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走得太远了,这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当初的离开,也只是为了谋生。
章古台永远是阳光一片,零落散居的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在哪里盖房,也不用打什么院墙,只是用几根凌乱的树枝随便在沙土地上排开的插上,便是标志,证明此处有主。
各家散养着三两只鸡,从不见喂食,也没有听说谁家有鸡饿死过的,那时候鸡下了蛋之后,都是高声宣扬着打着鸣的欢叫着的,示意着它们是最能干的母鸡,居然下了颗蛋,它们是最快乐的,自由的在院外的每一片沙丘之间遛达,啄食。唯独有一种叫做鹞子的飞禽,令它们惧怕,尤其母鸡带着它新孵出的儿女们外出遛达时则更加惊惧,鹞子好像偏喜小鸡仔。
那时村里,都喜养鸭,因临近河坝,在芦苇低矮的沙滩,或者浅湾里,谁家都有成群结队的鸭群的,也有掺杂一些鹅的,鹅与鸭最大的临界点是:鸭子进了生产队的地,不罚工分,鹅不行,鹅进地会按驴进地价格扣它主人家的工分,而且,鹅会拧人,东院的老王家,因为养了一群鹅,他家女儿好几次哭着不肯去上学,因为怕鹅,我们上学时都是绕过走而不敢进院去找她的,所以她上学的路上形只影单,鹅追着拧人,它下口的疼痛程度,不亚于狗。
斗转星移,时光漫过姥姥的红颜,漫过妈妈的青春,漫到了我的颈项。
那样一个荒芜的章古台,几辈人艰辛的挣扎着生存的荒漠,很多父辈们带着家人远迁以求生存。
因为沙地大面积南移,可能会威胁东北老城沈阳的沙化,所以国家下了大力气改造这片蒙古沙漠的东南角,幸运的是,如今,已建成了遍地浓绿的章古台,也是国家目前唯一的沙地森林公园。
所以,每次回乡,母亲总想要带我外出,一是炫耀章古台已经绿树成荫,已经今非昔比,这样我退休之后就有理由叶落归根,第二,炫耀我的存在,别说她家女儿是个忘恩者,她会时常回来看望二老的。
母亲的心,在炫耀中,落着泪滴。
赶集,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件事,章古台大街上,互相的看着都眼熟的,我在前面走,母亲就一路的跟人搭讪。
“你快点走,啥也不拿还走那么慢呢。”
母亲在前面吆喝着我,我小跑几步跟上,她手提个菜篮子,向我们路过的一家屋子指了指:这是谁家?记得不?
我沒一点印象。
我妈开始唠叨:知道那个潘友不?早年,从大庆回来,抢了你爸女朋友结婚的那个,不记得了?
最不喜欢我妈提老黄历,那时,她还没长大,我爸19岁了,当然村里的女孩子难免有喜欢我爸的,可我妈提起这事就不开心,就会顺口说着这些女人的各种不是,好像我爸当时没等她长大就跟村里其他女孩子规划人生是犯了滔天大罪。
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妈,还替我爸给村里的大女孩递过纸条的呢,每每说起这,我妈自己也由不住的笑骂自己真傻。
“然后呢?”我接着问我妈。
这家的户门是开着的,风来回的拍打着门板,像是在提醒着主人速归,关门。
我妈接着说:这潘友老伴儿去世之后,政府给他盖了这新房,可是他哪有福享受哦,哎,这不,也跟着去世了。
我愣怔的看着妈妈。
我妈放慢了些脚步,全无刚才水葱般支棱着的怨气,把我手搭着的褂子拿过去搭在她自己肩上,悲天悯人的叹息:原先,他得的也不是个什么重病,有一点点半身不遂,还能成天的拄个拐杖在村里东家西家的串门,讲笑话,后来,不是冬天么,感了一场冒,就躺下起不来了,可是身边没人伺候啊。这不,整个人,就没了。
我说:不对啊,他家好几个小孩呢,那儿女们不管他吗?
