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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身体与俗世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512
李天斌

  1

  一到冬天,我就变成了一只虫子。当然并不是卡夫卡笔下的那一只,那一只充满奇诡和隐喻的虫子,我还成不了;我只是一只在冬天蛰伏的虫子,一只活在日常里的虫子。

  蛰伏是因为我怕冷。经过多年的磨损,我的身体明显就像一台破碎的机器,一到冬天,所有的零件便难以正常开动,一缕冷风就足以使其停止运转。

  “冬天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这样的描述对我破碎的身体而言,最可能的便只是安慰。我不敢奢望暖和会很快进驻我的身体,我只想尽可能让冬天的寒冷离我远一些,只想借助一些辅助手段,譬如打开一个电烤炉,譬如生起一堆柴火,我只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在冬天里好受一些。当然,还有一个不愿外露的想法就是趁这样的时刻仔细看看自己身体的本来面目。

  季节暖和的时候,我的身体往往会被一些假象所迷惑。正如一个人沉浸在顺境中,往往看不到那已经悄然存在的危险。那时候,我上班、读书、写作,似乎一样都没落下,身体的各个部位似乎还跟暖和的季节一样充满花香和青草的气味,以至于就忽略了那些正一年年地被磨损的事实,正伺机寻找现身的出口。

  冬天一到,那些出口便纷纷立在了我眼前。

  从头到脚,我都感到了不适。一缕缕的冷风从那些出口灌进来,整个身体就像风箱一样不断抽动,那摇晃和迷糊的声音,就像季节搅动地上的枯枝败叶,“一堆杂乱、喧嚣的‘枯枝败叶。冷酷无情,臭气熏天,既有皮肤分泌出的汗臭,又有隐蔽的死亡的气味(马尔克斯《枯枝败叶》)”。

  除了必须上班之外,我几乎足不出户。冬天成全了我跟自己身体的对视。

  常常会有电话打进来,说某某病死了,就死在这个冬天。隔几日,又有电话打进来,说某某又病死了,仿佛这冬天似乎成了死亡特有的一扇魔门,一经打开,便再也收不住。我想这一定都是些被假象所迷惑并已经被磨损到了不堪的身体,当冬天寒冷的利刃刺向他们,他们就真的成了这个冬天的“枯枝败叶”。

  他们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让我足不出户的日子一下子显得庄重严肃起来。让我在对视自己的身体时,似乎也携带了某种世俗精神的意味。

  2

  下雪了,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天地一直都是白色的。黔地很少落雪,一落雪,这个冬天就显得别致了许多。

  我甚至计划到山野里去看看雪。一场很难遇到的雪,让我怕冷的身体也例外起来。按理,在城里也是可以看到雪的,我只需迈出三五步,便可站在院子里看到雪。但城里的雪,因为缺了草木山川的映衬,终究是缺了某种精神。一切事物,虽然外表可以好看到混淆是非的程度,但如果缺了精神的滋润,总是不能入眼入心。

  只是终于没有成行。原因是爱人不断劝阻,她担心我的身体经受不住这寒冷。爱人相互的日常,其实亦可以没有波澜,但必得有一种时常的担心,并经某个小小的理由说出,爱便如一汪不远的春水般动容了。

  既不能出去,就一边翻书,一边想着这漫天的落雪。雪落在书页里,向来都雅到极致。譬如烹雪煮茶之事,经那书页映衬出来,即便是再普通的日常,亦觉诗意盈胸,浊气全无。径直翻开《金瓶梅》,寻出几句:“月娘见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风团雀舌芽茶……”《金瓶梅》字字珠玑,在雪的照耀之下,更是圆润浸人,直让人觉得清香满室,身心畅达。一边读着,一边就觉得这古人真是奢侈到极致,平常一个雪天,竟然过得庸俗全无,朴拙消隐。

  继续在《红楼梦》里寻找描写落雪的句子:“宝玉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这是赶来做诗。每逢落雪,芦雪庵里便要做诗,诗落在雪上,跟雪煮在茶里一样美妙,都是人世舒展的底子。

  我既不能煮茶,亦不能做诗。但我心底明白,此刻,我这只蛰伏的虫子,怕也是渴望于那破碎里觅到些许优雅了——优雅之于我们的身体,乃至俗世,或许都是暖暖的安抚?它甚至像一把手术刀,能把那些被磨损到破碎的身子修复,至少,亦能让那破碎稍稍缝合?

