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公英
南湾向北不足一里地,横着一道结实的堤坝。每到夏天,黄灿灿的花儿镶满堤坝的两侧。夏日的堤坝任由这绚烂的色彩肆意洇染。盛花期的蒲公英独自霸占了大堤,遮蔽着低处正在长高的野草。堤坝拦住了蓄意北去的河水,也拦住了在秋日里随风飘飞的蒲公英种子,却总是拦不住水要北去、蒲公英要远行的势头,偶遇雨水充足,坝内的水漫过堤坝,向北奔流,常见秋风中蒲公英的种子飞过了堤坝,在别处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我在少年时代执意要走出大山的梦想,只简单地复制了蒲公英种子远走他乡的洒脱和飘逸,心里却根本没有做好扎根他乡的准备,那时的梦想很单纯,只觉得世界那么大,我想到远方走走。
蒲公英借助风力传播,四海为家,看上去很美,而当我们争先恐后地被一股离家的大风吹离了故乡之后,才幡然明白,借助着风离开容易,一旦风在半路上突然撤了,我们即便是在他乡的土地上没有扎下根,也被裹入生计的旋涡,身不由己了。
它的生长热烈,却始终独守着安宁,没有风的时候,蒲公英只是一朵朵乖巧的小黄花,对着太阳傻傻地笑。蒲公英的叶片贴地而生,所有的叶片贴着地面,宽厚而稳固,中立的花茎在叶子中间直立起来,当小黄花的颜色渐渐退去后,立在花柱上的是毛茸茸的球,风一吹,每一枚带着绒毛的种子就随风四下飞散。风年年往北吹,我们都没有记住,而南湾的蒲公英用一粒粒种子记住了一场场风,它知道是哪一场风带走了自己的儿女。活着是多么热烈的事啊,一旦卷入其中,时间就会一分一秒地溜走,而我们大都是在怀着美好的憧憬等待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出现。
初花期的蒲公英,嫩茎竖直,掐一下,乳白色的汁液就会从伤口上浸出来,像乳汁,忍不住舔一口,甜甜的,涩涩的。等待乳白色的汁液一点一点从蒲公英的花茎上再渗出来,成长的时光便一点一点地逝去了,甜甜的时光流逝了,留在心上的只是一抹涩涩的记忆。在初春草木并不丰茂的时光里,蒲公英从叶鞘里抽生出来的那一枝枝鲜嫩花茎,从花茎伤口上浸出来的那一点甘甜的汁液,将春天呈现出来,供我品尝。
风一场接一场地从南湾吹过,蒲公英的种子有时候是从堤坝被带到了南湾,有时候却又从南湾被吹到了堤坝上,反复无常的风在日常里将南湾和堤坝上的蒲公英辈分搞乱了,乱得无从理清,就索性让它们那样杂乱地生长,南湾的土地宽容,它能盛得下每一种想要活下去的物种。
蒲公英的花球,一旦被风吹碎,它们就兴风飘飞,无拘无束。蒲公英是开在南湾这片土地上的自由之花,有许多植物经年守在一个地方,蒲公英却每一年都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堤坝固执、死板,经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它依然稳固地横在那里,默默地接纳着飘落的蒲公英的种子,也亲眼目睹着一波接一波的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向远方。每次离开南湾的时候,一转身就能看到堤坝上一滩一滩的野花竞相开放,像迎接我回来那样用一滩一滩的花儿送我离开。
石苔花
从山脚伸向麦田的土地,是一片杂草丛生,乱石林立的荒草滩;山峦通过它向平原过渡,它连山带塬,夹在远山与耕地中间,大块大块的石头掩映于稀疏的绿草间,是散落于草间觅食的羊群。
傍晚时分,我从山上下来,四下静谧,一群被山野放牧的石头把嘴扎进乱草间,一动不动,静态的、肥硕的羊的躯体,掩映于荒草间,晚风徐徐袭来,向我传递着土地肥美、野草丰腴的讯息。