我妈说:咋管?人家来接,他不走,又不能住着一直伺候,以为将就几天就好了,他自己跟儿女们说的他没事,叫他们放心去上班的,谁知道,这么着就把个人没了。
我妈一脸悲哀。
流浪者的记忆是陈年沙地里残留的画,经不起风吹,也经不起岁月,即便如何努力的想使沙画存留于生命,存留于记忆,都是枉然。
潘友的事很快就被我在和母亲数次的谈论过之后,遗忘。
又到了午饭时间,妈妈照旧给鳏居的老邻居送过午饭,大家吃了,准备午睡,突然院子里的羊“咩咩”的叫了起来,父亲看着电视眼皮也不转一转的跟我妈说:好像来人了。
我妈抬起脸向院子里张望,果然有人进得院来,母亲家的羊,是有灵性的,自家人进出,绝不出声,一有生人进院,必是大声“咩咩”,直到人家进屋。
进屋来的,论着村里辈分,我是该叫二姨的,但其实,她比我小一岁。
她见我在,愣怔了一下,接着看了自己满是泥巴但已经风干过了的鞋子,退了一步到门外搓着,我妈笑着喊她进来吧,没事的。她才红了脸,进屋,就在门口忸怩的站着,向我问候着,说我肯定不记得她了,我妈一脸的笑容看我:她咋能不记得你了?叫你二姨呢么。为了避免尴尬,我妈给我提着醒。
“二姨”此来,是向我妈借钱。
她走了之后我开始埋怨我妈:你们村还和老年人借钱了?不是古语有云:人生六十,钱不外借的么?咋还借钱给她呢?
我妈打扫着“二姨”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的泥屑,头也不抬:你说的轻巧,满村都是老人了,你叫她去哪里借去?再说了,人家年轻,我们万一有个什么事,人家总会不惜力气的帮我们,不借给她你说得过去?
我哑然。
我妈继续唠叨: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觉得外面天地大,走了就外地扎根不回来了,而我们呢,觉得故土难离,再好的地方,在我们心里,也是好不过这村子的。
看着门口的妈妈,从前健硕的身躯已渐佝偻,她扫地的动作,已从从前的风卷残云的速度和气势转归平慢,她不断抬起放下的两只手臂,像爸爸的渔网,在收工之后带着河水和草叶晾晒在晾衣绳上,松软的下垂着。
妈妈已经逝去了华年,唯能留守的就是曾经可忆的青春,和带给她青春以及一切美好怀想的这片瘠薄的土地。
门外的吆喝声由远及近,“豆腐豆腐”的叫着,像一首苍老且很悠远的歌谣,好像就在我家大门附近顿住了,几遍的重唱着,母亲笑了:这老腾头每天来咱家门口吆喝,不出去买就一直在那吆喝。她边笑着边拿了个小铝盆朝外走,大声说:出来了,出来了,别叫了。
我也跟出了门,意思叫我妈少买点,前几天的豆腐还不停的往冰箱里塞着叫冷冻呢,想吃新鲜豆腐不能再少买点啊。
见我出来,老腾头凝固了手上递给妈妈的豆腐块,直直地看着我:这是你家老几?
我妈见我跟出来,显然格外的兴奋觉得显摆一下的机会又一次来临:嗯嗯,我家老大呢,这不大老远的包头家的,老回来看我。
老腾干枯的手在他不见底色的围裙上来回的抹,冲我笑:好闺女好闺女。又冲我妈笑:你有福,你有福,并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跟妈妈比划。
寒暄中的老腾把目光从我妈移向我,又从我望向我妈,来回都是羡慕,他满脸的笑意和虔诚,推着他退了漆的三轮手推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还不住的望着我和我妈笑,直到笑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我和妈妈回屋,我说:妈你看咱家厨房这豆腐,你还买啥买再多了,连冰柜也放不下了啊。
我爸听见我埋怨,立刻加入,我爸心里只要是听见埋怨我妈的话,他第一个兴奋并迅速同盟:可不是,说少买点,那老腾头一来她就颠颠的跑去买,我都快被吃成个豆腐老孙了。
我妈说:啥?当初不是你说他家豆腐好吃的?再说了,这老腾头没儿没女的,买他几块豆腐照顾他一下咋了?我妈顿了一下继续:吃不了,喂羊。
见我妈声高起来,我爸跟我咧了一下嘴,摇摇头,自顾自的看电视去了。
这老腾头我还是有印象的,小时候全村的年猪都是他给杀的。
我说:妈,我记得老腾头不是有个闺女来着?
我妈说:有,但是后来跟一个南方的来村里收芦苇编织垫子的小贩跑了,再就沒回来。他老伴也前几年过世了,他现今就一个人,靠卖豆腐过活。
老腾的声音逐渐隐没,山村恢复了静止,静止的蓝天,静止的空气,静止的绿草和白云,唯见流转的,是月月年年,生生不息的日辉,月华。
傍晚,霞光漫红,像平推着的大型喷雾器,将最后一缕红丝从人们的视野推过,夜色笼罩。
山村的夜,是乐章的开始,村东的牛声,和着蛙鸣,三长两短,两短三长,戛然而顿的休止间,掺杂最古老物种蟾蜍的低“唔”声,风来时,林叶“沙沙”。
一切都是回不去了的,古老的章古台,留守的故乡,还有留守在时代里无以解困的乡邻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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