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云淡。第一次探访白云鄂博竟是这样的好天气。商务车沿昆都仑河畔平稳的行驶。清晨的昆都仑河空灵明净,少女的眼神一般。两岸杨柳刚刚出浴似的水灵灵翠莹莹,叶片上的露珠隐约可见。白云鄂博是我来到这个城市就听到的神话,却一直没有机会目睹芳容。很幸运能在五月的最后一天,随包头市作家团一同前往,让我夙愿得偿。
大巴车驶出市区,一路向北。我在憧憬中渐渐睡去。今晨,实在起得早。
“快到了,醒醒。”同坐唤我。哦,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车窗外就是我思慕的白云鄂博了。抬眼张望,眼前的柏油马路平展宽阔,道路两旁笔直的小榆树在骄阳里挺立,小榆树外是无边无垠的荒原,荒原与远天相接,天上没有一朵云彩。车窗外就是我思慕的白云鄂博么?心中奔腾的小溪像是撞见了闸板,一个跟头翻过来。
车子直接开进了我们要采访的“巴润矿业公司”。巴润是蒙语,“西”的意思。巴润矿业在主矿山的西侧。车子驶进厂区,迎面看见洒水车在给绿化带浇水,巨大的水柱一落在地上就立刻消失了踪影,这干渴的土地太缺水了。院里除了几个园林工,再无杂人,十分安静。和我印象里的工厂咋这么不同呢?这一千五百人的大厂,人都在哪?
我们先去了选矿车间。
那个男孩,那个差点做我侄女婿的男孩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的视线。之前也想过会不会碰到,但马上就给自己否定了,他不是到首钢学习去了吗?!显然,他也看见了我,惊讶地半张着嘴。我点头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毕竟,他不能做我的侄女婿,也还是我最好同学的儿子。
“小方,杨锦方!”带我们参观的周队长说:“小方是我们厂的技术标兵,工作一千小时无事故!”小方腼腆地笑了笑。接着周队长又带我们看了外边运转着的设备,他介绍说他们厂采用的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从黄河直接打压抽水,然后进行矿选、清洗、研磨、粉碎,一次加压就能从另一条管道将洗好磨好的砂泥直接送到包钢厂区。包钢厂区距离白云鄂博一百五十多公里,黄河更远,一次加压就能运送,这么神奇?
有那么一刹,我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飘忽。我是包钢子弟,三十年前的包鋼厂区还历历在目——轰鸣的机器,飞扬的尘土,嘈杂而忙乱的身影......
踏出车间的一刻,我又向小方的位置张望了一下。正巧,他也刚好望过来。还是应该打个招呼的,我想。
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文人的情绪总那么饱满。我只无语。我承认我有点混乱。这一天塞在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我需要时间梳理。无疑,这块土地是贫瘠的,它干旱少雨,太阳照下来,像烧烤炉的火焰扑在脸上;但它又是神奇的,那么先进的技术,那么现代的设备。那个叫矿山公园的地方,草长莺飞,树木葱茏,湿润的空气亲在肌肤上,清清凉凉,哪里有干旱的影子?区领导说,这是用的“中水”。“中水”就是处理过的废水......
我踱出餐厅。我需要好好地感受这个地方。
天已经黑下来,夜晚的白云鄂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暑热褪去了,凉津津的夜风拂在脸上,说不出的舒坦。对面广场的灯亮起来,灯光、树影、雾气,一切都刚刚好。再远些,嵌在建筑物上的彩灯倒比街灯更明亮,远光近影,立体的层次感让人心神畅意。这里是不缺电的,城外成千上万的“大风车”用最强有力的臂膀真诚地拥抱着这个小城。
“……阿姨!”我回转头,是小方。这个高个男孩拎了一个旧式手提包站在我的身后。
“又回到阿姨,不是姑姑了!”我心说“小方呀,你怎么也在这?”我看着他:“你看,上午太着急,都没来得及和你说话!”我是长辈,心里有气也不好带在脸上。
“阿姨,我在等你!”小方直截了当:“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吗?”我原是该拒绝的。我曾给他打过电话,他却说:“我现在不想说。”我不过作为长辈了解一下,并非一定要把他们“拴”在一起,却碰了个软钉子。既然我们已经无话可说,又坐什么呢?可看见他眼里的渴望,心又软了。不管咋说,他还是我同学的儿子,是我看重的男孩儿!
