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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年等你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5133
石其半

  鸟鸣声从树上跌落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不多不少的三声,两短一长,清澈,圆润,欢快,婉转,第三个音节特别水灵地往高里绕了个弯;那不期而至的声音,不像落入耳里,倒像落在心尖。距立春还有两天,可小家伙的声音天真稚气,汁液饱满,听起来仿佛已是春天。

  我抬头看了看,没看到小鸟藏身的地方。树是天竺桂,枝叶稠密,四季常青。因为不断填海造城,这个地方早就没了渡口也没了木棉,但“木棉渡”这个地名却还保留着,成了木棉古城新兴的高档住宅小区。再过半个钟头,装满豆浆馒头和牛角面包的早餐速食车会从东边的街角推过来;再过一个钟头,一个赶早菜市的妇人和三个中学生将哈着气站在公交车亭前候车;三个半钟头后,一位戴着贝雷帽的时髦老头,会到我这儿叫一杯蜂蜜拿铁咖啡,然后对着摊开的迪云晨报打盹。我在树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再听到鸟鸣,便转身进了咖啡屋。

  黎明真是十分神奇的时刻。你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就会看到时光用一把特质钥匙,悄悄把一整天的世界慢慢打开,再一分一秒地带到你的面前。此时此刻,飘浮在晨曦里的桌椅正缓缓醒来,摩卡壶里我为自己煮的咖啡在噼噼噗噗地传送芬芳,而周边渐近的微光有如无数桔梗花在看不见的地方纷纷盛放。这是我最享受的私人时光,为此我不得不比街上其他店主早起三四个钟头。女儿苏辛说这样的生活简直是行为艺术,我却嗤之以鼻。在我看来,真正的美好从来湮没在尘世烟火中,而那些以艺术之名流传的不过是再也无法弹唱的蝉蜕。这一点我信奉的是母亲的生活哲学。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我说,如果你有两块面包,请用一块去换一朵水仙花;倘若你的面包仅够果腹,那就为自己种一株水仙,否则即便你填饱了肚子也会永远饥饿。而苏辛却说,保持饥饿感是必不可少的精神需求,而蝉蜕的意义仅仅在于“别处的意味象征”,它与歌唱毫无关系,“就像你的咖啡屋,为什么不叫‘这年,而叫‘那年?”

  我发现我跟苏辛的代沟足足隔了几个世纪。最典型的表现是对待感情的处理。她同居了两任男友,一到谈婚论嫁就马上拜拜,“这年头的男男女女,一不差钱二不差性,谁需要婚姻那种东西把自己活埋?”

  我当然不是爱情至上者。但我相信,男女之间除了钱和性,一定还有些什么东西的。可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对此我也很茫然。在这个对他人和自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代里,我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和事例来反驳苏辛,只好以失败者的身份举手投降,“感情上,我没什么可以供你参考。”

  “感情上,我没什么可以供你参考。”这话母亲跟我说过三次。

  第一次说的时候我正在热恋,整个晚上心神不宁,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门窗,心里种种忐忑七夕礼物合不合他意,又种种猜测为什么他久久还不来。那时母亲还在出版社上班,她放下手中的诗歌校对稿抬头对我说,“感情上的事两个人自己最清楚,我没什么可以供你参考。不过最好的情感是不需要患得患失的。它不在信誓旦旦中,也不在耳鬓厮磨里;它在这里,”她指了指左心房,又指了指后脊背,“或者在这里,第七节脊椎骨的地方。”

  第二次在我即将步入婚姻殿堂时,那时母亲刚退休不久,偶尔也帮人校一点稿子。她说,世间婚姻大致有生存、生活和生命三个层次。第一种是生存意义上的凑和将就,为了婚姻而婚姻,为了对象而对象,谈不上感情不感情;第二种是生活意义上的伴侣,三观一致兴趣相仿,有感情基础,也能够一起说话做事;第三种是灵魂层次上的融合,它会点燃生命激情,唤出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和人生。“有一半的婚姻属第一种吧,第二种差不多占百分之二三十,至于最后一种,那就是神的事情了。”

