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在东风广场附近把我放下。我看了看手机,才三点多,应该找个咖啡馆坐坐,把下午的时间消磨掉。一导航,步行到南屏街只要十来分钟,那边店铺多,于是我就拖着小行李箱,往那里去了。
汽车刚驶进昆明城时,我有些恍惚。上次来昆明,还是2014年。我坐在车窗边,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街道和楼房在春日里抒发恬静和光泽,一段段往事便如发亮的水母想要浮出海面。
现在,往事的主角们已从我生活中一一退场。我一个人,以纯粹的过客身份,走在昆明的大街上。
本来我并没有在昆明停留的打算,這些年,我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这座城市。上周在温州,临近出发时,我飞往南宁的航班竟被取消了。原计划是先去南宁看看老友们,再去百色与Lis会合,和她坐晚间的卧铺火车去昆明,第二天一早到达昆明南站,马上就坐车去长水机场——我们半个多月前就买好了昆明直飞琅勃拉邦的机票,要去老挝度假。既然南宁之行不成,我当机立断,把机票改签到昭通,回家陪了父母几天。今天早上,我坐大奔往昆明来。Lis呢,就由她自己坐高铁过来集合吧。
昆明的诗人朋友不少,但今天不是周末,大家都要上班,想约齐一个局,难。刚巧,我的兄弟玛里奥有一套空房子,他不止一次强调,如果我想去住,随时都可以。这次我就不推辞了,联系了替玛里奥保管住房钥匙的兄弟阿加溪,我们约好了,阿加下班后,下午六点见。
以前住在海口,只觉那里的雨是任性的,轰轰烈烈,经常噼里啪啦一阵,打得你措手不及。昆明的雨也有点这个脾气。我刚走到一座清真寺下,雨说来就来了,把来往的行人困在屋檐下。还好,我有带伞的习惯。我打着伞,沿湿漉漉的人行道继续前行,整幅青灰色的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我却是从满纸的青灰中裁下来的一个意外。
雨势不大,走到南屏街时,雨停了。离六点还有两个来小时,找个咖啡馆要杯焦糖玛奇朵,看看Kindle是不错的选择。但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一个人待在咖啡馆的次数太多了,我应该去看场电影呀!
2
于是我就近找了家电影院,时间最恰当的场次是《金刚·骷髅岛》。买好票和热奶茶后,我坐电梯上了楼,放映厅里一片暗红,空空荡荡。我想起多年前,也曾和谁一起看过寂静的下午场。那部电影是《火烧红莲寺》——当然,我还确信自己的记忆力:那天我穿的是一条军绿色的工装风连衣裙,戴了条琥珀项链。后来,那家伙要离开云南去北京,黄昏时我们在苇花摇曳的护城河边道别。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前不久,我才听说他欠下巨额赌资,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因为不是周末,又是下午场,所以人不多。工作人员很热情,看到我拉着箱子,主动上来帮我提。看完电影,时间果然刚刚好,我来到楼下,Lis和阿加正朝我走来。
Lis比两年前更有气质了,她是我的好友,过去我们常结伴旅行,去凤凰放河灯、去阳朔坐竹筏,一起在金边遭遇抢劫。2015年初夏,我从首尔回到南宁,在一家咖啡馆与她匆匆见了一面,这一别又是两年。有一年她拿到驾照,她父亲建议说:“你应该和杨碧薇自驾去西藏”。因我时间安排不开,她最终还是和她父亲自驾去了西藏。我收到她从左贡寄来的明信片,她说一路上似有神佑,福气好大,前天刚经过一座桥,昨天那座桥就被连夜的暴雨冲垮了。
我和Lis拥抱时,阿加就站在一边,显得有些羞涩。他是玛里奥的兄弟,今天我们是初次见面,但早在几年前,我们就经玛里奥介绍,在网上相识了。今晚阿加请我们吃了一餐上海菜,然后就送我们去玛里奥那里。
