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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和卡尔维诺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325
海饼干

  晚上在明珠小学附近散步时,小林注意到今晚的猫食没有减少。她扫视了一圈,周围除了孩子们乱丢的垃圾,并没发现那只黄斑花纹的猫,当然吃猫食的猫并不仅仅这只,但小林偏爱它,每次看到它干瘪的身体在冷风中寂寥地走动,她就会想到自己。

  初冬的夜越来越寒凉,小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小林的房子并不大,但一个人住总显得空旷,当然前几年没离婚时家里还是热闹的,亲戚和朋友会来吃饭,但自从离婚后男人搬出了这座房子,他的亲戚自然是不来了,连自己的朋友也懒得上门。在楼下她照例看了一眼那棵硕大的桂花树,虽早已过了花期,但小林似乎还沉浸在桂香四溢的季节。

  小林单位是家小公司,离家不远,收入不多,连请假也难,这对有着文学爱好,喜欢混混小圈子的小林来说算难言之隐。毕竟她还是个说不出口的文学爱好者。不过她并不完全这样觉得,上次协会主席已经让她帮着通知会员开会,有事没事的也会关怀一下她,即便是在微信发几个表情,但小林笃定主席开始重视她了。小林喜欢写诗,楼下那颗桂花树起码有几次出现在她的诗歌里,那是值得赞美的,小林觉得。小林热衷学习,虽然她有时也搞不清微信群里那些诗歌写的好不好,但她有一个标准,凡是她看不太懂的,准没错,因为诗歌不就是让人迷迷糊糊的东西么?每次想到这,笑容就会把她歪着的嘴角扯向高处。

  歪了的嘴角是小时候被邻居家的驴踢的。在踢到小林的脸以前,那头驴一直被人们认为是好脾气的,这和前夫在其他人眼中的印象一样。

  她打了一盆洗脚水,已经迷迷糊糊想睡觉了。

  小林眯着眼睛看到手机提示灯亮了,她快速用毛巾抹了一下脚,抓起手机。 “卡尔维诺”,她嘴里嘟囔了一句,虽然不知道卡尔维诺是什么,但对有人加好友这样的事,她可从不拒绝。

  可卡尔维诺并没怎么说话,她转过身把手机向床下一丢,就睡着了,完全忘记了下午在单位是怎么跟保洁员吵得不可开交。

  早饭时,小林想减肥的心思是最重的,她总能坚持吃的很少,又很健康。但上午八九点钟她的肚子就会像闹钟般叫起来,且不吃点什么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小林往往会忘记减肥的事,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看了一眼自己胀起的腹部,完全没有早上那么碍眼了。在她吃饱喝足,正跟同事说起那天参加协会的酒会多么高级时,她想到了酒会上那些垂到地毯上的花儿。太美了,她没找到更好的形容词。

  微信有新消息提醒。卡尔维诺在微信里微笑,那种假模假式的笑,小林当然看得出,但还是可爱又礼貌地回了几个表情。几天的时间就可以让两个陌生人熟悉起来,甚至看起来像情侣。这就是微信,小林想到这儿,嘴边得意的笑再次把她的脸挤得歪到一侧。现实中可没有男人会多看她一眼,虽然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在微信里举止得体的她,的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被喜爱。卡尔维诺和前夫冰冷的面孔不同,他总能让小林觉得暖和,在江南阴冷的冬天,小林知道暖和太重要了,她知道冰冷的房間里再放一张冰冷的脸的滋味。

  我们见见吧。小林不是第一次和卡尔维诺这样说了。但对方总能用一些小言语把不能见面的缘由说得那么得体。这个人也一定周到,小林这样想。

  但是,当那个为了跟她离婚而丑态百出的男人,表情尴尬地站在她面前时,小林最好奇的是谁让眼前的男人低头来求自己。“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林有几分钟时间都在盯着他。“你只要在保证书里说不会来找我就行,我保证不会找你的。”男人看小林没反应有些着急。小林的心眼虽然转得慢些,但不代表没有,她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我最近日子不太好过啊。”