  第三次提到这句话时,苏辛已经上了中学,而我因为婚姻里点点滴滴的触礁迹象,一整天疑神疑鬼神神叨叨,几乎走到抑郁症边上。母亲打电话把我叫回娘家,煲了银耳红枣莲子汤看着我喝,又伸手捋捋我耳边的乱发说:“感情上我没什么可以供你参考,但你一定要相信奇迹。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个最美的秋天,它不是找来的也不是等来的,而是命运送来的。也许只是一句没说出口的梦话,都有可能被宇宙传开,多年后化作种种回声,挂在你眼前的每一片树叶上。”

  说着,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母亲突然沉默地垂下了眼睑。过了一会儿,她便站起身走到窗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天空。冬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斜照着,一声不响地把她浸透了,向我剪裁出一个侧面的轮廓,那满头银丝看上去一根根晶莹透亮,全部都是岁月的柔情与光辉。

  那人一点都不像来喝咖啡的。他与我年龄相仿,只是靓蓝毛呢大衣显得太过庄重,暗红格子围巾又偏于厚实,而那风尘仆仆步履匆匆的异乡人气息跟周边环境更是格格不入。他从街角一出现就直奔我的小店,进门看到我时眼睛一亮,紧接着又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被他的眼神牵动一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刚才的鸟鸣。

  “昨晚我来过,还担心今天不开,”他连寒喧也不打就直奔主题,高大的身子向前微倾,语气里有种不由分说的熟稔与迫切,“晓秋……是你什么人?”

  就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心里有个地方咯噔一声,我知道是什么被牵动了。我深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的小店从来都九点半前关门。晓秋是,我的母亲。”

  对面的眼睛突然变深了,眼睛的主人也放松下来。他略一沉吟,转头看了看墙上墨绿色的古篆体匾额,几乎跟我异口同声地说:

  “那年……”

  一直以为,与父母亲幸福婚姻的反差是造成我生活不幸的原因。盡管是经人介绍相亲的,然而母亲就像所有童话里的主角,父亲对她的宠溺远超我这个女儿。在一起时,她从来都撒娇说“不带钥匙不带钱只带你”,而他则乐呵呵地用自行车驮着她,冬日爬山看雪,夏夜荷塘赏月。家务事说是俩人分工轮值,却常被母亲找借口耍赖。记得有一次轮到她刷碗,吃饭时母亲对着父亲挤挤眼说,“看你这架势像是晚上要洗碗?”

  “我洗就我洗咯!”父亲假装委委屈屈地说。

  “被我猜对了!”母亲拍手大笑的时候,我抬眼看去,父亲脸上分明写着比母亲还要陶醉的幸福满足。

  可就是这样的母亲,一个让我羡慕到几乎嫉妒的女人,竟在死后留下一个解不开的谜。

  就在她过完八十岁生日不久,因为楼下杂货铺仓库电路老化起火,消防通道堵塞来不及抢救,眼睁睁看着整层楼毁于一旦。本来母亲已经从二楼踉踉跄跄地逃到一楼,却突然不顾一切地返回,再次逃出时被绊倒在二楼楼梯口,胪内大面积出血,昏迷11天后溘然长逝。

  那从火中抢救出来、昏迷之后还紧紧攥在她手里的,是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一封陈年旧信,焦黑的残纸上只依稀拼出了几个字: 2月1日,木棉渡,我在那年等你。

  母亲走后父亲意志消沉。这让我们在他面前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不敢提到母亲,更不敢提到那封信和信里的内容,即便在每年的2月1日——母亲去世后,每年一到那天父亲都会搭车到木棉古城,在木棉渡坐上一整天。

  没想到五年后,父亲会在临走前,把那封残信交到我的手上。

  “我没法替她等下去了……”

  “等谁?”我有些愕然。

  “不知道。她没说。”

  “会不会是大学同学?也许……在你之前……”我脱口而出,话说出口愈加不安——母亲毕业于木棉古城的南方大学,毫无疑问地,这个答案在我心里盘旋的时间和问题一样久。

  “不会。大学时她没谈恋爱。不过,倒有过一次心动。那时她刚入学不久,远远看到一个小伙子站在人群中分发什么材料。她竟也不敢上前,只是低了头土里土气地用方言对自己说,‘要是以后找个这样的对象,该多好啊!”说着说着,父亲竟然有些腼腆地呵呵轻笑起来,就好像多年前那個低了头脸红心跳的人是他。

  “那,会不会就是他?”

