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姑娘:
你好!
我知道这声问候,不,是任何一种问候对你来说都是多余的。你也看不到这封信。这封信没有邮路可以托付,即便是火焰,也无法将我的只言片语送达你面前。是的,我们阴阳两隔,不觉已整整十年了……
最近,不知为什么,你的脸总在我眼前浮现,一颦一笑,分外清晰。我想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老了。不是说笑,就快过四十岁生日了,怎么说也是青春不再了吧。我的头发已提早花白,还几乎沦为了一枚胖子……唉,当初的你一定想象不出我现在的模样。
初识,我們多年轻啊,几乎就是稚气未脱。没记错的话,你小我三岁,属羊。都说属羊的命不好,之前不信,认识你之后就有些信了。我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开始只是点头之交,后来你从别的部门调过来,救火队员一般,扎的马尾辫总是很有韵律地一甩一甩,经过我身旁,会让我依稀嗅到青春的气息。
你的眼睛很大,眉睫浓密,就连小臂都是毛茸茸的……
有些见识后才知道,这多少也有你们少数民族的基因在里面。对此,你从不刻意可以提起。我倒不以为意,以至于神经大条到一起去吃面时我会尽点排面,当然是猪排了。每次你都会把自己的那份夹给我,然后只是象征性地吃两口面条,再美美地看着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你曾私底下许愿:如果以后我和我哥在一起了,他吃什么我就随他吃什么,没什么的!
你所说的“我哥”就是我。我也不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我的,在当时我还是挺反感认哥认妹这种事的,总觉得有些嬉皮笑脸且暧昧不清。可你叫我哥却让我无从拒绝,只感觉你太邻家了,而且叫得那么自然那么贴心那么理所应当。有时我也会暗忖,自己要真有个亲妹子的话,差不多也就是你这般模样吧……
和你很投缘。你这人朴素自然,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会矫揉造作。你的倔强,和我也如出一辙。
记得吗?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就像是我的小尾巴,我走到哪儿你就会跟到哪儿。和我在一起你总是很安静,话不多,就是笑,有时你的笑也会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慢慢的,周围就有了一些杂音,我也感觉到了某种异样,这让我觉得很无辜继而很恼火,动辄就会找茬发通火,谁离我近谁倒霉。当时谁离我近?当然只有你。其实也是想藉此表明某种立场。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不是高冷不是不解风情也不是什么大男子主义,就是自由随性惯了,不想有什么羁绊,说到底也是茫然。半个文青,半个愤青,左冲右突也落落寡欢,再置身于属性迥异的环境,不发生点化学反应才怪呢。所以说,我的所谓爱情观和世界观在当时都是很不接地气的,我无法忍受没有悬念的生活,连带着也拒绝波澜不惊的爱情。在我还没描摹出自己另一半的轮廓时,我就已经妄断绝不该是你这种妹妹型的。这让你很难堪,却没有让你知难而退。你的倔强是出了名的,只是从此以后你又学会了陪着小心……
直到我不可理喻地喜欢上了另一个姑娘。
你是知道的,她也是你最好的朋友。说实话,她没有你亲切,没有你懂事,没有你单纯……但是她比你妩媚。这是我直到今天才敢承认的事,以前我总会为自己的不理智找一堆神圣的借口,还会在潜意识里把心仪的对象包装成高不可攀的女神,人为地增加追求的难度。事实上,不是眼光的问题,只是我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对于两情相悦的美好,我更喜欢孤枕难眠的悲情。其实,那姑娘一点都不难追,只是我在用自己的方式消磨着自己,很不合时宜,也很无趣。其中的一些细节你一定都看在眼里,而这个时候你是隐忍的,若即若离的。
记得那年夏天,一群年轻人结伴出游。海边一夜,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我是角落里落寞的那个,我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那个姑娘,我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她的妩媚,也感受到了她的轻佻,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腔泠然破碎。是夜,在漆黑的房间里,半醉的我用香烟抵住自己的左腕猛吸,直至吸光了半盒,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灼痛。当初的幼稚,直到现在还低头可见。一些无聊而荒唐的方式一直是我所不齿的,可我却依样全试了,我确是一个矛盾的人。次日凌晨,众人雀跃着去赶海,我却找个理由留了下来,你找了另一个理由返回陪我,只是陪我。整整一个上午,在海边延绵的山丘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蓝天碧海,风景很美,不甚真实。那个时期,我们都爱听beyond的歌,我最喜欢的一首竟是《情人》,这首歌通常给放在整张专辑的最后。后来才感觉到,这首歌很宿命,也很要命。直到今天,一听这歌我就会想起那时那地的蓝天碧海,我在前面走着,你在后面跟着……
从海边回来,我的“伤痛”凸显了出来,结了又黑又厚的痂,揭开却是黄脓和腐肉。天气很热,很难愈合。又是你,煞有介事地买来了白纱布小镊子双氧水以及各色药膏,俨然一个专业的小护士。每天上班的头等要事就是给我清创上药,小心翼翼,细致入微,你那专注的样子让我心生怜惜。有时我也会皱下眉头吸口冷气,你会怯怯地停下来,看着我,紧张得不行。其实一直没告诉你,我那是故意的,有那么一瞬,你如水的目光让我着迷。旁边有人在说风凉话,大意是你如此对我是费力不讨好,很显然,那个烟疤又不是为你烫的。你又恢复了倔强和泼辣的面目,扬了扬下巴,说,我就愿意,为我哥我就是愿意,怎么了?
