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窗前:
冬日暖阳。
今天零下10°。我站在窗边,看见大雪一朵一朵碎下来。雪和细雨冰冻了空气。蔬菜顶着雪团,挤挨在菜地里。雪白的田野,交错的阡陌有稀稀的人影在晃动。窗玻璃蒙了白白的水汽,蜿蜿蜒蜒,冰结了一层霜花。我抬头看看日历,是2018年1月4日。这是严冬最冷的一天。安徽、江苏、山东、湖北等省,普降大雪。江西部分地区雨夹雪。
我想起了,在五年前,也是这一天,大雪覆盖了南方,山梁、河滩、屋顶、田畴,全是皑皑积雪。我从你那儿坐火车回到我曾生活的地方。我不知道火车在大雪中飞奔,是怎样的。我临窗而坐却一动未动,微弱的灯光照见扑簌簌而落的大雪。雪绒毛球一样,旋转而下,密密集集。夜光中,雪是金黄色的。雪落下来,像鲣鸟纷纷钻入海水里,扑腾水花,有生命的动感。火车在浓密的夜色中前进,黑暗的大地在迅速后退消失。广袤的白雪也被黑夜抹去了影迹,似乎大地根本没有雪来过,或者雪化为水,渗入了泥土了。隐隐的更替着村舍,不时有灯光在夜河飘荡。大地成了茫茫的海,无边无际的海。火车像海中一条飞掠的游鱼,或者是一只孤独的海马。我一直靠在窗口,看看窗外,一夜不曾入眠。在南方冰凉的大地之上,我构成了这个隐喻世界的一部分。雪密集地下,似乎要浇灭夜晚的灯光,却被黑夜完全抹去了光影。雪,最终是要融化的,最终在大地上消失。雪花之舞蹈,是瞬逝而去,像蝶亡。“蝶亡。”我轻轻念了出来。人的一生无论多漫长,其实都是极其短暂的。
雪在我瞳孔里纷飞。
一路上,我都想着你,想着我们在街头淋着雪花,雨伞落在地上,风把你的呼吸吹到我脸上。我在火车上,感到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孤单,悲伤涌上了我深深的喉管,填满了我肺部。
我现在听着冷雪,在窗下。窗外一圈一圈地白。我想象在另一個城市下雪的街道,狭窄,有两个“丁”字形街口。街上冷清,夜晚,有更深的冷寂,街灯扑朔迷离。你每晚坐九点半的公交车,从街口下来,裹着狐狸毛领的大衣,雪在脚下噗呲噗呲作响,大街有了回声。街口,我熟悉又陌生。我不知道,街灯是不是换了,原来的街灯发出霭黄色的光,照在脸上,像扑满了旧日的灰尘。雪似乎消融得特别快。街上的积雪在反光,白白的,但不刺眼。雪上留下了我们来来回回的脚印。但脚印也很快消失了,不是因为脚印消融在雪里,而是被雪又一次覆盖。
我都不记得雪凋零的样子。但我记得脚印,影子覆盖积雪一样,被积雪覆盖的脚印。这几天,我做了相同的梦——我们去一个遥远的海上捕鱼。我撒网,收网,晕乎乎的太阳照得眼睛生痛发酸。奇怪的是,收上来的鱼,没有一条是活的。直条条,腹部雪白,头呈三角形,尾鳍像蒲扇,水晶球一样的眼睛瞪着,让人心里发毛。每一条鱼看起来,似乎是冤魂。我从梦中醒来,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记忆,在某一天,会成为一个人独坐时的幻觉。这样的幻觉也多次在我眼前闪现。我常常陷在这里。尤其在冬天,窗下听雪。
我告诉你,在两天前,看了一则微信,让我觉得冬天更适合离别的人。我把这则微信抄录给你:
……
女:鞋子收到了,好漂亮,好舒服。
男:拍照看看。
女:(穿在脚上鞋子照片,两只鞋子并排)。
男:喜欢吧?
男:暖和,养脚。
女:很喜欢。
女:很喜欢(抱抱表情包)。
男:我自己也买了。
女: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女:跟上次的那一双相似。那双鞋底都漏了,我也没舍得扔掉。
男:是的。相同的品牌。
女:那一双,我也想修补一下。
女:鞋底磨漏了,鞋子还好好的。
男:质量好。这个牌子,之前给你买过两双。
男:不要补了。
女:还可以穿的。
女:我很喜欢。
男:好。
男:本想给你买大衣,不知道尺寸。
女:傻,我有的,你给我买的那件,还很新。
男:也没看到你穿。
女:经常穿啊。
男:没看过。
女:你又没看见我啊。
男:有合适再买。
女:我喜欢那个狐狸毛领,很暖。
女:不要啦。
女:我衣服够穿了。
女:(红心抱抱表情包)
男:我知道了。
女:(大衣照片,灰褐色)
女:都洗白了。
……
这会是什么样的情侣呢?和你我差不多。冬天了,也不等于离别的人,会相见。下雪了,也不等于春天会来得更快一些。迟缓的,离去的,近乎于死亡时的回首。我想起了诗人李小洛有一首叫《这封信不寄给谁》的诗。一个坚持在早晨写信的人,是一个迫不及待遇见早晨的人。而我每天早晨,坚持折叠旅程票。我去过的地方,我都留下一张旅程票,机票、船票、汽车票、火车票。每一张旅程票,都是我路上的标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坚持折叠旅程票。每一次在高铁售票大厅,我抄着手,神情专注,细致地看车次电子显示牌,找那个终点城市——我很想去的城市。有很多次我去往的都是另一个临时确定的城市。想去的城市,多年未去。而每次在高铁站,我忍不住找车次,想买一张票,去那个城市的海边……
怎么可能会有终点的城市呢?怎么会不知道信寄给谁呢?我不知道的是,我还会去哪些地方呢?多少年之后,还会有同样的大雪吗?慢慢落下来的大雪,逃窜般纷飞。
你告诉我,终点的城市会是什么样的呢?
