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
层层叠叠的日子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有许多没有读懂的东西
回首时,在那迷茫的荒野
长出了一株小花
点点滴滴的丢失
一网一网的归拢
拽起来,是艘锈散的沉船
我们——修补希望
曲曲折折的路
一条一条交织着
编织人生……
足下的茧磨厚了 影子
也会,剪破蛛网
——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一首小诗,题目为:往事。这首小诗里寓意的往事内涵,近年品来,已与当初写作时的心绪截然不同。这些年里,每当初秋的雨季提示我又一个秋季来临时,我的心底,隐隐有什么东西下沉,下沉得我伸手不能及的感觉。说来也奇妙,只要我翻出《往事》小诗与一个女子的信来读,心绪便会渐渐平静。是的,我不是在读诗,我是在读人,一个因一首《往事》周遭打听我通信地址三年的女子,一个诗写得感人、钢笔字写得十分漂亮的女子,一段像山花一样只有短短的花期、却在我心灵深处灿烂了我忧郁记忆的故事。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四日那天上午十时左右,我从厂宣传科交一篇稿子路过收发室,收发员叫住我,签收一封挂号信。这是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她说:“三年前,你的诗《往事》与我同题在同一页面上让我记住了你的名字。这些年里我几次打听你的通信地址,近日读你在《新星》上的《无题》,才从《新星》编辑部打听到。”从她的信里,我知道她在湖南一个县级市的一家企业做绘图工作。当时,我在工厂里是一个普通工人,人和写作的诗歌一样不被车间领导看好,四周不时还有讥讽言语飘来,说我是丫头做小姐的梦,诗人、作家,不是谁经过努力就能成的。在当时的那种境况里,她的信给我的鼓励,我至今没有告诉她,我能从工厂写进报社做编辑,我想,如果没有与她的那段故事,我走不到这一步。
她的第一封信写于一九八九年八月十八日。第二封信写于一九八九年九月二日。她在信中说:“谢谢你的回信。你独特的见解同样也给了我一些启示。‘见解在诗里,不失为一句警语。曾经有友人与老师相劝,诗歌在读者中没有什么市场,而要我改写小说,我只能对他们的好意表示歉意。诗是我的业余爱好,是这爱好令我很开心,我不想把爱好变成一种负担折磨自己。当然,我想每一个诗作者都是抱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的想法写诗的。而在这条路上走不通时,就只好把它当成一种乐趣了。我是属于后者。总希望与强于我的诗友相识,这样,既能拓宽自己的视野,从中又能得到某种启迪。如果这不算自私的话,能接受吗?”
第三封信。一九八九年九月十六日。“……独坐窗前,读着远方朋友的来信,仿佛是在聆听,又仿佛是在与友娓娓交谈,这感觉驱散了我多日的无聊与寂寞,对这难得的友情,我惟有抱以真诚的谢意。早就有提笔给你写信的愿望,可一直没有动笔,你知道,这需要力量与勇气,当然还有女性的自尊。……对于诗歌,总为自己写不出深沉的诗而深感遗憾。对于做人,总为自己缺乏深沉惴惴不安。不管怎样,好在我都能乐然受之。真想读你新近写出的大作,可又不知够不够提这样的条件?”——这封信,她落的是名:晓萍,去掉了姓。许多年过去,我才读懂其中的含义。
第四封信。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九日。“……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权利,让我倾听到一个伤感动人的故事,又像是一首忧郁隽永的小诗,这郁闷的感觉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壁,难以拂去……这也是一种生活经历,它教给人的不仅仅是沉溺于往事。往事固然可以追溯,然过去的毕竟过去了,重要的是面对现实,面对自己,也曾把爱情想象得美丽动人,这都只是美好的想象而已,犹如幸福,在感受苦难时才能体味其幸福的含义。曾那样努力地为当诗人而写诗,被老师与诗友们吹嘘为本县的新星,也为此飘飘然地陶醉过,然这只是幻想的彩桥,一旦清醒,便陷入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好在我已从这困境中解脱出来:不再把写诗当成一种目的,而是一种情趣。这样,扔掉了压迫感,说不出有怎样的轻松呵(这绝对没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自我安慰)。也不再计较投稿的命中率。只要能不断地追求,这追求过程的本身就是人的价值的体现。你发在广西作协《南国诗报》上的《怀念》,我近日读了,是一首纯粹的怀念旧人的诗,也是这张诗报中比较出色的一首诗,我以前很喜欢这样略带伤感的题材和这样的表现手法,然现在看来似乎显得有点平庸与陈旧:‘诗最重要的一点是创新,是免走他人走过的路。这一点愿我们共勉。提出的意见非常直率,也希望你能如此待我。”
