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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石头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6776
朝颜

  1

  复活,当我脑海中蹦出这个词语,并将它与石头组成一个短语的时候,心间不禁浮泛出异样的感觉。

  它意味着恩施大峡谷的巨大石群有了生命,有了体温,有了前世今生,有了足以和宇宙自然对话的底气。的确,在亲历了大峡谷的鬼斧神工,为天地万物的神奇美妙惊叹之后,我仍惦记着那些石头。我翻看着那些图片,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象它们仍站在我的面前,与我窃窃私语。

  确切地说,它们的前世,留在距地表几千米之遥的深处。有谁知道在天蓝色的,表面平静、浩瀚的海洋内部,同样有高山,有峡谷,有裂缝,有嘈嘈切切的热闹景象?珊瑚分分秒秒地大量繁殖,又留下尸身;巨鲸日复一日地吞下活物,在深水中穿梭。而我们眼下所见的石头,曾是海洋中静默的一部分,它们在缺氧的世界里被深埋,被藏匿,离人世太远太远。

  是的,远在2.3亿年前,整个恩施地区还是一片平阔渺茫的海洋,巨厚的石灰岩还躺在海底睡大觉。它们从没想过,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然而造物的隐秘之处恰在于此,时间伸出它的魔幻之手,太多的不可思议像一个梦那样升起,渐渐变得隐约可见,变得清晰明朗,甚至,变得像庄稼那样一茬茬地生长,成为阳光下明媚的一部分。

  今天,我们无法重现海水从鄂西南退出的那一幕,也無法亲见剧烈的地壳运动如何将大片大片的石灰岩不断抬起、上升,形成雄壮的大山、姿态奇特的巨石。此后的亿万年,还有流水的冲刷,风霜雨雪的风化、剥蚀,阳光雨露、动物植物,所有的自然万象塑造着,成就着大峡谷的石头,使它们呈现出摇曳多姿的面貌。

  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唯美、雄奇、独特的事物,不会是人力人工所能为之,它一定是造化孕育的结果。正如恩施大峡谷的山以及山上各色各样令人叹为观止的石头。

  2

  入住大峡谷景区女儿寨酒店,一探窗,便被对面的山石所折服。莽莽群山,接连成片的石群隆起于山顶,高低错落,在苍穹之下构成一条没有规则的线条。云雾温柔环绕,绿树着意攀上身来,但它们仍保持着独有的刚硬和兀立。云一直在浮游、移动,我望着山顶上青灰色的石头,恍惚间就幻化出诸如猎豹、狮子等力量型动物,它们奔跑、驱驰,成群结队,分不清哪儿是头,哪儿是尾。

  一切仅仅是个开端。毋庸置疑,在峡谷的深处,一定有更为惊奇,更为峻拔,更为奥妙的石头,等着我与它们相认。

  缆车在起伏的山间向上游走,不多时,便与一座“钢铁之城”劈面相遇。山石是林立的,一根根底部相连却又头部相离,石头的尖顶直刺天幕,像钢铁那样笔直,那样坚硬。我会想起张家界,想起那部著名的电影《阿凡达》。同样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奇山怪石,恩施大峡谷其实毫不逊色于张家界。坐在缆车上不停地拍照,无论镜头拉远或拉近,取景是整体还是局部,似乎并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摄影技术,每一个角度都足以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

  往远处望去,更多的石头笼罩在飘缈的云烟之中,亦真亦幻,恍若仙境。身体依靠机械的力量穿行在空中,那些高大而险峻的事物,隐秘而幽深的远方似乎触手可及。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可以像一个衣袂飘飘的仙人,踏着云朵飞翔,足尖立于那高峰中的石头顶端,俯瞰芸芸众生。

  事实上,我的灵魂早就脱离了肉身的羁绊,飞向那峡谷的深处。

  在景区的发端处,迎接我的果然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石头。山路依着石头而开凿,用架子背斗背负重物的土家族妇女,有着石头那样的韧劲。从山脚到山顶,她们没有缆车,握着一根打杵当拐杖,徒步攀登。累了,并不坐下来歇息,只将手中的打杵撑在背斗下减轻重负,作一次短暂的打尖。一趟又一趟,她们将矿泉水和饮料运送上山,每次只得三十元的报酬。而那些抬着滑竿的土家族汉子,在我们走路都气喘吁吁的时候,他们却健步如飞,晃晃悠悠中,连人带轿已直上云端。这些背妇和轿夫,长得并不高大,就像我们眼前随处可见的“石芽”“石笋”一样,形态各异,却都结实硬朗,仿佛生来就与大山融为一体。

