　　于是，我们就一家一家去超市或电器店看那些电器。也只有这个时候，超市和电器店才开门营业。热水器和空调妻子早就买回来安装在我新买的房子里了，我们现在要买的就是冰箱洗衣机和彩电。这似乎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似乎是女人或者妻子该做的事情，不无聊的男人都不会热衷这种事。可我就是想在这种琐事中看看这一天对我来说到底有多无聊或者到底多有意思。

　　在察看电器和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妻子的精明和智慧，她让我看到了更多的妻子和女人们，看到了她们在被男人们普遍排斥的场景中令男人们汗颜的背影，看到了她们在每个日子里的真实。她们没有一点男人的矫情和虚荣，她们把自己作为妻子和女人最真实的部分完完全全地交给了生活，不需要任何表演和借口。

　　妻子在得到我的同意和争取到她最满意的价格之后，就把那些电器给定下来了，把钱也爽快地交了，只等她以后随时通知这个超市将那些电器送到我们的新房子里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跟着妻子为我的新房子做的第一件完整的事情。

　　折腾了一天，回来之后已经日暮黄昏，妻子就去跟她高中的同学们聚会去了，我在家继续给女儿做她喜欢吃的菜。这次，我给女儿做的是油炸米粉肉。说实话，我是第一次做这道菜，根本不懂怎么做，就将猪肉跟干米粉一起裹拌，结果，第一锅米粉肉炸出来后，猪肉上一点米粉也没有，全沉进油里去了。于是，我就试着在拌米粉肉时加了少量的水，终于让米粉紧紧地裹在肉上了，而且炸得金黄香脆。我一点也不奇怪自己对做这件事情居然这么有兴趣，因为我完全是按自己的心情在做这件事的，就像妻子在超市买电器一样，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

　　就这么两天，我知道了一个男人最真实的一部分，就像知道一坛酒的第一杯和最后一杯的味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