  男人看着眼前女人的表现并不惊讶,从口袋里拿出几百块钱快速塞到女人手里。女人捻着手里的钱,并没很快答应男人,虽然她并不是故意拖延这场见面的时间,但从男人急迫的脸上她也觉得太久了。小林看着男人离去的身影,想起当初帮他洗内裤的场景。她为他做过那么多,但此刻她只记得这一个场景:那是个狭长的宿舍,男人随处乱丢的衣裤、空气里的怪气味和其他单身男人的宿舍并没什么不同。但在小林眼里这一切都那么吸引她,她想成为能为他洗内裤的女人,这是她的梦想。半年后,当她挺着凸起的肚子走在男人的单位时,姿势完全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小林随后几天的梦里每天都在生孩子,每次都在疼痛难忍的喊叫声中醒来。半夜,小林摸着冰冷的床沿半坐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张产床上,汗顺着脊梁流下来,她疼得把手嵌进了床沿。那是张永久的产床,是一道狭长的刑具,她永远别想逃离。就是在那张产床上,她失去了儿子。

  小林有些日子没写诗了,当协会主席找到她参加区里的诗歌朗诵比赛时,小林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拒绝。她最近的日子很顺畅,没有写诗,也没有与诗友出游。虽然每次出去也鲜有人理会她,但她都能自我满足。可最近这些她都不需要了。她知道为什么,想到这,她的表情和前夫上次来见她的脸色很相似。

  红晕出现在一个人脸上时运气总不会太坏。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邀请。

  诗歌朗诵大赛区里很重视。她有一两个星期的晚上都是在区妇联办公室里度过的。先是选诗歌,当然不能选自己的,这点小林很清楚,虽然她也很想选,但当组织活动的人把已打印好的诗歌发给她时,她还是很利索把自己的想法咽回喉咙里了。

  诗歌朗诵大赛小林获得优秀奖,当她敦实的身体和其他本市诗人一起出现在协会主席的微信朋友圈时,她笑了很久,好像把出生以来丢失的笑声都找回来补上了。夜比平时短了许多,小林还没怎么睡着闹钟就响了。

  想到科长那张对她不屑一顾的脸,她把获奖证书放进了背包。

  是谁教小林写诗的她从没说过,仿佛在一夜之间她就学会写诗了,虽然那在其他人眼里还只是些矫情的分行。那段时间小林把吃东西的时间分享了一部分给诗歌,她每天都会写一两首诗歌自我欣赏,当然也会发到许多群里去,这让她的体重稳定在一个数字上很久。诗歌带给她的也许不仅仅是这些。协会主席对她很关爱,每次与人介绍小林都会让人想起那些身残志坚的典型事例。她对此笑得花枝乱颤,不,是肉身抖动,事实上她已经忘了哭的滋味。每次跟诗友去参加活动她都会精心打扮一番,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把头烫得弯弯曲曲的,它们极不服帖地趴在她又大又圆的头上。

  诗友们诗酒唱和的生活让小林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谦和有礼,与人为善,虽然她并没感受到过多,但她变的健谈了,在同事面前,她不再是一个隐形人,开始出现在午后的聊天里,和一些并不愿意理会她的人谈谈生活,用自己丰富的经历。

  范颖来的时候小林刚下班,正忙着给自己下面条,厨房里飘出的葱花香气和水蒸气让房子有了些生气。范颖坐在沙发上看她:围裙里臃肿的有些笨拙的身体,卷曲的头发随意披散在敦实的背上。她轻轻摇摇头,不幸并没让小林有多少变化。

  小林和范颖在一个村里长大。16岁时范颖考到城里的护校时,小林穿着塑料凉鞋一直把她送到镇上的汽车站,因为平时不舍得穿,她并不知道穿这个鞋子久了会磨破脚,有好几次她都想脱了鞋光着脚走,但又没好意思说。两人分别时,范颖鼓励小林也快些进城。小林虽答应着,但她没告诉范颖,家里已经决定让她下来打工帮哥哥娶媳妇,虽然哥哥自己也许都不知道媳妇是什么。

  “下午搬办公用品太消耗体力,饿死我了。”小林端着碗边说边坐在范颖身边,随手摘下围裙,大口吃起来。

  两人躺在床上时,范颖把身体转向小林缓缓吐出几个字:最近没在想那件事了吧。

  小林没做声,刚才脸上的笑还没散去,这让范颖觉得也许事情真过去了。但当小林长久地在那个表情里凝固,仿佛一尊蜡像时,范颖摇了摇小林厚实的身体。那厚实的身体就开始颤抖,开始是缓慢的,后来慢慢变快,仿佛一座休眠的火山渐渐喷发,范颖没再碰小林,过了快半个小时,等小林的抽泣声慢下来,范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转过来抱住范颖再次大声抽泣起来。