  关于土家族,关于恩施大峡谷,留与我的印象更多是神秘。恩施大峡谷的被发现和被开发,仅仅是十余年的时间而已。其实在2004年之前,这儿还叫做“沐抚大峡谷”。据说,峡谷中有个叫“木贡”的村子,曾居住过一个古老神秘的民族,清王朝“改土归流”对之行不通,朝廷不得不在近处的马者设县署对其辖制,诏令他们进贡大米,皇帝则回赠礼品,于是这个村子便被称呼为“木贡”。而“沐抚”称谓的来由,则是因这个神秘民族被清王朝征服以后,新建了一个集市取名“沐抚”,意即受到皇恩的沐浴和抚慰。我猜想,这个神秘的民族,应该就是今天的土家族了。

  据说,我们正在行走的七星寨,是土家山皇帝谌德坤所修建。小楼门、中楼门、大楼门、刹流洞、草皮千、鸡公岭、东云庙,七个惊险的寨门,每处都显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之势。因为惊险,又曾名为“七惊寨”。雄关险隘,山皇帝自立为王,干着杀人越货、强取豪夺的勾当。过去,多少土家百姓在黑土司和山皇帝的淫威下受尽磨难。直到山匪土霸被彻底铲除,土家人才算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这样一个古老的族群,他们是如何在这与世隔绝的苍茫群山中繁衍生息下来,又如何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创造了自己的文明?从“巴人”到“蛮”,再到“土民”,这些“毕兹卡”们,经历了怎样的流变和文化的汇聚?开山辟河,架桥铺路,现代工业的发展,使他们逐渐揭开了神秘面纱,以独特的生存状态呈现在世人眼前,并与众多的民族汇成和谐的一道洋流。那么多的过往,那么多或艰难或光辉的生存史,留下了太多的历史之谜,就像这些从海洋中隆起的石头,已经没有人可以将其中的细节重新呈现了。只是,多少年过去,我们发现,他们身上依然保留着石头一样的坚硬和韧性。

  恩施大峡谷的开发,一群特立独行的石头呈现,和一个古老隐秘的民族从落后与磨难中走出一样,不啻于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复活。

  3

  关于年代久远的消息,人们往往习惯找到确凿的物证,以获得相应的认知。然而时间的暗流里,太多的事件和物体像浪花那样不断地闪现,又不断地消失。我们的历史被文字和史书喂养,一个许多年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只有口口相传的语言和传唱至今的山歌,一点一点地将过往复活。

  就像长阳土家族的民歌里唱到的那样:“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生长在青山绿水间的土家族人,何尝不是与那些遍地开花的石头相生相依?他们守护着,敬畏着这些石头,与石头情感共通,也将太多的精神和向往寄托在大峡谷的石頭上。

  甚至,当地百姓对于石头的命名,也处处与土家人的生活气息相通。

  走在大峡谷的游步道上,不多时便发现一群与山体割裂的方形石柱。只见层层叠叠的石灰石从谷底上升,顶端托起一块漆黑的长方形石头,周身横纹密布,线条流畅,活脱脱就是一副巨型的棺材。象形生义,土家人把它叫做“悬棺高升”。我们知道,悬棺是土家族祖先——古代巴人的一种葬仪。土家人有高葬至孝的习俗,他们把死者葬于高山峻岭的悬崖之上,让亡魂接近神仙,接近天国,使之易于皈附天庭。是天意还是巧合,我们无从探知,但我总是隐隐觉得,大峡谷的石头,具备了土家族的某种基因和密码。

  还有大峡谷的镇谷之宝“一炷香”。150米高的柱体,兀立于山体之外,最细部位直径只有4米,看似摇摇欲坠,却又风吹倒,雨打不动。千年万年,它在峡谷里站成永恒,站成一道千古奇观。若以常人的思维去看待这一根高耸的石柱,总是希望找到科学的依据,以揭秘其中不倒的奥妙。我知道,已经有科学家从结构、材料、受力等诸方面因素对其进行过分析。事实上,相比于这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数据,我更愿意接受那些充满人性和神性的暗示。