后来,我被公司调到了某个小城镇,支撑一家分店。日子一下子慢了下来,无聊又无奈。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消息,都说你越来越拧,顶撞领导,怠慢顾客,没心思上班。后来,你过来几次,帮工,来去匆匆。我发觉你并没像他们说的那样,完全是兴高采烈的,看上去满心欢喜。一位大姐跟我说,也只有见了我后你才会这样。说完,那个大姐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过多久,你便调了过来。通常都是我俩常驻于此,晚上你睡里边的小床,我在外面打地铺,一下子就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你很能干,很多事都不让我伸手,我所能做的就是听歌、看书、四处闲逛。肚子饿了有人给做饭,衣服脏了也有人给洗。我受之坦然,你看上去……更坦然。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你可以选择通勤,也可以投靠到你姥姥家和阿姨家,她们都住在附近。记得那年“十·一”,我回去公干,临了也想回家过个节,还是那个大姐及时拦下了我,说你没有回家还在那边等着我呢。赶过去时已经很晚了,街上都没几个行人了,远远地就看到店铺的灯还亮着,卷闸门半落,你就端坐在前厅等我。我忘不了你一见到我时的神情,眸子闪亮,脸色羞赧。你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有节日的饺子,有我最爱吃的熟食,还有酒。饭菜都凉了。我没让你再去热,因为那一刻我的心是热的。很多年过去了,那种温暖还是会让我觉得弥足珍贵,也不会在之后的生活中收获得更多,所以我会一直记得。
我想我是被你感动了。到后来,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松动,以至于身不由己地倒向世俗的情节。某次,我终于捧起了你的小手,发觉它竟然是冰凉冰凉的,你的解释是:没人疼。而在某个寒冷的夜晚,你更心疼帘外裹衣而眠的我……那段时间,我痴迷摇滚,郑钧早年有一首歌叫《极乐世界》,百听不厌,你也曾陪着我听。其实那是一首悲伤的歌,绝望的歌。有位叫木心的老先生曾经写到:从前的人/多认真/认真勾引/认真失身/峰回路转地颓废……读诗至此我已人到中年,却差点掉下泪来。发觉你我都是“从前的人”,只是在从前某个慌乱的夜晚又认真地戛然而止。我还是无法将你我的关系从“兄妹”这个既定窠臼中解救出来,我怕负罪,更怕辜负。我必须承认,过去的我比现在的我“认真”,過去的我也比现在的我矫情。
一念之差,让我再难回到一些美好的情境中。从此,我又恢复到冷血的状态,看着深受打击的你一病不起,看着你在聚会时一个人喝醉,看着你被别人冷嘲热讽……可怕的是,为了撇清自己,我的冷漠和鄙夷开始变本加厉,说出的话像刀子。是这样吧?你能感觉得到。也许潜意识里我早就习惯了你的逆来顺受,对此,我也一直心安理得且有恃无恐,我只想让你远离我。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的很混蛋。这样又过了很久,某天你终于站在我面前直呼了我的名字,让我一怔,要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是叫我“哥”的。你倔强地仰起脸,直视我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以后我不烦你了,你也说不着我了,我不在这里做了。没有忿恨,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说完这些你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被戳在那里,像截木头。在当时,辞职是件天大的事,也只有执拗的你我才会这般意气用事。事实也的确如此,公司有史以来,你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我是晚一年走的,同样很悲壮,只是我是为了所谓理想远走他乡,这让我的出走获得了不少体谅和祝福。你就不同了,你是真的下了“社会”,没再正心工作,开始和几个流里流气的“姐妹”混在一起。后来,有人看见你频繁出没于烟雾缭绕的游戏厅和台球室,还有人看见你和一个“小黄毛”出双入对。我倒是没有看见,只是听到别人的啧啧声,心里一沉。有些恨你,恨你的不争气,恨你的自暴自弃。总觉得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你,是另一个人。
再见你已是一年之后。当时我正好辞职在家,为进京求学做着准备,踌躇满志,也忐忑不安。你打来电话,语气犹疑,支吾了半晌,我才听出个大概。其时你被父母软禁在家里,你想见我,你想让我说服你的父母,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是你众多朋友当中他们最认可的一个。说来惭愧,我年轻时很受叔叔阿姨们的亲睐,被误认为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有为青年,事实证明,是他们看走眼了,我最终还是辜负了长辈们的期望。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你的请求,只因我心存愧疚,我也真心想为你做点事,拯救你于“水火”,刻不容缓。
你家很偏很难找。是一家工厂的家属楼,筒子楼,在小山坡上破败着。现在那一片早就拆了,后开发的楼盘鳞次栉比,我已指不出你家的具体方位了,只是偶尔经过那里时会有意无意地多看一眼。你的家境很不好,父母双双下岗,没有什么营生已经很多年了。你的父亲我早先见过几次,瘦小,谦卑,逢人点头哈腰,看上去近乎于窝囊。你看他的眼神总会透出些许的鄙夷,我曾经很不理解,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竟也理解了。理解了你的倔强,你的叛逆,你骨子里的自卑和自尊,你的心有不甘让你成为了这个家庭中如鲠在喉的异类。