  “不会不会。直到毕业后回到家乡,她都没再见过他。她甚至不清楚他的名字,只知道那时他读大四,北方人。也不知道他毕业后去了哪里。”

  “……您不认为自己被背叛了吗?”

  “你必须明白一件事情,无论他是谁,无论那年是哪年,它都是你母亲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一个约定。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留在我们身边,用尽她的一生。你想一想,你再仔细想一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比生命更重要?”

  那个瞬间,我突然不再害怕即将到来的父亲的死亡了,也不再为母亲的意外逝去感到悲伤。这份懂得与珍惜这么沉重,却又这么闪光。谁会轻易付出,又有谁有幸收获?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真情可以穿越生死,也一定有一种活法,让所有人都感觉坦荡漂亮。

  办理完父亲的后事,我离婚、离职,来到木棉古城,开了这家咖啡屋。我不确定是什么给了我离开的勇气,也不确定开这家咖啡屋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父亲;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请人用古篆题写的墨绿色“那年”匾额,与其说是等待,不如说是缅怀。

  事后杜宇回想,父亲的走丢其实早有迹象。半个月前,“迪云市”“木棉古城”等一些地名便时不时从父亲嘴里冒出来。迪云市杜宇读中学时去过,那是父亲作为跨省交流干部工作了5年的东南沿海城市;木棉古城虽没去过,却也知道父亲毕业于那里的南方大学。父亲三年前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最初只是记忆衰退反应迟钝,后来慢慢地没办法读书看报,最后连母亲和孩子都认不得了。悉心照顾一年多后,母亲忧劳成疾撒手离去,杜宇只好请了个高级护工,把父亲接来同住。

  病后的父亲虽然日见虚弱,却依然洁癖而倔强,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每天早晚都腰背挺直地在护工的陪伴下在小区周边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尽管连最亲的人都认不得却也不肯示弱,总是说“忘记怎么称呼你”。所以那个周三的清晨,当杜宇再次听到父亲念叨那些地名时也不放在心上,照例往常一样顺着话头跟他逗趣:

  “这年轻人可真面善,你是迪云市人吗?”

  “我忘了,您呢?”

  “我也忘了。不过我就要去那里工作了,明天报到!”

  “迪云市好啊,有人陪您去报到吗?”

  “晓秋会,晓秋会去。”

  “您是说谁会去啊?”

  “木棉渡,2月1日,晓秋会去木棉渡。”

  眼看着上班就要迟到了,杜宇没听说过“晓秋”这个名字,却也没时间跟着往下问,只交待了护工几句,就匆匆忙忙开车出门去了。临近中午时护工下楼取快递,没有把门反锁好,回来父亲就不见了。等到杜宇赶回家来,时间已经过了几个钟头。护工脸色发白,对着桌上一纸泛黄的信笺和一张陌生女人的一寸工作照一筹莫展。杜宇看了看,是没有落款的几句话:

  为什么晾了你五年?为什么不敢去送你?为什么你数次提起,我都不肯到你身边工作?因为,因为你是我那年心动的青葱少年。

  “哪来的?”

  “刚从一本书的书页里找到的。最近他一直在书页里找东西,从书架的顶格开始,一层一层地找,一本书一本书地翻,有时一找就是几个小时,说的全都是我听不懂的人和事。”

  寻找无果报案后,第二天傍晚,杜宇从邻城一个火车站派出所领回了又冷又饿的父亲,那抱在他怀里的,是另一封完整的长信。

  收到信的时候,办公室就我一个人。但我还是怕被看到似的,关门哭了一会儿。这欣喜和幸福得把人湮没的泪水啊。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而幸运如我,少女时梦中没说出口的一句呓语,却被宇宙传开了;多年以后,这个世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星星上面,竟都挂满它叮当叮当的回声。5年前的2月1日,当我在迪云晨报中看到前来履职的是你时,仿佛看到那个青葱少年正从记忆深处的那年,穿花拂叶地向我走来。你说我怎能不怦然心动呢,又怎能不直堕梦境?