一路上,我依然有一种恍惚感。昆明这座城市,我曾断断续续地居住过半年上下。直到如今,走过了一百余座城市和数不清的乡镇村庄后,我还是认为昆明是非常可人的。它的魅力,不是一个“气候”、一个“绿化”就可以说尽的。它绿色的呼吸器官里,还吞吐着别的东西,比如某种情绪,可以让想象飞得很远的情绪;比如它的空气,黄昏时会同时混杂着微凉、空阔和温暖,但这并不浑浊,反而会让你如释重负,深呼吸一口。你会继续活下去,这里的生活将波澜不惊地消化你内心的隐痛。
两部关于昆明的电影,你看过么?一部是舒淇主演的《美人草》,一部是周迅主演的《李米的猜想》。《美人草》中最感动我的情节,不是影片快结束时昆明那阵淅淅沥沥的雨,而是刘烨拉着舒淇问路上偶遇的老和尚,他们到底有没有缘分。我觉得,刘烨的询问里包含着一种绝望,他知道两人终将分离,却又希望老和尚给他一个美好的安慰。是他的绝望让我感动。而《李米的猜想》当年更是引发了昆明网友的大讨论,片尾周迅站在天桥上的独白让人泪奔。然而,两部影片里的昆明,是外来者视野下的昆明,它们与真实的昆明隔着多远的距离呢?……算了,扯远了,其实我只是想暂时松口气。刚才几条熟悉的道路又从车窗外飞驰而过,我只不过是想起了几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和一切交错过往的荒诞性。
3
终于来到玛里奥家。他曾在这里短暂居住,不久后就转到外地工作,现在很少回来了。我注意到一面墙上挂满了他骑行去西藏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晒黑了整整一圈。那一年他独自远行,到达拉萨那天刚好是他生日。他没忘记给我发来信息,说路上颇为辛苦,一到拉萨就马上大快朵颐,开启饕餮模式。
在客厅里,我们三人各坐一个沙发。阿加说最近新练了张玮玮的《小路》,拿起木吉他就弹给我们听。他说开始厌倦现在的生活了,想要有所改变。他还说他晚上常常一个人弹琴。
我说:“今晚你不是一个人啊,我们可以陪你唱歌啊。”我们给Lis介绍了万能青年旅店的《秦皇岛》,她一听就喜欢上了。听完两遍后,阿加弹琴和我一起唱,Lis也跟着哼。后来我说我单反坏了,叫阿加帮忙看看。他修了半天,检查不出问题,我只好放弃自动对焦的梦想,在把相机送去维修店前,这段时间我还是靠手动对焦走天下吧。
因为Lis也懂摄影,阿加就从包里拿出他的富士微单给我们玩。他的单反太重,也好久没用了,他现在出门都随身携带这个复古微单,走街串巷、随心所欲地拍。我翻看了几张照片,发现画质很好,在他的感染下,我越来越有冲动要买个微单了。
最让我开心的,是玛里奥留了许多唱片在这里。随手翻了翻,都是我熟悉的:涅槃、窦唯、时过夏末、张悬、琥珀、万青……沙发后面就有唱片机,我把腰乐队的《相见恨晚》插了进去。《一个短篇》熟悉的旋律回响在房间,我看了看窗外,高楼林立,夜色正在徒劳璀璨。和玛里奥一样,这张唱片我2014年的时候买了,我把它从昭通带到乐山、乐山带到峨眉山,又从峨眉山带到成都,从成都带到西安。
听完《一个短篇》,又听《不只是南方》。其实《情归何处》我也常常一个人听。Lis说:“这样的感觉真好呀。”
我说是挺好的,和感觉对味的朋友在一起,怎样都是舒适的。
4
我们准备睡觉了,阿加也不便再打扰。在此之前,他想让我们再听一首歌,就问我有没有听过张玮玮和郭龙的《一个人》。我说《白银饭店》《米店》《李伯伯》都很熟悉,偏偏《一个人》没听过。这时,我想起了兄弟囍儿。2013年冬,我和囍儿在昆明见面,也是在南屏街,我坐在星巴克等他,他远远地跑来,甩着满头脏辫。昆明是春城,冬天少有下雪,但那一年居然迎来了小雪。我到的时候,雪已经过去了几天,但街角巷尾仍有残雪堆积。囍儿就带我在这样的街角巷尾绕来绕去。那天晚上,我们去了一家由德国人开的酒吧,和囍儿的德国朋友、荷兰朋友一起聊天。后来囍儿说要和我去吧台听歌,我们刚到吧台,老板和他的中国老婆用婴儿车推着他们的混血宝宝来了,他亲自为我们调了两杯Mojito。我们说好离开前再听歌,但才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囍兒就说:“我忍不住了,现在必须给你听,你保准会喜欢。”就这样,他放起《白银饭店》,我们听了好几遍。