  噩梦再次折磨她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这次和以往不同的是儿子在梦里冲她招手,一双和其他孩子一样可爱的小手,但当她走近,却看到孩子的头在流血,咕嘟咕嘟的像小泉眼。她转身想跑,却发现有人抱着孩子在追她,不用仔细看,她就知道这个人是哥哥,他粗大的上肢还在,但萎缩的腿却能跑起来了,小林没有喜悦,她拼尽全力狂奔,这两个人都是她的灾难。

  她希望他们从梦里永远消失,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噩梦偶尔还会降临,他们没消失,但卡尔维诺好像从她生活里消失快两个星期了。无论她怎么在微信留言,都没回应。小林也已经几天没看到那只黄色斑纹的猫了,虽以前也出现过偶尔不见的情况,但持续几天这样还是让小林有些忧心。她还记得那只猫产仔后的敌意,不过很快又接受了她递过来的食物,那是些汤汤水水的泡饭,她坐月子时就想吃,但没人做过。

  后来那只猫的猫仔都去了哪里?她常常这样想,但没有谁给她答案。

  晚上,小林躺在床上,想着范颖中午打来的电话。她知道范颖越表现的对一个男人无所谓,就说明越在乎,她甚至能想到范颖在电话那头忍着不笑的表情。在小林眼里,范颖早就褪去了山里妹子的朴实,这座江南小城早就把她修剪得像一朵迎风婀娜的花,至于是什么花,小林倒没想过,也许是那种很常见的花吧。她想到有次去看范颖时也看到了她的同事,五六个小护士,一个比一个周正。

  范颖上学后,亲戚帮小林哥哥物色了个女孩,虽有些不识数,但總归和哥哥倒也般配,且女方家不要彩礼,这让穷困的家人大喜过望,只是有个条件说是女孩的嫂子前几年去世了,留下三个孩子无人照看,想让小林嫁过去。想到这,小林心里的寒气总是自上而下翻涌,如果当时不是哥哥突然离世,她不可能再上学,更不敢想象接下来的生活。

  哥哥去世后的家里仿佛坍塌后的废墟,除了穷,就是家人冰冷的面孔,女孩是多余的,这个小林自小就知道。高考后,小林被这座小城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计算机专业录取,她是为了范颖才报考的这里。那时的范颖干净而秀气,小林从小到大的粗壮身形伴随至今。

  转眼小林已经在这里生活近十年了,但江南的柔美并没对小林改变太多,只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年总是不能回避那个男人。结婚没有操办,男人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看小林时的鄙夷神色,像钉子一样钉在这桩婚姻上。所以在小林大着肚子边工作边操持家务时没一个人帮助她,或心疼她一下,她曾经盼望过,当然更多的是失望。即便失望,她也不敢说出来。

  生活给予她的永远是一件不能挡风遮雨的破外套。

  男人还沉浸在玩游戏和女网友聊天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和小林在一起除了自身优越感和对另一个群体的同情外,他知道自己太需要有人照料生活和身体了,小林的周到让他完全离不开了。

  小林住院待产是在春天。

  医院的院子里,春天正在编织一个美好的梦,花朵和花朵簇拥,枝叶与枝叶繁茂。所以当第一次阵痛开始时,小林感觉自己的春天要来了,她正通过疼痛来迎接它。可是,她很快被疼痛折磨得忘记了这个季节,忘记了院子里看到的一切。她想到了父母冷漠的脸,产房冰冷的灯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手在空中挥舞,却什么也抓不到。几个小时的疼痛,让小林意志几近崩溃,她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是否也这样折腾过母亲。男人在病房睡着了,医生也睡了,只有护士偶尔过来指导一下。

  她像躺在孤岛上搁浅的生物,没有人会救她,她甚至感觉摸到了死神的鼻子,因为她的眼前出现了哥哥,哥哥哀怨地看着她,虽然他活着时很少会有表情,但此刻的哥哥正像个正常人一样看着她。他们就这样对视,互相埋怨地对视着。等范颖来看她时,发现孩子胎心不稳已是凌晨五点了。看着被疼痛折磨的小林意识几近模糊,范颖不忍心告诉她,她的公婆和男人在医生问他们如果有危险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他们几乎没犹豫,一致说保孩子。

  但是后来孩子抢救不过来了,范颖后来告诉她为了顺利抢救她,孩子拿出来时已是血肉模糊。这让她想到了哥哥,那个成功活到二十几岁的小儿麻痹症患者,就在家人决定让小林为他换亲后,却突然离世。