那天,只有你母亲在家。很温和的一个人,话不多,只是忙着给我洗苹果切西瓜,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却让我如芒在背。你家陈设简单,干净整洁,也透着传统工人家庭的清贫。在你的小房间里,你异常平静地跟我道着事情的原委。你忽然想结婚了,只是你想委身的那个男人大你很多,算是半个街坊,家境也不好,关键是刚刚出狱不久。好像看出了我眼中的疑虑,你又忙不迭地解释:可是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而且他说他会改会踏踏实实过日子,再说了,再说了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找啥样的啊……忽然有些恼火,我想问,你咋样了?好端端的一个姑娘,你咋样了?我终究没有打断你,感觉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而且隐隐感觉到你会为你的轻率付出代价。当说到你那人前唯唯诺诺的父亲为此事当街追打你时,你的眼中还是泛出了泪花,你说那么多街坊四邻在那看着,他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你紧抿嘴唇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了你深深的恨意。那天,在你的房间里枯坐了很久,到最后我也没劝说你母亲什么,只是草草安慰了你两句。离开时,我的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我有些后悔知道这一切,并对你的未来满怀担忧。
此后的几年,我在外东飘西荡,我们的生活再无交集。
某次,我回原来的公司帮工,你有事过来碰见了,简单聊了几句。知道你还是和那人结了婚,还有了宝宝,想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看上去状态还不错,脸上似乎还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又过了一段时间,你来找我,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你说孩子办生日宴,想请我过去给拍些照片。我满口答应了,感觉这是义不容辞的事。那天,我看到了你的宝宝,很周正的一个大胖小子,眉目随你。看你忙里忙外的,却鲜有人搭把手。一直也没有见到孩儿他爸,你跟众人解释说在外地办事呢赶不回来了,你嘻嘻哈哈的样子给人感觉并没受多大影响。直到客人散了孩子睡了,你找个僻静的地方跟我说,你那口子又出事了,很严重,也许得十年二十年。你说你现在谁都没敢告诉,你的父母都不知道。听闻这个消息,当时的我只想骂娘,可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陪着你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是你的生活,也是你的命运。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力所能及地给你儿子多拍些照片。你要跟我算钱,这下倒是真的把我给惹火了,你的强颜欢笑让我很不好受,最后几乎是拂袖而去。
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到你。
我有我的生活轨迹,我有我的各种折腾。
多年后,终于有人跟我提起了你,只是带来的竟是你的死讯。
知道时你已走了数月。你得了胃癌,据说最后已无钱医治,瘦成一把枯柴。其时,你的男人还没有放出来,你的婆家人不认你,你的父母倒是原谅了你,也仅限于原谅。你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什么亲朋陪伴。跟我说这些的那个人,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她也没能见你最后一面,满是自责,说你走得太快了。是啊,你走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她还记得你得病的原委,为了抚养孩子你远赴他乡讨生活,还做了很不好的工作,偶尔会在深夜给她打电话,就是哭,想孩子,也委屈……
你病重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到了小城。对于你的境遇我却一无所知,想想,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也不过是去医院看一看你,那样心里反倒会更难受。于事无补,谁也救不了你。我想,以你的个性,你也不想让太多的人看到你最后枯萎的样子。直到现在,我想起的还是初识你时的样子:你眼睛很大,眉睫浓密,就连小臂都是毛茸茸的……
你走后的这十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大大小小,乏善可陈。也都与你无关。
在兜了一大圈之后,我又回到了原点。小城还是那个小城,只是越来越拥挤,大家都在忙,都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我终于还是没能免俗,也结婚了,也生子了,老婆长得不难看,儿子今年六岁,生活磕磕绊绊却也波澜不惊。只是偶尔会感觉到某种偏离,曾经的所思所想已成泡影。我还是没能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崇尚自由的结果是默默忍受着现实的种种捆缚,动弹不得。理想一词只会让我羞愧,爱情之羽已折在了泥里。我甚至早就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苟且,沮丧。自此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中注定的一切。有时我也会想,如果你还活着,没准我们会经常在菜市场或公交车上碰见,跟身边的那些莽汉和怨妇没什么两样,说着闲话,假装生活还算美好还得继续,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
时至今日,我依然倾向于一种说法,即对于一个苦命的人来说,苟活是折磨,安息是解脱。因为你,我也不愿再做什么无神论者。十年了,尘埃落定,我坚信你早已有了一个更好的归宿,对于前生的苦已无半点记忆。只希望你别再投生女儿身,也别再孤注一掷地与世俗为敌。而对于我来说,杨姑娘只有一个,她只落寞地活在我的记忆里,很多年前,她叫我“哥”……
是为纪念。
哥字
2015,8,18,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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