上个月,我听到了一个老人的故事。老人七十多岁,是一个退休多年的小学教员,他毫无征兆地向家人提出,要离家出走。天下着大雪,他戴上圆帽,拄着拐杖,背一个四十多年前用过的军绿色书包,他对他的儿子说:“我要去找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间回家。”儿子说,你找谁啊。老人说,找一个杳无音讯的人,我答应过她,老了的时候,我去找她。老人的行动,遭到了全家人的讥笑,也遭到了小镇人的讥笑。家人守着老人,不让出门,可执拗的老人,还是溜出去了。
听了这个荒唐的故事,我却被深深感动了。一个执着的老人,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内心的想法。
寻找一个杳无音讯的人,其实就是寻找终点的城市,其实就是坚持写没有收信人的信。其实就是站在河边,看湍急的流水。其实就是想知道大雪最终是怎么融化的。
或许,这就是人为什么会悲伤。
你说,悲伤不过是一阵风,吹一吹,便没了,无踪无影。
我活得很孤独。但我信赖孤独。我知道,你也是这样的,深情的人,都会陷在孤独的海洋里。
每天午休后,我沿广信北大道,往罗桥文家走,散步一个小时。今天在文家荒芜的郊外,我看见了剩下不多的积雪。远处的灵山灰蒙蒙,阳光冷涩。我站在铁路边,看火车呼啸而过。呼啸之后,是冗长的寂静。铁轨在发光。芭茅在矮坡上被风无力吹拂。剥光了植被的山冈,像长久冰冻了的动物尸体。来回走一圈,烂橘一样的夕阳,罩住了大地。我突然无限悲伤。我又想起了你。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吃药。呋喃唑酮片,一天三次,一次一粒。联邦阿莫仙·阿莫西林,一天早晚餐后两次,一次四片。艾司奥美拉唑,早晚餐前两次,一次两粒。我把开水倒在碗里,看白汽袅袅散去,水温下降,我喝一口吃一粒药丸。药吃完了,坐在沙发上,我突然无限悲伤。
大寒之后,我做油淋鱼。我早早去了八角塘,等卖信江河野生鱼的人。她只卖野生鱼。她破鱼腹剐鱼鳞,剁头切块。我把鱼提回家,洗净,抹盐,放在笸箩里晒。晒了三天,鱼块干涩,鱼肉收缩收紧,鱼皮变成死黑色。我把鱼块蒸熟,晾干,收入玻璃罐,泡上熟油,浇上花椒粉姜丝辣椒,盖上盖子密封。鱼块在熟油里浮沉。我看着玻璃罐,突然无限悲伤。
冬夜,冷雨绵绵,风呼啦啦地吹,读自己写的《纪念日》:“……‘在最需要相遇时,我们去相遇/一生都不会忘记。当我说出/指尖穿过的头发渐渐发白/衍生一片野地。你就是那个沧桑的人/你就是那个不再降临的人/我怀抱的梅花也不再散落/……”我突然无限悲伤。
博物学家说,人是唯一在悲伤时会流眼泪的物种。可我很少流泪。我只是常常眼睛被什么灼伤,看不清眼前景物,模模糊糊,向我走来的人,面部有厚厚的阴影,重叠。“我的眼泪都流干了,这十几天,我天天在哭。”在清晨,一个朋友的电话,把我惊醒。我说为什么。朋友长久地沉默,尔后说:“雪真大,快遮没了膝盖,头上全是雪。”我也长久地沉默。我眼睛模糊了,雪的影子落满了清晨街头的脸,像生命的碎片。
“你要我写的诗,我一直没写好。我会写的。这是一首非常重要的诗,不能轻易写。”在入睡前,我看到一则手写体。手写体像一则遗嘱,爬满了蚂蚁,或者躺着冻死的蜜蜂。我莫名悲伤。
悲伤就是液体变成蒸汽的过程。过程是这样的:阡陌的小路,金盏花一朵朵地衰败,细密的雨一直在下。低矮的山岡像一个个稻草垛。我们在平畴上走。天冷了下来,暮色如水流漫过沙层,翻卷地涌。我们找了一间破旧的屋子,留宿。风呼呼地灌进了窗口,你紧紧地抱着我,蜷缩在我怀里。你羞赧地看着我,微微仰着脸。你的嘴唇在颤抖,冷雨中的莲花一般。我不停地抚摸你的头发,如雨水敲响钟声……
电影院售票处,我买《芳华》电影票,广播里循环播放《当爱已成往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我怔怔地听着,听到电影散了场,我还捏着电影票。走出电影院,冬雨从南往北,遮蔽而去,密密麻麻。
大货车经过楼下街道时,咕咕咕的轮胎摩擦着沥青路面,我窗户的玻璃瑟瑟发抖。我被玻璃的抖动声扰醒。我坐起来,望着石灰水一样的夜空,我的身子也瑟瑟发抖。我起床读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书》。《在死亡的镜子中》篇章中,我读到:“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神传统,当然包括基督教在内,都清楚地告诉我们:死亡并非终点。”我想到,我还活着,几成虚无,多么悲伤。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去悲伤。在通往终点的路上,在零下10°的冬天,其实我的悲伤多么无辜,多么剩余。也许,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看着光在消失,而光源一直在眼前,加重了我内心的黑暗。像寥廓,埋在地下。
悲伤是一阵风吗?我觉得不是。悲伤更像是冬雨变成的雪,慢慢下,堆积了我全身,全身的冷。你说呢?
人不可能没有悲伤,但愿我们是幸福的。
问好。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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