  他们都是为她死的,小林很笃定。

  身体虚弱的小林躺在家里时,已是一周后,男人的家人在医院的所作所为她并没提过,那家人也和没事人一样继续漠视她的存在。月子里只有婆婆来过,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知识分子,带着一副新眼镜,外套也是新的。看到小林那一瞬,她脸上的变化连小林这样粗糙的人都感觉到了。男人厌烦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几乎没等小林反应过来,婆婆就以凌厉的口气开始质问,这让小林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们那么相似。想到范颖口中孩子死时的惨状,看着眼前婆婆的脸,小林抓着被子的手开始抖动起来,也许是她嚎啕大哭的声音吓住了婆婆。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你也不要这样,不管怎么样,孩子是不在了。”说到这,似乎也伤心了,把手指伸到镜片后擦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间。

  有的人难过会吃不下饭,小林可不这样。她一次次从昏睡中饿醒,她想吃东西,想到小时候忍受的饥饿和冷眼她就更饿了。没有人照顾她,忍着身体的疼痛,她一次次起来给自己做饭,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她什么也不挑剔,她只想活着。

  出月子时,小林竟恢复得白白胖胖,婆家人看到她的样子无不指责她没心没肺。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小林并不在意。只是男人几个月前就搬到隔壁房间住,且这一住就没了尽头,仿佛小林真的变成了保姆,除了吃饭再不会多看小林一眼。

  江南的冬天说冷就冷了下来,路上行人都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街道两边的杉树全部变成了铁锈红,也许是一夜之间,从树叶到树干,这突兀的红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小林看着这些小丑一样的身体在冷风里摇摆,地上落满各种颜色的树叶,风翻动着它们。流浪猫和狗也不见了,它们去哪里过冬了么?没有人给出答案,小林缩着脖子赶快打开了冰冷的家门。

  一个月后,卡尔维诺再次出现了,他没提去了哪里,也没说自己做了什么,仿佛从没失踪过一样。卡尔维诺告诉小林,那只黄色斑纹的猫又怀孕了,过不了多久它又要当妈妈了,小林看到这行字吓的一抖。

  卡尔维诺应该就是生活在身边的人。躺在床上的小林这样想着,但无论怎么想她都猜不出这人是谁。虽然她反复问过,但卡尔维诺就是笑笑,不作答。这让小林感到恐惧,但和其他让她感觉冷的人不一样,卡尔维诺一直是温暖的存在。他关心小林的饮食起居,对她的相貌身材也没过多关心。小林索性放下戒备,与他继续在微信聊天。也许她觉得,无论卡尔维诺出于什么目的,这个疑团早晚都会揭开。

  这就是生活,既丑陋又真实。

  小林还记得那个夏天,知了的叫声让人烦躁。她从单位走到办事地点,没走太远裙子就黏在身上了,笨重的高跟鞋让她每迈出一步都要在心里发一句牢骚。当她气喘吁吁回到家时,首先就冲到卫生间想洗个澡。眼前的一幕并没太多超出她的预想,她从男人的眼睛里知道自己回来的多不合时宜。她没说话,只是愣在原地,许久动不了。男人嫌弃地推开堵住去路的小林,那个女孩白色的短裙从她歪倒的身体前飘过,男人揽住她的腰时,小林想起几个字——盈盈一握,连范颖都不曾有这样的腰身。

  男人回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当然小林也没说什么,只顾吃着刚炒的回锅肉,吃的那么香,仿佛沉迷在一件事中不能自拔。

  江南的秋天还有些燥热,小林刚打开门想去上班,那个女孩就站在楼道里。并没有过多言语,小林把她让进客厅,那女孩便哭了,仿佛谁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一样。“我怀孕了。”这句话是那个秋天小林听到的最难听得一句话,比婆婆说出来的话更让人难以下咽。

  “哪棵果树会结出这样的果实?”小林默默地问自己。既然没有一棵树结出这样的果实,那这果实就会夭折。

  在得到男人的首肯后,小林带着女孩来到了范颖的单位,她曾在这个医院生儿子。坐在医院的长凳上,看着偶尔有人抱着孩子走过,她掐算一下日子。如果儿子顺利生下来现在也快半岁了。她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又白又壮的孩子,有着宽大的额头,粗手大脚,只是嘴巴不像自己。