她在信里提到的“一个伤感动人的故事”,是我的初恋,是以一首诗向她讲诉这故事的。我没有想到她读东西是这样的认真。我呢?同样以认真的态度对待。其结果我们都没有读懂当时的彼此。
第八封信里,她说:“谢谢你的真诚,谢谢你的忠告。如果是对人,我不会随便地将自己坦率得暴露无遗,更不会指手划脚地指责对方。但是作为一件艺术品,它就应该经得起别人的检验,也允许别人有不同的意见存在。因为在世上的最完美的东西是相对的,绝对的完美并不存在。何况艺术,何况诗。在仁智各见中,惟有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并有宽容他人的勇气,我们才有提高的征兆,进步的可能。相信这样的直率,不会让你见笑吧。当然你有过碰壁的亲身体验,才有对我好意的忠告,我很感激你。但我总觉得表明一个人的观点并不是壞事。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从镜子里认识自己的女孩,在某些问题上,我很在意他人对我的看法。出于善良的本性,我总是真诚地待着别人,不管回报如何。……最近写有一诗,抄给你,请指教。”——她附信后的《秋歌》:秋季已经来临/我没能为你做些什么/而秋季已经来临//观落叶的舞蹈让我悲哀/这时的你该是只成熟的果子/缀在秋的枝头/我会愉快地收获你/作为《静物》/你是一幅永久的画/如果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就让我做一只托盘//知道这般想象很难成立/我只有更深地走进秋季/举起无望的双臂/做别人的风景//
晓萍的这首诗,时间是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二日抄好的,与十一月二日的信一道寄我。我读她的信时,是在十一月七日的傍晚,那天是满眼秋雨凄凉的黄昏,我患重感冒在厂医院打点滴,我在十分头痛的情况下,对于信和诗的理解上,都出现了当时不能自查的问题。
于是,导致她痛苦地问:“真的没有想到,我会收到你这封莫明其妙的信,我很茫然,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一直为自己能处理好各种事情(爱情例外)而感到自豪。这么久没收到你的信,我还以为寄给你的信写错了地址抑或你太忙,或……”“把你对我评价的真诚和坦率当作褒扬,当作自己的优点。作为一个女孩子,一再地对他人表明自己的观点相信不是件坏事,况且她也不是那种泼辣而性格外向者。”“被骂者当然不算可悲,可悲的是被骂者何以被骂。有史以来能听到有人说:我讨厌你,这心里该是什么滋味?或许,这就是人生吧!一副很好的良药,够我品尝的。”
这封从头到尾都是责问句的信和我的性格注定我们的缘分只能走到这一步。是的,当你劝告别人时,若不顾及别人的自尊,那么,再好的言语都没有用。何况,我在冲动时说的那句:我讨厌你。我不明白,至今也没弄明白当时的我,是那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但我明白我为什么拼命地写作。一星期一星期地请病假关起门来写,写出的诗歌、散文、小说,寄向她能读到的报刊。
一九九四年五月,我进入一家报社做编辑工作,由于工作的原因,消息、通讯、报告文学是我日常的写作,诗歌几乎不写了,晓萍的影子也渐渐淡了。是的,淡了。淡然在朝朝暮暮的匆忙中,淡然在顺其自然的风雨斑驳里。有那么一段日子里,我几乎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与我共有的一段往事。本以为匆忙是一味良药可以让人忘却一些伤痛。谁想,伤痛是会复发的,会在某个落雨的日子,会在某个心闲无眠的寂夜,与雨踪风影淡入淡出,与寂夜无眠由远而近。去年深秋的一天,我因一位同学的事,回了一趟原单位,路过厂收发室时,收发员递给我八封信,我没想到,调离原单位十多年,还有一些诗友给我写信,激动中自然地想到晓萍,想到这些信里有一封是她写给我的,那该多好。
是啊,相互没有信息太久了,曾经有的心灵的灵犀想必早已结上了蛛网。明知一切的一切都已花落为泥,岁月剥落的往事已沉淀为往事中的往事,而我却久久地痴迷于缘聚缘散中的一声叹息里,珍藏着零落与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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