我在诗歌《冬夜,Moon Dog》里写到了这段往事。囍儿像只不走回头路的无脚鸟,他的生活总是被不断生长的想法引导着。当年从俄罗斯修完古典音乐回国后,他组建过摇滚乐队,但他或许一开始就没把吉他手作为终生的职业选择。所以他还做过酒吧驻唱、酒托、酒保、保险公司会计,哦,对了,他还在印度小学当过老师,颇受孩子们的喜爱。他的选择让我想到兰波,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一生都过着诗人、艺术家的生活,尽管表面上看来其职业选择与诗歌与艺术无甚关系。
下个月我要去吉隆坡一趟,或许会在那儿与浪子囍儿相见。他已在马来西亚生活了两年多,人生的下一站是新西兰。如果这次见不了,那我也相信,我们终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重逢。
阿加开始放《一个人》。音乐响起的时候,客厅里亮着灯,但我们仿佛坐在夜色里。那声音缓慢、辽远,穿过一面涂满阳光的土墙,游至旷野上,与星光为伴。辽阔中又有一种薄薄的悲哀,孤独但笃定。我知道,张玮玮和郭龙开始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故事了,我耐心地听着,连呼吸也不敢大声,怕错过了稍纵即逝的细节。
人声出现了。倾诉。渐渐地有了歌唱。与我所想一致,辽阔覆盖了凉凉的悲哀与寂寞,在那崎岖又美丽的路上,游吟者必然会走向豁达。然而,当音乐声渐渐小下去时,在结尾的平静里,我觉得他们在努力隐藏伤痛。
歌听完了,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摇滚是犀利的、一针见血的,它常常让我悲观,但民谣又会把我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野孩子的音乐里有一种从温热的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向上生长的东西。这种东西让我感动,它不撕裂但具有强大的力量,甚至给我活下去的理由。每次听到野孩子,我就会重新清理近来的自己:是不是需要多一点温和,对世界再多一点点笃信?我会感到,这真好啊。我需要摇滚,也需要民谣。”
阿加说:“果然是博士,总结得真好。你说的正是我想表达的。”
我大发狂言:“不是所有博士都能总结的。不要轻易认为每个博士都很牛逼,现在混文凭的人太多了,败坏了整个队伍的形象。在艺术上,与其相信高等教育,我们还不如相信感受力。”
5
那天晚上上床后,我和Lis很快就入睡了。今年以来,入睡前我想的事情越来越少。换言之,我很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Lis拉着行李箱,离开了玛里奥的家。走到小区外时,我竟然看见一家熟悉的饭店,喜尔餐厅。记得1999年昆明世博会的时候,父母带我在这家餐厅吃过饭,他家的白芸豆做得很好吃。父亲还夸“喜尔”这个名字起得好。我一刹那间反应过来,这个地方叫棕树营。1999年,我表姐还没结婚,她租房住在这里,过着辛苦但又充实的奋斗生活。想到这里,我怎么觉得戴佩妮的《一九九九》也是在写我表姐呢?
十八年光阴弹指而过,如今棕树营一带建了许多高楼,我再也找不到表姐当年居住的红砖房了。这就是生活:我们总在追忆,而它从不等人。
在一家早餐店吃过大救驾后,我和Lis坐车前往机场。在车上,我又看到了一些曾经走过的道路。我想回忆一些往事,但零散的思绪还来不及凝聚,就被此刻的所思打断。几个小时后,我会穿过琅勃拉邦蓊郁的热带树木,来到思念已久的湄公河边。我要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一场华美的日落。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我早就放下过去了。有许多事情是没必要回忆的,因为我不会停留在原地。我的生活总在远方,我的朋友们也总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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