  所以,我的年度总结只有一句话:某月某日,签收了一份来自25年前的神秘礼物。也可以用来总结这一生中所有过往吧,也许我尚未出生宇宙就已经种下了它——我走了20年才在木棉渡见到你一眼;又过20年,你才从人群中向我走来;躲闪5年之后,除了迎上前去,我已经无处安放。

  可是签收之后,又能何处安放?看到你说“不许动”,我笑了。是含着泪笑。果然你懂,果然连挣扎都在一样的频率上。这生命拋给的课题,这面向宇宙的直播;没有剧本,不知走向。仿佛独自一人被扔入时空的荒野,怎么开口都不对,怎么举步都是错,“就这样站着、看着,任时光流逝,我无法动弹。”这,也是你在我身边的,我的5年时光啊。

  其实我的心动毫无依据,你却一再给我惊喜。当我一遍遍抚摩你的诗歌和来信,抚摩那龙飞凤舞生机勃勃的每一个字,这才深深知道,所有的缘起原来早有伏笔;也才深深知道,竟然你是这样一个你,而我是这样一个我自己。

  也曾一遍遍地想,若能与你温柔相对,若能与你一路同行,死都愿意。可是啊,死谁不会?难的是活着,因为总有那么多“后来”横在路上,而世间所有童话都逃不过被“后来”改写的结局。

  有时也会怀疑,命运把你送到我身边,到底是讥讽,还是成全?

  如果时光倒流进那年,我一定选择最初的相遇,选择勇敢地走到你面前。可惜人生是那样一套永不兼容的时空软件,在写好的程序里,它从来只沿着一条路径单向行走,一切其他方向、其他可能的版本都随之纷纷坍塌。当我们的生活紧紧捆绑着另一个人、另一個家的命运时,我们的任何选择都已经不再只关个人。若我们弃之不顾,随之坍塌的将不是时空而是他们对婚姻的信仰——为什么一定,必须,不得不,殃及无辜?

  以“爱”为名,太轻太浅。你我又何尝舍得对方为自己背负种种不堪的重枷与骂名?那就跟命运再订一个45年之约吧!如果注定要有故事,让整个宇宙来作陪。是生是死是讥讽是成全,污泥遍地也好,春风浩荡也罢,我在木棉渡等你。

  45年,多么漫长的人生啊,那么多的春夏秋冬。可是,若有思念在心,又何惧别离?一想到时光里隐藏着这么神奇这么美丽的秘密,我就忍不住要笑起来;一想到四季一个接一个地打开,过去的尽头里站的是你,未来的尽头里站的也是你,我就忍不住要飞起来。

  我相信真正的美好是会被祝福的,而得到它是神的事。那么我们也不要再通信了吧!就让喜悦一朵一朵慢慢盛开,和时光一起无声无息地流入宇宙。如果它是真的,你我之间,不需载体;如果它是真的,那就永远不会消失,也永远不会减少。

  再见,再见。我在木棉渡等你……

  又:被你的诗惊艳到了。字也。怎么可以这么好呢。想想就感动开心啊。一塌糊涂。极了。

  又又:你答应过我不抽夜烟不迟睡的,说话算话啊。

  又又又:自打重逢,你的名字只在心里千呼万唤的,却始终无法叫出口来,更舍不得落在纸上,那就让它,镶在我的心里闪闪发光一辈子吧……

  我是自告奋勇,和杜宇一起搭夜班飞去接老先生来木棉渡的。当我们出现在他们家客厅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临近中午。躺在摇椅上的老先生,宁静安祥,眉目清朗,长长的眉须和满头白发,在冬天阳光的照耀下根根发亮,竟和记忆中母亲站在窗前的背影重叠了。听到声音的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竟然一点都不惊讶,就好像我一直都在这里,就好像我从来不曾离开。随着一抹喜悦从眼睛深处升起,脸上的皱纹像春天的湖面一样,脉络清晰地一条一条舒展开来,他低低叫了声“晓秋”,有点害羞地牵动嘴角笑开了,笑得单纯柔软,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婴孩。

  我心里一湿,终于知道我和苏辛他们缺的是什么了——那是把自己安安心心交付出去的信任与期许。我仿佛看到十年前的母亲转过身来,双眼含笑地对我说,“它不在信誓旦旦中,也不在耳鬓厮磨里。它在这里,”她指了指左心房,又指了指后脊背,“或者在这里,第七节脊椎骨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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