  3

  我的身体还是出了故障。尽管我尽可能地把所有的寒冷都堵在了门外,但我的身体还是再一次被磨损了。

  落雪不久,一颗瘤子便从我的左腰部被取出。医生说这颗瘤子至少在我身体里潜伏了五年之久。只是它一直不动声色,所以没有暴露出来。

  其实医生并不知道,五年前,在我的右腰部,也有同样的一颗瘤子被取了出来。两颗瘤子此消彼长的时间,恰好在我的身體里实现了无缝对接。而医生更不知道的是,五年前,也是在同一张手术台上,也是他的同一只手为我取的瘤子,五年的时间,也许他手中的手术刀运用得更娴熟了,也许他只是又在他的病例本上又记下了一笔,但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把经他取出的两颗瘤子,把他以及他的手术刀,把五年的时光一起拉回来了,他们一经我的身体作为媒介,所有走失的线索便都一起回来了,一起集中到某个场景之中,——这个场景,似乎也在瞬间迷离起来,并也有了奇诡和隐喻的色彩。

  我告诉他,我说五年前也是他为我取的瘤子。

  他先是惊讶,继而笑笑,最后不再开口。

  他估计没必要开口。我的关于一颗瘤子的所有想法,跟他无关,也跟他所需要的病例记录无关。

  瘤子在爱人眼中,却是贴着地面的紧张与慌乱。爱人说,在她看到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瘤子后,她一个人躲到卫生间悄悄地哭泣。一个女人的哭泣,让一颗瘤子在身体里的位置,一下子显得重要起来;而一个女人的哭泣,亦让我感受到了尘世的底色,尘世如果去掉那一声哭泣,或许便只剩形容枯萎的河山?

  然而,我们已经有很多时候都忽略了这一声哭泣?

  也或许很多时候我们都未曾遇到这一声哭泣?

  总之,那一声哭泣,此时,她就一直落在我的心上,滴露一般。

  4

  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时间时而像冬天湖面的凝滞,时而又像丝绸之上的柔顺。

  书架上所有的灵魂似乎都已悄然睡去。从医院回来,我便没有惊动“他们”了。那些整齐地排列着的秩序,我已经不愿意去惊扰“他们”,那些不安之魂(是的,我相信在整齐的秩序之下,隐藏的都是些不安之魂),总让我有一种拾不起的力不从心。

  但我相信,“他们”一直都在看着我。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落下来,万物已经彻底沉寂,暮色在落雪中仿佛织成一根根无形的栅栏,似乎想要锁住什么。疲倦的目光一次次落下来,时间陷入某种虚无。

  觉得有种子般破茧而出的声音,落在心上。仿佛里尔克栅栏里的豹子一般,决绝,尽管有点南辕北辙,却一定跟这个冬天的某种精神邂逅有关。

  ——我像一粒种子吗?答案是肯定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其实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粒种子,深埋在我的书房里。我喜欢跟书架上始终整齐地排列着的灵魂对话,在他们的不安之魂里,我一次次看到了能让种子抽芽开花的土壤,并始终相信只有在那土壤之上,自己的灵魂亦才能生长得枝繁叶茂。

  我一直深信浮躁是一切时间与灵魂的本来面目。时至今日,浮躁依然笼罩并挟裹着这个尘世。只有书架上的那些不安之魂,一直以一种醒着的姿势,一次次想要拒绝这些浮躁,一次次在那拒绝里实现自我的突围。

  很多次,当我的目光从那虚无中抬起来,一抬起来便总会看到书架上的“他们”。“他们”始终用冷竣深沉的目光看着我——已经很多年了,“他们”在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的同时,也一直在看着这个世界,冷竣深沉的底下,便是“不安”,便是对这个世界的忧虑。不是“他们”过于忧虑,而是这个世界原本就要让“他们”忧虑,让“他们”不安。“他们”的忧虑和不安,还原了世界在灵魂里的某种真相。

  “你去年种在花园里的尸首,它抽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艾略特《荒原》)

  ——仔细听听诗人的这一声问询吧,或许你会看见那些来自身体里的、来自雪地里的,来自一切时间里的关于美好的期待?

  5

  睡眠倒是比往年深了些。在我所能忆起的年月,睡眠就像一头凶猛的怪兽,常常在夜里跟我对峙,睡眠一次又一次被搁置于浅滩。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一次性的睡眠往往只有几分钟,几分钟之后便只能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但实际上更多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夜的虚无和身体的荒诞,就像一种遮覆剂,滴上几滴,这个世界就变得模糊不堪了。但二零一七年的这个冬天,我却欣喜地发现,跟我对峙的那头凶猛的怪兽,它先行败退了。我一次性的睡眠已经可以达到两小时,这个明显的信号显示,让我看到我磨损到破碎的身体不断愈合的过程,——我或许也是那个跟身体和世俗对抗而最终的胜利者?

