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罩住了眼,只有黑白的影像从十八世纪走来,显映在历史的底片上。清清瘦瘦的水,疏离简淡的笔,删繁就简的山,留下了江南的冬之魂魄。
我在一个阳历新年的第一天,一片白雾中,到了扬州,在另一个阳历新年的第一天,同样的白雾中,到了徽州。我发现,原来,它们是一对双生子。
建筑是人的智慧和情感的凝结。智慧是用来适应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情感是一定时期群体的审美表达。看徽派建筑,当然要到徽州,屯溪老街的物什已经是后来零散历史的拼接,西递宏村的木头房子就仍然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气息。建筑是嵌入山水的珍宝,有了粉墙黛瓦马头墙,徽州的山水才有了生气。
清冷的冬日,徽州最堪看。山是老绿,水薄而瘦,有残荷枯枝栖于久远的木质建筑一角。马头墙高高翘的檐角,在晨雾暮霭中画出优美的弧线,灰白的墙和黛色的瓦是徽州风俗画里最出挑的色彩,也是吴冠中笔下水乡画里的青墨和留白。
那日,在宏村外的拱桥上,我着大红衣裙走进画里。没有阳光,天是灰白,山是墨洇,水亦如天色。我轻移步子,在画中害了相思。思念一百多年前,从这里走出的后生伢子,他们稚嫩的肩头,担着沉沉的行囊,他们清亮如水的心里,装着家乡的草木风物。
看徽派建筑还可以去扬州,扬州在明清时期是连接南北的水陆交通枢纽,为生意人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便利。一群群十三四岁的后生伢从徽州素净的山水中走来,苦学勤修,在扬州的大运河码头上演了一出出热闹大戏。行走东关街,我嗅到一种气息,和徽州的高墙窄巷木骨架建筑里的气息一个味道,其中,几多坚忍,几多离苦。
徽州人去扬州谋生计,带去了徽州的建筑,徽州的味道,徽州的审美风格。当徽州人满载财富衣锦还乡的时候,又在家乡开始了一场建筑竞赛,带着扬州的时尚和气派。山水是徽派建筑的背景,徽派建筑和青白山水有同一种格调。高墙高到将青天分割,祠堂藏着徽商的自信和虚荣,也藏着他们对后世子孙的家族训诫和文化密码。即使累积起巨大财富,徽商们也还是没有自信,必得敦促后代读书入仕光耀门楣,必得数宗寻祖承上启下,必得在封建权利中心觅得一方庇佑。
徽派建筑到了扬州,印着徽州的密码。一条幽径,一弯瘦水,一扇花窗,一室家具,甚至是一处排水沟,都精思巧用,处处有说法,处处都是对后代子孙的担忧和警示。扬州何园祠堂后面有一个展览室,有其先祖在安徽望江县耕织所用农具,单辟屋子仿展厅,以警示后世子孙不要忘记先祖起家的艰辛。何园子孙没有辜负祖先期盼。何园被誉“晚清第一园”不仅是因为这园子如何之精美,庭院如何之精巧清幽,而是何园走出的志士达人学者名流。
徽州人到了扬州,有繁华自然有没落,有烈火烹油繁花着锦,也有落魄凄凉破财流离。离何园不远的个园,同样高楼连街,广厦百间,可是几易其主,鲜有始终。修一个园子,需有巨大财富,有几世的积累。积累的不仅仅是钱财,还有主人的见识和视野。何园子孙走出了东关街,走出了国门,去海外寻求知识。他们将西洋建筑形式搬到了徽派建筑里,将徽商开阔心胸和远见卓识也修到了园子里,是以,何家后人人才辈出。在何园的百年大树下,我写下“山起粉墙水流斜,门似明月落此家。复道回廊空中立,人在景中景如画。诗书传世簪缨族,礼教谕后美名扬。若问此处唤作甚,风雨百年只姓何。”
個园,因千竿万竿翠竹而得名。主人在修建之初,心气十足,他要沉醉四季,春山夏水秋亭冬花,精巧至极,风雅绝伦。然而,盛极必衰的封建时代定律还是让个园在百年风雨中飘摇。在个园的万竹园里,半竹之影会不会在每个明月的夜,映出园主人的欢喜和落寞。盛,则独享人间四季,衰,亦摧枯拉朽。子孙不训,家风不振,一代人就能败掉几代人的心血。如今,只有园子里的银桂葱葱郁郁,迎接南北游客笑谈往事。
徽州,扬州,毕竟不同。
徽州是田园诗意,是徽商的后花园;扬州是商业战场,是徽商拼杀的前线。扬州的水,连着京城,也连着兴衰荣辱。在扬州的徽商们,有多渴望得到权利的庇护,那就得去瘦西湖看看。
冬日里,雾气厚得化不开。早上9时,天空还是一团迷糊的样子。看不到景,导游挤出了腼腆而有歉意的笑容。说,我们走走吧,一步看一景,看正午的时候能不能好一点。
在这天然迷离中里看瘦西湖,也真是别有一番味道。远处高楼大厦的现代建筑,都在雾中隐去了。湿漉漉的,阴凄凄的,冷飕飕的,我真的走进了水墨画里了,白雾横悬,烟水苍茫。