  小林和女孩分手后就再没见过她,听说她也是个乡下女孩,后来跟男朋友回老家结婚生子去了。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男人和小林都这样相安无事地生活着,知道底细的人都对这对夫妻投去好奇的目光。男人依旧在外面找女孩玩,但收不了场时就会找小林帮忙,很多时候小林都觉得自己是男人的妈。小林则把注意力放在吃上,自从发现了吃的乐趣,她就全身心投入了,无论在家里做还是在外面吃都不挑食,她只是知道每次吃饱以后就不难过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小林也说不清。只有在范颖面前小林才知道难过。自从孩子没了噩梦就一直折磨她,其实往远处追溯,在哥哥去世时噩梦就开始了。哥哥死时僵硬的身体,土灰色的脸,瞪着她的眼睛,都仿佛在说因为她的存在,他才会死去,包括家人口中对她存在的厌恶。

  有时她也很厌恶自己,那是一种对自我存在和宿命的厌恶吗?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硬了,像石头,一块被弃之荒野的石头。

  有天等公交车,她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

  “带小孩子好烦啊!”一个女人看着哭闹的孩子有些不厌烦。

  “烦能怎么办呢?还不是要生。”另一个女人有点幸灾乐祸。

  “就不能不生么?”回答的人带着倦懒的口气。

  “不生?那男人要你做什么?”

  后来她们把声音压得越来越低,连笑声都变得很隐秘,最后笑闹着走上公交车,小林却自己走回去了。

  省几次钱都能吃碗面了,她这样想着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离婚是一个噩梦的结束,还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对此小林并没太多想法。

  但她知道不能失去房子,不能失去一个哪怕是做噩梦的地方。所以无论婆家人怎么攻击她,她就是不妥协。急于离婚的男人对家人发了一通火后,事情得到了有效解決。虽然他们最后还是拿走了那两万三千块钱。小林个人所有积蓄就被他们随意塞进口袋带走了。她想起自己怎么把它们一张张聚拢在一起时,鼻子有点酸,索性趴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哭了一场。

  离婚后,小林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平等了,所以再也没低着头跟谁认错。

  范颖在一场又一场的恋情中穿梭,像只流连花丛的蝴蝶,即便浓妆都藏不住眼角的细纹,她也不肯结婚。看着范颖踩着高跟鞋,浓妆艳抹投入一个又一个怀抱时,小林总担心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林对感情则是浅尝即止,她再没投入地爱一个人,甚至连爱没爱过前夫她都模糊不清了。她的愿望只是谁请她吃一顿向往已久的食物,当然这些吃食随时会变,因为小林的愿望不断在实现。

  谁会拒绝一个贤惠的女人呢。

  直到卡尔维诺的出现,小林似乎才真正体会到他与别人不同的感觉。她在微信里看着他的头像:一座隐形的城市伸向云端,街道扭曲着游向城市的各个角落,像一条条充满欲望的蛇。晦暗的建筑里,有人从窗口伸出雪白的手臂,像在呼救,有人在窗下路过却无动于衷,这绝不是国王和王后的城堡,它更像一座阴森森的监狱,那里锁着谁?这些问题让小林困惑。

  黄色斑纹的猫并没如卡尔维诺所说怀着猫仔回来,它似乎永远消失了。拿着猫食的小林站在灌木丛边时,有些惆怅,她有些同情自己。小林在微信追问黄色花纹猫的下落,她觉得卡尔维诺一定知道,仿佛他和占卜师一样,可预知吉凶。

  哥哥和儿子在梦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他们开始忽视她。

  最近一次梦到是在一片草地上,儿子在草地上奔跑,像一只自由的羔羊。而哥哥则坐在一块布上。那是一块她很熟悉的布,母亲的陪嫁,从没舍得做过什么,本来那可以是一件花衣裳或好看的裙子,小林无数次这样想,但母亲把它最后包裹在哥哥的身体上了。哥哥温和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过的神情,仿佛他也知道疼爱妹妹,他们长得那么相似。他抽出那块布,朝着小林挥挥手,示意她过去拿,但小林不知道为什么却转身就跑。

  她想了许多事,她又圆又大的头被这些事塞得满满的,一张又一张面孔从她脑子里跳出来,像小丑一样指责她、谩骂她。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住他们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想打开脑子抠出他们,那些丑陋的脸,包括自己的。

  后来卡尔维诺一直没告诉她关于黄色花纹猫的去向。事实上他也在小林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以至于仅仅过去一个多月,小林就想不起他是否曾存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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