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我做了一个水域的寻访,溯沅江而上,顺着他的流向到达他及其支流流经的许多城镇村寨,从湖南常德出发到怀化、湘西,一直走到贵州。唯独没有到邵阳,虽然我知道他也有一段河流属沅江流域,终因体力不支放弃了。
这次有机会去邵阳,我最期待的是见到巫水,因为据资料上称,沅江的一级支流巫水就发源于湖南邵阳的城步苗族自治县。
“《宝庆府志》卷七十五载:‘又北十二里曰黄皮坳,一曰巫山,一曰崇山包。麻子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新柴水;巫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沅水。”城步县兰蓉乡有个水源村,村里有条水源河,又称阳溪江。阳溪江由两股水合注而成,一支从巫山流下,一支由“扇把头”(山名)汇入。“巫山一支,流长量大,是阳溪江的源头,也是水源河的源头,更是巫水的源头。”
当我们从城步出发,赶往南山牧场时,刚出县城没多久,看到路边一条河宽阔且水流湍急,我高兴地问同行的朋友,“这条河叫什么名字?”“这是巫水啊!”巫水?这就是我来之前在地图上找、资料上查的巫水?没想到这么快就与他相遇了!朋友纠正我,巫水不是源于兰蓉,而是源于山那头的广西。我又打开地图,兰蓉的附近标注有巫水,并且有两条分支,但都是在湖南境内就没有了,并没有从广西流来。因此我以为,沅江的支流巫水,的确是源于城步县的兰蓉乡。
跟着巫水走了一段,先前浑黄的河水陡然变成了清澈的绿水,黄与绿之间明显有一条分界线。我们并没有跟着他一直往蘭蓉走,而是往西经桃林直奔南山牧场。但我已经很满足了,看到了巫水,就如同看到了亲人,虽然以前从未谋面,但我依然能从相貌上感受到,我们血脉相连。
在我生活的常德,有一条清澈宽阔的大江,从少年时代起,我喝着他的水,经常坐轮渡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大桥开通之后,常常骑着自行车从桥的这头呼啦啦疯到那头,以前不知道,以为这条江就是常德所独有的,常德有沅江,沅江就在常德,就好像妈妈只有一个宝贝,我腻着他,依赖着他。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沅江是一条很长的河流,源自云贵高原,浩荡一千多公里,绵延邵阳、怀化、湘西,到我生活的常德,已是尾闾就要汇入洞庭湖。他有7条主要支流,分别是舞水、辰水、武水、酉水(左岸),渠水、巫水、溆水(右岸),并有1400多条5公里以上支流。
第一次听说巫水是在会同的高椅村,那是一个下午,我和朋友从洪江出发,在山路上转来转去,从一个山头滑向一个山脚,当爬上一个高峰然后往下走的时候,在春天恣意生长的野花丛中,我看到了一个村子,气定神闲地躺在山脚。
那是一个未经任何修饰的古村,没有挂红灯笼,没有商贩叫卖纪念品,房子大多是木质的,立在路边,朝里瞟一眼,就能看到堂屋正中立着“天地国亲师位”。也有的人家殷实些的,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梨树桃树,结着青色的小果子。木楼的顶上连着烽火墙,虽然屋子大多很旧了,但家家门口都贴着大红对联,门前整整齐齐地码着柴禾,一种居家过日子的踏实感扑面而来。人们或挑着担子出去劳作,或坐在公共区域的走廊里休息聊天,日子如村里那口塘里的水,波澜不惊、迟缓温婉。
边走边看,突然眼前出现一条很宽的河,河水流得很急且浑浊,大概是因涨水的原因吧。河边停着几只船,是乌篷船的样子。有几个人等在河边,手里提着、肩上挑着,看那架式,像是要去走亲戚。一会儿,船过来了,原来是拉拉渡,是借助一根绳索将渡船拉过去的。船上的人喜滋滋地下来,背篓里满满的,这边走亲戚的人上去,渡来渡去的人都是一脸的喜悦。