七拐八拐,小方带我来到城边的一条小巷:“这家烧烤不错,离你们住宿的地方也近——我已经打听过了,你们就住拐过街角的‘新馆世家,白云晚上凉,近些省得感冒!”这就是传说中的暖男吧?可惜这暖男要暖的是全世界!侄女和我哭诉:“他对我好?他对谁不好!那个云云又怎么说!”唉,我心中一叹。
小方很快点好了菜,有些急促地对我说:“阿姨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到门口,和老板娘嘀咕了一句,匆匆出门去了。
夜深了,门前的小巷稀疏地点缀着几盏路灯。月亮从东方靛青的夜色中缓缓走来,红着温润的脸。远处的建筑物在月色的朦胧中,仅见轮廓。小巷鲜有人走,轻悄悄地昏暗着。小店的灯光不是特别亮,很温和。墙壁上绘着岩画似的图案,“是拓的!”,店主见我看得入神。我点头笑笑。“喝茶吧!是我们这儿的山茶!今年新采的。”老板娘招呼我。
“好,谢谢!”我微笑。茶盛在粗瓷杯里,冉冉冒着热气。端起茶杯送在嘴边,水滚烫。轻轻吮进口中,慢慢咽下。刚入口有点土腥气,含在口里又有点苦,咽进肚去,两种味道混合起来涩涩地刮着肚肠。再略略大一点口,一股奇异的回甘。还不错!
“找你找你我找你”,童声童气,歌谣似的电话铃声在静静的小店兀自欢唱,我吓了一跳。小方的手机被来电震得在桌边扭来扭去。我抬眼向外望,这个孩子干什么去了,这么半天!
“他上厕所了,让我招呼你!”老板娘见我张望:“我们店小没有厕所,公厕离这挺远......估计快回来了。”
我拿起手机向里挪挪。手机被我触动,屏保跳出一个秀美女孩,这不是侄女新沂吗?难道刚刚是她打的电话?他们和好了?我狐疑地盯着手机,直到手机屏暗下去。
“找你找你我找你”,手机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云云——19900008800
不自觉地按下了接听键。“方大头!就不能及时接个电话!快把钥匙送过来,我在你宿舍门口。”一个女孩儿脆生生的快言快语擦着耳朵。
“他出去了,你过一会儿打来!”我只好说。
“云云。”我暗念一遍,心说:“电话簿里记昵称,果然关系不一般!”
点的餐都上齐了,很丰盛。毛豆花生拼盘,碧翠的蒜泥菠菜。托盘里放着烤好的各种肉串。我盯着托盘“走神儿”。难道,我真看走了眼,这孩子竟是勾三搭四的人?我看了他四年,就这么眼拙?
小方甩着两手坐回桌边。
“阿姨,我很高兴能有机会请您吃个饭。”他在托盘里挑拣着,拿了一串羊肉,一串羊心放在我的餐盘里:“阿姨你尝尝,白云的羊肉很好的!”他的若无其事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你怎么可以没事人一样!嫂子的恼怒,侄女的啜泣一时都到了眼前。孩子,四年来我把你当儿子一样照顾,把最亲爱的侄女介绍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我强压怒气不敢张嘴,怕一张嘴就把我们之间的所有情谊一把火烧掉。
不急不急,我劝着自己。既来了,就听他说个明白。弄清楚再发火也不迟!
我啃下一个肉粒嚼在嘴里,全无滋味。他看我吃了,也抓起一只送到嘴里:“好吃!呵呵,饿了吃起来尤其香!”他笑着说“真是饿了!中午吃面条不顶饿……怕错过您,下了班连厕所都没敢上!嘻嘻!”,他端起一杯茶,“咕咚”一声咽下肚去。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我尽量平静。
“嗯......我怕打电话您不来!”我沉默了。是的,如果是电话,我确实不会来。
我盯着看他吃东西,心里感慨万端,多像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呀:“阿姨,你做的饭真好吃!”他边吃边说,憨憨地笑。四年的时间,在我的家里出出进进,我都快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可现在,我却觉得那么不了解他,那么陌生。
“方大头!让你送个钥匙这么难!老王都急了,说再磨蹭就不走了!”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门口,一头长长的黑发甩在身后,转头向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
“不好意思,我忘了告诉小方了!”就顾生气,我确实忘了,她转脸又是一笑,顽皮地吐吐舌头眨眨眼。似乎,我和她有着什么共同的秘密。她有一张与飞扬长发不太相称的黑瘦小脸。
“云云,今天有事就不陪你回市里了,老王、张姐你们三个走也有伴,我就放心了!告诉老王,开夜车慢点!”小方说着把钥匙递过去,看着云云,突然“嘻嘻”一笑:“这急的,就差飞了!”长发女孩随手搡了他一把,跑了。
“拿完东西把钥匙放隔壁!”小方在背后喊。
“我同事云云”小方笑着给我解释。
“云云”我重复了一遍,笑着说:“你们同事关系不错嘛!”
“不是阿姨,云云是一名一姓,她姓云。”小方急忙解释。果真聪明,只可惜聪明过了头。
我笑笑,继续啃那羊肉串。
“阿姨,我今天以茶代酒敬您三大杯!”小方用手背抹了抹嘴,端起了茶杯。
“第一杯,我感谢阿姨在我读大学的四年里给我妈妈般的照顾,让我这个外地孩子没有感到孤单。”说着一口喝掉。
我按住怒气,端起茶碗抿了一下。
“第二杯,我感谢阿姨给了我前程。”前程是指眼前这份工作。我不止一次和他说,我不过转达了一个信息而已,可他总客气。一个优秀的本科生,没我的信息也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专科生的侄女却因他留在了包钢本部。说起感谢,倒是我们应该感谢他。平时他这么说,总觉孩子懂事,可现在听了却甚是反感——这孩子好虚伪。也好,从此咱们各不相欠!我饮尽了杯中的茶。
“第三杯,我感谢阿姨给我介绍过那么好的女朋友......”“第三杯就不必了!她既然已经不是你女朋友了,还有什么可谢的!”我及时截住他的话头。正不知如何开口,你自己撞上来,别怪阿姨不客气!