摇撸顺着水,边行边看。一花一景一亭一桥,一一奔到眼底,从画中隐现。三百多年前,徽商们对帝王的心态皆在这瘦西湖两岸了。风烟往事,风流繁华皆随云散,留给这世间的是绝美的园林。这背后有多少心惊胆战和小心翼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吧!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伢子在苦难中,磨砺中,渐渐掌握了巨大财富。可士农工商的秩序已经深入心髓,千年不破,他们就只能仰人鼻息。于是,后花园里书声琅琅,与高大的家族祠堂相呼应的是学堂。一家读书不够,那就一族读书。一人及第,则能庇护一族。
导游适时地唱起了扬州小曲,甜糯软腻的词,跳跶婉转的调子,散发着扬州街巷俚俗的风情。伴着吱吱呀呀的摇撸声,我也似乎要沉醉温柔乡了。河岸边的戏台,唱着水磨调的昆曲名伶已经不在,只留一抹尾音响在水面,似有百年回音。
徽州是扬州的根,是绵延百年徽商文化的基底。
冬午后的徽州乡村,空疏散逸的诗意气质显露出来。村庄街头,空气中散发着木头受潮的香味,青石板和砖雕发射出冷清的寒气。土地休耕,泥香合着腐草的气息,这才是江南的田园。也许,就在这里,几百年前的一天,田间耕种的男伢突然甩开犁耙,洗净泥土,辞别新婚之妻,乘船远行,去梦里的扬州。也许,就在这里,村里私塾书声琅琅,突然有响锣开道,鞭炮齐鸣,中了举的学子衣锦还乡。
牌坊矗立田间,繁华祠堂边斑驳的白墙下有瘦竹数竿。笔蘸着墨,在宣纸上写下仁义礼智信,墨散开,就是新安江水,就是如黛远山,就是百年文化印痕。徽州人将声明地位都写在了扬州,写在了大江南北,在家乡却只笃性守礼,将人生的欲望降到了最低。是以,徽州的田园写尽了萧离之美,素简至极。红梅花,腊梅花,黄菊花,还有不知名的小红果子,配得几尾锦鲤,自得其趣,也就是景了。宏村人来人往,原住民却视而不见,自顾个坐着手里的活。
屯溪老街,冬夜极阴冷,无风无雨的时候坐在街边,两杯热茶入肠胃,我的手脚竟冷了。旅游景点的商业街,千街一面,屯溪老街却有自己的样子。姜糖麻薯廉价的小商品自是也有,唯独笔墨人家和别处不同。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徽州占了三宝。来老街,不买几张宣纸徽墨都不好意思离开。
淮扬菜中,一个扬字就在扬州。到了扬州,我却对吃早茶最感兴趣。富春茶社非常亲民,不认识的人也可以坐满一个圆桌,热热闹闹的。点几笼各色包子和粥品,再来一壶绿茶,早饭吃得神清气爽、精神饱满。至于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松鼠鳜鱼、软兜脆鳝等,更是经济实惠又百吃不厌。到了扬州当地,食材更新鲜,饭吃得人惬意得很。
在北京,淮扬菜馆子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如果你要请人吃饭,这人又不是很熟,选择菜品精致、滋味醇和、清淡适口的淮阳菜饭店肯定没错。满城的川菜馆子难以上台面,湘菜又火辣得令人畏惧,火锅的距离太近,至于西北菜,一桌子菜上来,酒未开,肚子先吃饱了。鲁菜海鲜有人过敏,弄不好贵客上桌一口都吃不下。
到了徽州就吃徽菜,浓油赤酱的,香味独特。入口咸香,味道萦绕在舌尖,仔细品来,倒有淮扬菜的影子,菜品的火候和厨师的功夫是徽菜淮阳菜都看中的。徽菜却是比淮扬菜直爽、率真、朴实。臭鳜鱼和毛豆腐极下饭,菜微鲜,微辣,微甜,火候极佳,适中爽口,契合中庸,适宜田园。就是街头小吃,也是诱人。菜籽油煎出石头粿,砧木板压出芡实糕,木炭火烤出干菜饼,一一尝来,令人咋舌。
屯溪街头的剁椒表演,把我吸引住了。橙红的辣椒在木盆中被捶、捻、砸、夯,最后皮开籽绽,汁红香溢。没有辛辣的刺激,却有甜辣的清香。徽州悠长的日子在舌尖上流走,在也绿茶和菊花茶中回甘中韵味绵长。
夜幕,天空阴翳,似有针尖大的小雨飘洒。水墨画中有橙红的灯光,那是卖馄钝的小车,就着湿冷寒气喝一碗热汤,顿时热透肚肠!买馄饨的夫妻带着七八岁的女儿,守着小摊,苦等吃客。如我这般还在夜里觅食的人不多,从一旁装汤碗的盆子看出,馄饨今晚还没卖出多少。小姑娘安静得很,就在小车上的塑料伞盖下摆弄着手,等着。吃完付钱,裹紧大衣回去。走远了,回首看去,橙红的光在细雨雾中弥散开,徽州的微苦微寒都在这冬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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