突然感觉脚底被什么蛰了一下,急忙躬身查看,尖利的棘刺穿透了胶鞋底,扎进了脚心,脱下鞋子,棘刺已被拔出,洁白的袜底渗透着一斑鲜红的血迹。伸手拔下扎进胶鞋底上棘刺的一瞬,我瞥见砂砾间的软砂上镶嵌着一只落满了灰尘,却针黹精美的绣花鞋,黑褐色的绒布面上,彩色丝线以花的方式开放,它和它们静静地躺在夕阳里,闪烁着光。
被雨水冲刷过的岩石表面光滑,石苔花刻在上面,五彩斑斓。夏季干燥,石苔花与石面浑然一体,色彩交织着,印染着,粘黏着。此刻,我距一块石头是那么地逼近,而一幅画面却又是离我那么地辽远,每一块石面上的石苔花斑纹,都可以在站立高处俯瞰地面时找到对应。石苔花绚丽多彩,分明是在端详,却感觉是在远眺,那色彩斑斓的世界与我心中的某些地方一一对应,或许是我此生的梦境,或许是故乡留在心中的容颜。
绿色的田埂,金色的麦田,麦田向山峦延伸的浅草滩,浅草里散落的羊群,还有沐浴在夕阳中一只被遗失的绣花鞋。我无意去猜想是谁在怎样的心境中,丢下一只鞋子而匆匆离去,离去时又是怎样依靠一只穿着鞋子的脚护佑着另一只赤裸的脚走出棘刺丛生的乱草滩。被遗失的繡花鞋嵌进细沙中,我躬身看着鞋子的时候,一只棕色的小蚂蚁软砂上立起身,注视着我,我认识这种惯于在沙滩中生活的蚂蚁,它却不认识我,它把我当作了竖立在前行路上的障碍吗?我很想知道在它的心里我与一块竖立的石头有什么两样,它挥动触角,片刻的停留之后,嘴里叼着一粒白色的东西,绕过我的双脚昂首阔步地走了,没有回头,决绝地走了,走远了。
浅草中散布的羊群,是被山野放牧着的一群石头。背向钢筋混凝土,躬身麦田,我感谢命运,让我为生计奔波的间隙里,能够独享一片苍茫天地。身前的远山,面前的石头群,身后细密的脚印,在生活的细微之处,给予了我内心的博大。
以麦田为生的日子里,我曾不止一次帮衬一个以租地为生的孤寡老人安度晚年,直到他弥留之际,我的义举,他也只字未提,他卷走了他留在世上的所有秘密,却执意为我留下了一仓陈年的粮食。
他不说,没人知道是我一直在帮助他;而真相大白于我已经不再重要。我连续做着一个关于石苔花的梦,梦境里我曾听见石苔花说:“石苔花,石苔花,你没有胸怀怎么能装得下它。”
闲暇时,我常去爬山,登顶反观我的麦田,山野尽收眼底,我决定从胸膛里把自己打开……
南湾植物
青葱的土地上突兀着的一道道埂,是贫瘠的土地呈现给我的巨大富足。一条小路贯通南北,穿越整个南湾,山湾朝天打开,像一本被打开的大书。我一出生就患有饥肠咕噜的怪病,我一直没有找到根治这种病的良方,土地上产出的所有粮食和一些野菜,只能一次接一次地缓解着我的病情,却根本无法根治,只要有一顿饭吃不上,我就头晕眼花、肠胃痉挛。
闲适的时光,莫过于背搭着手,在田野里闲逛。重新走一走,看一看,总有那么一些熟悉的景象或者气味,会猛然打开隐藏于心的那些记忆,重新审视我们熟悉的乡野,便有惊喜。田野是一本大书,每一种植物和动物都是镶嵌在段落里的一个闪闪发光的词,在田野的语境里呈现出生命的原色。借助一本药典,重温那些曾与我在同一片土地上生长的植物,我不说话,只聆听。陈铺于大地上的每一种植物,都曾构筑着我的记忆,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段时光。
先前站在路边绿着的野草,草叶上布满了灰尘,抬头看高处的树,树叶上也是蒙着厚厚的灰尘。在一个地方站得久了就容易落满灰尘,于是我抬脚匆匆离开。
马兰的叶子肥大,生在向阳的坡地上,吸引我的不是马兰宽厚的叶片,而是从叶隙里探出来的纤细的节节草,第一眼看到这种草,就莫名喜欢它,感觉那一节一节实心小枝组合的节节草就是一件天然的工艺品,精致极了,令人愉悦。在乡野里与节节草相遇,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这是一种看一眼,就会使人感到身心舒爽的草。