我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小方,年轻人不定性,改变不是不可以!可你为什么这边哄着新沂,那边又搭着别的女孩?”我还想说:“这不仅是移情别恋,你这是人品问题!”为他留面子,下半句含在嘴里。
“阿姨我没有!”他倒斩钉截铁。
“小方,我都看见了,你还说什么?”,我再也绷不住了,这孩子竟这么无耻,我真是错看了他!
“您说云云?”他急得蹦起来:“阿姨,您真的弄错了!她是小遠的女朋友!”
“小远?”我吃了一惊“你一个宿舍的小远?”
“是的阿姨!就是那个小远。云云是因为小远才没回老家,留在白云的。”
“那刚……”我想说,这又为哪般?
“小远他们准备国庆节结婚,已经通知了家人朋友。可今年的培训计划出来了,我们几个优秀员工要分两个批次到首钢学习培训。按计划,他是第二批,我是第一批。可这样就和他的婚期发生了冲突,所以我俩……”,我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他了。
“小远去了北京,我咋能不照顾她呢!”他有些激动:“一个女孩子在外地无亲无故的,不容易!”。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哽。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刚刚我在餐厅外面等您,小远打电话说他要随首钢的交流团来包钢参观,让云云从我们宿舍取了他的夏装捎回去……”“孩子抱歉,我……误解了你!”我觉得脸有点烧。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转上心来。
“那你为什么不和新沂解释清楚?”,我急急地问,声音也高了。
“她……她知道!”迟疑了一下,小方还是说了出来。我的心“轰”的一声巨响,果然我猜对了。我的脸不是有点烧,而是架在烧烤炉上烤,我听到它像烧烤炉上的羊肉串一般,嗞嗞爆响。是新沂!是她既想占着这个因是小方的女朋友才获得的职位,又不想嫁给异地工作的小方,更不愿被人指指点点。我的天呀!
我的心也随着脸上的肌肉涨热起来,跳得“咚咚”乱响,都不敢去看小方了。我有什么脸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人家孩子呢!所有的怨气都变成了愧疚,变成了无地自容。以嫂子的俗气,新沂的没主意,我是早该料到的。都说内不避亲,外不避仇,那是圣人,我还是不自觉地站到了血缘的基点上。我口口声声说看好这个孩子,视之如子,其实都是在一定的维度里。人的私心总在利益的纷争里最能昭显,所有的修饰和伪装都将被利益剥得一丝不挂。
“阿姨您别怪新沂!她不想过两地分居的日子我理解!是我告诉她我不想调回市里,我不能骗她!”小方的真诚更让我无地自容。
“孩子苦了你!是我们对不起你!”,我动情地说。
“不,不,阿姨。我不怨新沂,她是我的初恋!我愿意为她做一切!只要她幸福!”小方的眼圈红了。我的心使劲地搅拌了一下,也低下了头。多好的孩子呀!可惜新沂没这个福气!
“可你为什么不想调回去呢?”我低低地问。
“我喜欢这里呀阿姨!我喜欢这片神圣的土地!喜欢这里激昂的工作气氛。虽然这里的环境不如市区,可这里有我要的东西!阿姨您知道丁道衡吗?我希望自己也能做一个那样的人!一个可以为理想燃烧的人!”小方略略提高了嗓音。
“这儿倒更像你的初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噗嗤”一声笑了,可爱的孩子!“看看,说起你的工作,连声音都高了!”
“是,我也这么想!这里也是我的初恋!初恋般的白云鄂博!”他笑了,我也笑了。
“叮咚叮咚”,小方的手机又响了,又会是谁?这一夜故事够多了,我都有点草木皆兵了。
“是我定的睡觉铃,十二点了!十二点以后就不能再看书了,睡得太迟会耽误第二天的工作!”他抬头向外望了一眼,向我笑笑:“又是新的一天了。”
“新的一月!新的一天!现在是六月一日,六一儿童节呢!”我笑着看小方。
“祝阿姨节日快乐!祝您永远年轻!祝您永远有一颗快乐的童心!”他又举起了茶杯。
“好孩子,阿姨也祝你快乐,也祝你永远有一颗不被尘俗污染的童心!”
两个粗瓷杯碰出“哐”的一声脆响……
月亮升起来了,就在对面的屋脊上。她褪去初生的红润,洁白得几乎透明。她那孩童般清亮明澈的目光,让我想起了清晨的昆都仑河水。这样干净的月夜,正是白云鄂博特有的。我立住双脚,看定走在身旁的大男孩:“小方,即使你做不了我的侄女婿,你也一样是我最钟爱的孩子!阿姨希望你能成为你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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