  时间和日子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对抗的过程。

  身体与疾病的对抗、精神与世俗的对抗、暖和与寒冷的对抗、陷落与上升的对抗,还有就是不断唤醒和找回的过程,譬如唤醒我们被日常淹没的爱,譬如找回跟我们失散多年的睡眠,再譬如让我们在唤醒和找回的过程中看到自己——对了,我终于一下子想明白了,在冬天,当我仔细地跟自己的身体对视时,我其实一直想要在对视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它其实也是我对抗寒冷之外想要收获的某个秘密,只是一直到现在,它才显山露水,才让我明显地触摸到它对我所有的用意。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真的安静了许多。

  就像庭院里的那些植物,此刻,虽然也还有断断续续的雪落下来,虽然它们经历了好几场雪的覆盖,但每一次把雪抖落后,便又面目安静地立在那里了。植物中有玫瑰、玉树、夜来香、茉莉。玉树不会开花,夜来香和茉莉是明显的季节花,只在某个季节短暂地开放;只有玫瑰不受时间限制,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开着,不管春夏秋冬,都一直开着;即使大雪覆盖,它们也还开着——如果不是内心有一份强大的安静,这样执著的开放,或许早已消失无痕了?

  也难怪会有人把它们比喻成爱情。

  所谓爱情,或许便是这样的花开不败?便是这样的生死不渝?

  当然,这是不是说的远了一点?也或许,在冬天的夜里,我这一只蛰伏的虫子,就在那被唤醒和找回的安静里,看到了自己深藏的某些愿望?一直以来没有说出的愿望?

  6

  在冬天的夜里,我偶尔还会怀想春天。

  这时候便忍不住再一次想起了雪莱所描述的“冬天了,春天还会远吗?”——其实,抛开对身体的安慰而言,所谓“等待”,的确也是人生的某种温润,甚至是某种精神认同后的愉悦。一个有所等待的人,一段有所等待的时间,无疑就像有了根系的日子,即使不是云暖生香,也必定有了暖色流淌。

  春天必定也是一个温暖的词。

  坐在冬天的夜里,于万物的枯寂之中,我总希望春天是从冬天启程的,我希望在冬天的路上就能听到春天的声音,譬如一粒种子穿破寒夜和冰冷的土壤的尖叫;譬如地底深处草木的涌动,嘈嘈切切中,还有那些蛰伏的虫子在冬眠里一点点苏醒过来的声音,——无论是身体还是俗世,我固执地相信在这样的声音里,都会迎来必要的释放,——所谓“心为形役”,更多时候“心灵”都是自我的枷锁,“心灵”其实一直都在渴望那最初也是最后的出口,就像在沉寂了一冬之后,终于挣破那黑暗的地底而抽芽开花的植物,终于可以畅达地立在那新阳底下。

  按往常的经验,春天一来,我破碎的身子便也会晴和起来。

  先是腰部变得轻松起来,紧接着全身也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揭开了紧紧压着的某块石头似的,整个身体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那些跟随冬天一起进驻身体的冷,以及那些阴暗与潮湿,已经明显地在一点点地潮退,——那些关于死亡的消息,也渐至止息(再没有接到关于某某又病死了的电话),那扇一直收不住的死亡之门,似乎也经由温暖的一双手给轻轻地关上了。

  春天及时制止了来自身体和俗世的多发事故。

  一只鸟从雪夜里飞过,留下影子,就在我的窗外。

  我忍不住抽了抽身,目光一次次掠过窗外的那些枯寂,“雪夜里我送走的是谁?那抛撒一地的白玫瑰。天亮时终于找到一间御寒的小屋,那心心相印的女子,她是谁?”(庞培《雪夜》)——爱情在诗歌的意象里,我更愿意它有着更为广阔的所指,爱情往往是促狭的,但沿着爱情的路径,我们总能顺利抵达身体和俗世所处的位置。所以当我在那些枯寂里突然想起这些诗歌,我甚至仿佛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就像黑夜里突然传来的某声声响,譬如一声鸟语,譬如某件硬物下落的声音,甚至是一只猫穿过夜色的响动,它突兀、尖銳,像某支轻骑夜行的劲旅,想要突破那茫茫心灵的重围;梦一般梦着,也梦一般醒着……

  不过,确凿无疑的是,那梦,已经有了春天的颜色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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