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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拐岁月之“一双家做布鞋”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5274
高建军

  矿工的生活是单调的,矿工的命是由“窑神”掌握的,但是矿工们的心是红的,尽管他们的脸和身体大多数时间被煤渣染得乌黑。

  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虽然矿工们干着世界上最危险的活儿,但他们的爱情往往是最甜蜜的。其实,这些被称为“窑黑子”的矿工们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这个肉麻的词是那些演电影和写小说的人才用的,咱们这就叫个“日子”或“生活”嘛!

  他们的女人们也不晓得啥是个“爱情”,那个词听起来让人感觉好假,“嫁人嫁人,穿衣吃饭”,寻下个合适的男人,省得疼你,就守着他,给他养娃娃、给他做饭、给他缝补衣裳,有什么爱不爱的……

  女人们凑在一起,常说自己命苦。“哎,我在家里,牛马不如,伺候了老的,还得管小的,人家一回家,就是甩手掌柜的,油瓶倒了也不扶一下!”“誰也一样,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上辈子欠下人家的!”

  回到家里,女人们就又想,男人们舍下命去挣那点纸票子,为谁了?还不是为老婆、娃娃?当女人的再不疼他,还有谁疼了?下窑底下没办法,就得拼上受了,回家了,还不能让他少操点心?

  石拐因煤而出名,各地的男人、女人们为了解决生计,来到石拐。既然是来闯生活,那就不能当孬种。男人们有一把好力气,女人们有一双巧手。怎么才能看出巧呢,单从她们做的鞋上就知道。穿下的烂衣裳缝补不成,正好做鞋。顺着缝儿撕开,用手一块一块叠起,抚平了,放在炕席底下压上个三两天,再用浆糊细细粘好,不好的布做成里子,颜色一样的粘在外边,做成鞋面,等布干好了,就能裁剪了。作为个女人,谁还没几个心仪的鞋样子呢?这都是她们平日里看谁家的鞋样好看,用旧报纸一笔一笔描下来的。自家男人多大脚、娃娃们多大脚,不用尺子量,都在心里记着。

  趁着鞋面等晾干的当儿,就可以纳鞋底儿了,程序差不多,把布一层层粘好、压平、晾干,再用笔描出鞋底儿的形状,用剪刀细细剪好。

  你可别以为已经万事俱备。其实,这只是做好了准备工作,真正的活儿才要开始呢!

  线笸箩里应有尽有,顶针、锥子、麻线、蜡、针、老花镜,都整齐地躺着。要看这家的女人利索不利索,从她家针线笸箩就能知晓。那些要样儿的女人,针是针、线是线,找什么,伸手就能取上。再看那些邋遢女人,一团糟糕,想找点什么,你把针线笸箩扣下,也难翻到。

  安顿男人、娃娃们吃了早饭,或是晌午的太阳下去一点儿,女人们聚在阴凉底下,嘴里聊着,手上纳起鞋底来。线不能太细,否则鞋不耐穿,早早就掉底子开帮子了。用搓好的麻绳最好,就是穿的时候费劲儿。找好线,先把线头在嘴里抿一下,为的是好穿针眼儿。穿好了线,再戴上顶针,习惯性地用针在头发里梳一下,就开始“作业”了。鞋底儿厚,要用很大力气才能穿过去,顶针、锥子就应运而生了,这样才能保护手不被针屁股刺伤。先用锥子扎个眼儿,再在线上稍微蹭点儿蜡,能让线过得麻溜点。为了保证鞋结实,每一针过后,都要用力把线拉紧了。所以说,纳鞋底绝对是个力气活儿!针脚要是稀稀拉拉,不光影响鞋的质量,还会让人笑话,得一针挨一针,密度上去才行。

  女人们手上麻利地操作着,嘴里也不闲着,谁们家两口子打架了、粮站哪天来胡油、张家的闺女嫁在后山啦……这都是不离口的话。她们说着、笑着,偶尔低下头,用牙咬断线头,再去穿线,又去头发里梳一下、用头油润润针……

  有了鞋面、鞋底,剩下的工作就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胜任的,自己绱的鞋太楞、又硬,会硌脚,不如鞋匠绱的鞋好穿。于是,女人们终于为自己找好了一个偷懒的理由,找出一个花书包,将备好的鞋底儿、鞋面儿都塞进去,往鞋匠家走去。鞋匠的态度最后决定了女人们手巧的程度,有的鞋底儿和鞋面儿会被鞋匠黑着脸扔出来,“你把鞋底纳成个硬片,我能绱得动?”这时,女人们忙着给鞋匠说几句好话,什么“手紧了”或“布衬得厚了”之类。

  男人们穿着新的家做布鞋,慢慢踱着步到人多的地方来,故意咳嗽一声,引起大家的注意。

  “哟,今天穿新鞋了,哪个相好的给做的?”“哪有,哪有,老婆给做的!”“挺气派啊,还是你老婆,有点武艺。”“还行了,家做的好穿……嘿嘿……”

  在外面受到夸奖,男人们回了家对女人的脸色也好得很,会主动坐下帮着拉拉风箱。女人们用手扑散着锅里的蒸汽,赶着男人离开,“不用你,刚穿的新鞋,一会儿掉上火炭烧了呀!我挑灯缝了半个来月了……”