秋日里的黄芩,在大地上花繁枝茂,淡蓝色的花序点缀于青葱的秧苗间,闻不到一丝花香,它就像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带着些许娇羞,沐浴着秋日的斜阳。秋日里,许多草本植物都争先恐后地成熟,只有黄芩却不紧不慢地开着花儿,仿佛时间对开花的黄芩是无效的,有花盛开,就尽管地开,漫不经心地绿着,盛开着。黄芩是普通的草,却有着优雅的姿态,它就是一个精神的贵族,优雅的姿态使它从百草中突兀出来。我试图用熟知的黄芪去理解黄芩,而只有在秋日里见到了黄芩,我才深知自己的武断和无知。每一种植物都是独特的,通过一种熟知的植物去猜想另外一种名称接近的植物是犯下的一个大错。
一转身,一面坡的荞麦花开了,那浅粉色的花海里,有我初恋时的记忆,在我最需要爱情的时候,我在荞麦的花季里恋爱了,恋爱的感觉就像是一地的荞麦花儿猛然间开了。荞麦花儿一开,就见满头华发的丑儿坐在荞麦地头上拿着半截木梳子梳头,他说,在荞麦开花的时候梳头会遏制白发,我不以为然,他便不理我,我的心里太甜,甜得烧心,我迫不及待地需要找一个人倾倒我内心的甜蜜,算作分享。我说我恋爱了,丑儿头也不回,也不回应我,这让我感到与木讷的人交流只会让人扫兴,但我不能取笑他,取笑一个心里有阴影的人是不道德的。可是再也看不到丑儿了,他一定是跟着年轻人去了别处,或许迷失了方向,或许只是有意避开这个美丽的地方独自活着。
落叶期的白杨树,像一只脱毛的鸡,甚是狼狈,它们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入骨的疼痛,风一来,大把大把的树叶从枝头洒落,到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承受生命之冬。
在深秋的田野里漫步,空气中有一种草木在秋日里散发出来的气息,这种气息把人的思绪引向季节深处,不远处是一片皑皑的白,那白色正在逼近,滴水在这个白色逼近的清晨凝固,深秋的尾巴已经伸进了冬日的寒意之中。
野草的茎叶全都萎蔫了,可是它們都为自己结下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冬天一来,绿色尽失,目光所及,全是土的颜色,呼吸间是冰冷的粉尘,被我吸入又呼出,除了让我感到寒冷之外,我的37℃的体温,根本无法让着个寒冷的冬天热起来,这是我的渺小之处。我觉得,夏日的草木,用生气压住了土,而到了冬天,草木休眠,我却无法让悬浮的土回到土,在冬天的田野里行走,越走越冷,越冷就越感到自己的弱小。
习惯了盆景的精致、灵巧、扭曲,并以此为美,便一时适应不了田野中粗枝蔓桠的芜杂,总有一种按着自己的想法使其重新生长的冲动。我时常受到视觉的欺骗,总以为土地的蛮荒就应该是寸草不生,只有不生不育的土在季节里攒动,而事实上,土地的荒芜恰恰是因为草木的繁茂。
站在南湾的腹地仰望,天低云厚,山是天空的支架,当我觉得离天空很近的时候,我离世界其实很远。田野是一本大书,荒芜的山村直逼我的灵魂,断埂残垣,荒草坟冢,将我的记忆驱散,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我最熟悉的土地上感到恐慌和不安,慌乱之中伸手抓住的,是我深深扎进南湾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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