  同样是这样的一块石头,恩施的土家人却将它看作一炷救苦救难的平安香。

  长久以来,在这块土地上,流传着一个感人的传说:相传在远古时期,土家人被雾瘴和毒物包围,生存艰难。天神知道后,便给当地百姓送了一根香,他告诉人们,遇到灾难时,只要把香点燃,天神看到那袅袅的青烟就会来帮助他们走出苦难。后来,当地人心存感激,便把这根香尊称为“难香”,也叫“平安香”。再后来,土家人已经脱离了苦难,这根又细又长的“难香”化身为一根石柱,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一炷香”。这根香依然保持着又长又细的样子,每当晴空万里之时,一朵白云缠绕在峰顶,远远看去就像天上的香火。阴雨之时,水气亦升腾起一层薄雾,轻纱样的雾云,同样与香火的青烟相似。

  再后来,我一路与各种附着了太多人类气息的石头一一遭逢——

  被命名为双子塔的两块石头,状如芦笙,两相对称,外观几乎一模一样,多么像一对连襟的双胞胎弟兄,在世间两两相望;

  那根形似一支倒挂毛笔的石柱,人们把它叫做玉笔峰。在恩施人的眼里,它就是玉皇大帝送给大峡谷的神圣之笔,记录着大峡谷的沧桑变迁;

  玉女峰则被寄予了爱情的意味。一块高达210米灰岩柱顶端,立着一个背着背篓的土家妹子,日复一日,她痴痴地望着远方,仿佛盼望心爱的人儿快些到来……

  行走在恩施大峡谷,我不时被石头的变幻莫测以及它们内心的深情所打动。有时是一根逼真的拇指,有时是一对相依相抱的情侣,有时是一对舐犊情深的母子……它们为何生长出这样的状貌,我不能破译其中的秘密,但我仍然愿意将它们看作有生命的个体,有爱或者痛,有守望还有向往。

  4

  一块巨大的石头,当它孤独伫立在山顶的时候,还仅仅是一块石头,但是现在,它已经成为峡谷轩酒店的一个公民。

  进入酒店午餐时,劈面撞见那块石头,山一般横亘在酒店大堂。我看出了它的霸气,但仍怀疑是不是像江南的园林那样,故意弄的这么一座假山。然而导游告诉我,石头从来都是伫立在这个地方的,只不过,一座酒店依石而建,包容了它的身体。我惊异于这样的创意,在我的心中,这块石头从此便有了生命的,有了人间的温度。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会像酒店里的人们一样做梦吗?它会发出低低的磨牙声或者含糊不清的梦呓吗?

  当然,整个行走过程中,我遇到的,抚摸过的,更多是那些随遇而安的,叫不出名字的石头。如果允许我命名,我会把它们一一看作活着的事物:比如蘑菇,比如笋芽,比如大象,比如长年静伏的乌龟;或者看作与生命相关的物件,比如火炬,比如葫芦,比如会发出声音的手风琴。

  也正是这众多的石头构成了巨大的石群,构成了“一线天”,构成了“绝壁长廊,构成了“回音谷”,构成了叠叠的石林,构成了山路十八弯,也构成了大峡谷神秘的一部分。它们或坐或立,在大峡谷喃喃自语。石面上的青苔,以及一圈一圈的横纹竖纹,残留着海洋的气息,又挣脱了海洋的拘束,活出了自己的天空自己的灵魂。

  在这里,我们可以尽情地饱览喀斯特地貌的壮观、雄伟、秀丽,也可以竭力去想象石头们风化、溶蚀、崩塌的时刻。有时候,我会望着寸草不生的千层岩发呆,那波浪一般层层叠加的纹理,是年轮吗?还是时间深刻的沧桑?每一条深黑的褶皱仿佛都收藏着远古的表情和语言,然而,我无法准确地触摸到。

  试图回到三叠纪时期去寻找生物的密码显然已是奢望。

  今天,我们只能站在被人力开辟的坦途中,仰望峭立的石头,那上面或密集或稀疏地生长着的诸多绿植。我们还知道,在那密密的丛林中,必然还有鸟雀虫蚁、飞禽走兽正在建筑自己的家园。一群石头的复活,一座大山的复活,必然携带着众多生命的集体复活。

  当我站在石头旁边合影,在山谷石群间喊出自己的声音,我总是不经意地感受到石头正以它们的方式在与我交流。它们会摊开身体供我休憩,也会以巨大的回音应和我的话语。我甚至觉得,只要我伸出手来,它们一定也会与我握手言欢。

  离开的时候,我猛一回头,望见头顶群石耸峙,像话语奔涌而来。我被震住,放弃了带一块石头回家的愿望。我不知道,如果与一块石头一同沉进夜里,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沉进了石头的秘密,石头的前世。就像——

  那晚,石头们开口说话。

  月亮飘过深蓝色的池塘。

  整个晚上,河流都在深呼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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