  男人们心满意足地抬起腿用手弹了弹鞋上的灰,回里屋,架起二郎腿,抽烟去了。

  最不疼惜大人辛苦的是那帮灰小子,刚穿上一双新鞋,没有半天,就上树下沟,弄得灰眉黑眼的,看不出个新来。当娘的拿起炕上的条帚,追着打,“早知道你是个破败货,就不给你做新鞋,让你光着两个肉片子。你糟蹋了我的辛苦,等我再给你做新鞋的,整整熬了半个多月的心血……”

  闺女们大了,有了相好的,男方都会试探着问:“你就不能给我做双鞋?”要是女方不说话,答应了,那就说明两个人的事八字有一撇了。要是让女方呛上一顿,“你还想要甚了,我还不知道让谁给做鞋了!”这就说明两个人处得火候还不够。儿子要往回领媳妇儿了,当妈的总要安顿,“你让她做上一对鞋,我看看她针线活咋地了。”这一关要过不了,一辈子在婆家矮三分。

  作为成年的女人们,她们早就炼下一双火眼金睛,想给谁做鞋,根本不用量,用目光一扫就知道大小,八九不离十,最多,弯下腰来,到你脚上用手指比划一下,那就齐活了。

  心细的女人们,不只把做鞋当成营生来做,却当成是艺术来做。给公公做鞋,最好做一对牛鼻鼻鞋,又上脚,又耐穿,还不误干活。给婆婆做鞋,不能太花了,还不能太老气,又得过了婆婆的眼,这就需要选个好鞋样,再配点好面料了。要是谁家生孩子了,过满月、过百岁,那就得根据人家是男孩儿?女孩儿?还得知道属什么属相,要不做双虎头鞋,或者做双喜鹊登枝……

  沟里头的女人们要想寻个好鞋样,一般都会去找四老婆儿。四老婆年轻时候就是个爱好的人,又加上手巧、心灵,除了能学别人的鞋样,还能自己画。有时候看见娃娃们有穿从商店里买来的鞋,她回去鼓捣鼓捣也能画出鞋样来。上了点年纪,眼睛不如以前好了,但四老婆还是喜欢有人到她这来翻鞋样子。没事的时候,她把存下的鞋样子分门别类叠好,压在炕席底下,不管你是给谁选,她都不会让你白来。四老婆守了大半辈子寡,男人五几年的时候,瓦斯爆炸死在井底下了,给她丢下三个儿,一手拉扯大。

  遇到惯熟人,她就会眯着眼睛,像回想着什么,“我小时候,村子里‘妇救会做军鞋,我就跟上学。后来,跟了那个死鬼老汉,他就爱穿我做的鞋,自从跟了他,再没穿过外头的鞋,他井下出事的时候,也是穿的我给做的鞋……”一边说着,一边就哭起来。吓得女人们,每次都是选了鞋样子就走,怕她哭起来没完。

  家里娃娃们长大了,要出门的时候,当妈的都会赶一两双家做鞋给带上。“妈做的鞋暖着呢!可比买的结实。”

  四老婆儿的大儿子要去当兵,她说:“你晚走上一天,妈妈给你厚厚做上一双鞋,遇上天寒下雨时,你穿上。妈做的鞋暖着呢!可比买的结实。”二儿子恢复高考后,考上中专,四老婆儿顾不下一只眼睛已经有了白内障,硬是在灯底下赶出三双鞋。二儿子不想拿,怕去学校让同学笑话,四老婆儿打帮着说:“怕笑话,你放假时替换着穿,妈做的鞋暖着呢!可比买的结实。”三儿子也不想下井了,闹腾着跟几个同学要去包头亚麻厂干活了,四老婆儿说:“等你休息回来,妈就给你把鞋做好了,天短了,一到天黑,我就有点看不清了,针脚大了,鞋不好穿。”三儿子赌着气,扭过了头,“现在都穿单边鞋了,上海的单边才十二块,谁穿家做鞋了,我不要!”四老婆说:“单边鞋好看不耐穿,你能挣下几个十二块了。妈做的鞋暖着呢……”

  矿工的子孙辈们看不起石拐这个小沟沟了,更不想像父辈们那样,天天去钻那个黑窟窿。他们想到外边去看看,更多的人出去就选择在外边安了家。

  当年的那些巧女人们,也包括四老婆儿,再也不用描鞋样、纳鞋底儿了。因为买的鞋花样更多,只要有钱,哪都买得着。

  四老婆死的时候,安顿三个儿子,“你们把我攒下的这些鞋样儿,都在我坟头上烧了,你老子可爱穿我做的鞋了,去了那边,我还要给他做了……”

  那些没有被岁月折磨倒的女人们托着棚户区改造的福,搬出了石拐,来到了滨河新区。她们还会在太阳好的时候,在楼前屋后的阴凉里聚一聚,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穿着的各式各样的鞋,她们始终放不下揪着的心,“那么细的两根带带绑住就叫鞋?也不怕走得快掉了。咱们年轻时候做的那鞋才叫鞋了,十来八年穿不烂……”

  正如年轻人不理解她们一样,她们也不理解年轻的姑娘们为什么不做鞋呢?家做的鞋,多暖啊,可比买的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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