我问旁人,这是什么河?他们回答我,“无江”。我没听懂,又问,他们再次回答,“无一污,就是污江。”难道是污江?我心里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回到洪江,在饭店里吃饭,饭店是临河的,河水宽,很急也很浑浊。我不由得又问当地的人,这是什么江?他们很清晰地回答,“沅江啊!”我大吃一惊,沅江不是在常德吗?怎么流到这里来了?太神奇了!我坐了一晚的火车,以为早已走出了我们那个小城,没想到,这条江跟着来了。旁边的人还告诉我,“巫水流到这里就汇入了沅江。”我这才弄明白,原来之前看到的河叫巫水,巫气的巫。
这条河的名字给了我很多想象,巫水,一条神秘的河流,他发源于城步县东巫山西南麓,流经城步、绥宁、会同、洪江,经洪江市东注入沅水。之前在高椅村,觉得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村民在此耕读安居,不需要出行,即使要出去的话也有四十公里两个小时车程的公路,没想到还有水,并且是一条宽阔的江水,没想到水上还能行船,而且是那种古老的拉拉渡,他们要去走亲戚,采购种子、化肥、生活用品,穿一身簇新的衣服,背上背篓,就能让水波不惊的日子起一点涟漪,荡漾出雀跃的水花。可以说,这条河是聊以让他们寄托梦想、思念等等情愫的载体,没有这条河,他们的日子会少很多灵动,少一些拨动人心弦的东西。
我当时对这条水域还没有更多的了解,后来通过多次的寻访,才知道楚地本来就以巫文化著称。所以私下以为,湖南的文化渊源一是来源于原生态的巫傩文化,二是来源于屈原创造的巫楚文化,二者既有区别又有关联,关联在于神秘的东西很多,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很多,恰恰是这些东西令我着迷。
在后来的多次行走中,我到达里耶、惹巴拉、老司城、芋头,贵州的懂蒙、尧古等很多土家族、瑶族、苗族、布依族古镇古村,那里的图腾、出土文物、古迹、房屋建筑、人们的生活方式,当然还有自然风光都令我着迷。那些村寨大多缓慢而神秘,静默无声地独立于某一个山窝里,村民们住在木质小楼里,依山或傍水而居,信奉着他们的神,耕田种菜,生老病死,一天如一年,一年似一生。
每每路过这些村寨,我都不由得停下来,逗留几天,我迷恋于村民们神秘的信仰,羡慕他们把日子过得像绣花一样。
在城步,往返南山的途中,也有很多这样的村寨,一栋栋吊脚楼簇拥在一起。山里人讲究群居,一个村子差不多就是一个家族,一个姓氏。也许他们修建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美观,只是为了方便,但是这样的村寨被路人看来,弥漫着温厚的烟火气。如果这时正逢黄昏,有炊烟四起,定会勾起外乡人的眼泪。
进寨必有桥,有的是石桥,有的是木质的风雨桥,旁边有廊,头上有顶,村民们闲来无事,不约而同地聚到桥上来,做针线、带娃娃、拉家常、打牌,有的就在廊边的凳子上打起瞌睡来。
长安营的大寨村就是这样一个村子,从南山牧场下来,不走来时的路,可经长安营、丹口镇回到城步县城。长安营乡有长安、长坪、大寨等14个村,8个民族,其中以侗、苗为主。公路边果然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就是寨门了。见到桥下潺潺流淌的溪水,我又忍不住问当地的人,这是条什么河?当地人告诉我,这是龙底河,是从广西流过来的,到了怀化靖州就汇入渠水了。
渠水?我马上反应过来,嗯,他也是沅江的一级支流,我在靖州见到过的。
但资料上显示,龙底河发源于城步的南山,蜿蜒四十公里汇入渠水。也就是说,在长安营的大寨村,我们看到的龙底河离源头并不远。
在南山,我就听到当地的朋友介绍过长安营,说是以前清兵的驻地,所以满族人很多,他们普通话说得很好,在偏远的南方山区,这是很不常见的,由此也见得长安营是一个很有来历的地方。
由于地處边陲,这块土地上起义不断,清乾隆五年,粟贤宇、杨清保起义,清廷调集兵力分五路进攻才弹压下去。乾隆六年,清朝为严管苗瑶,移寨头巡检司至长安坪,同年设置长安营,又移宝庆理瑶同知府驻此,史称“宝庆二府”。乾隆八年,修建长安营,城内大小街道8条,并设有守备署、千总署等十余所官署机构。由于有重兵镇守,长安营回归了宁静的农耕生活,驻守在此的文武官员和兵丁大多来自北京、湖北、四川等地,繁衍生息,所以这里至今有很多说北方话的本地乡民。
咸丰四年,长安营毁于大火,宣统二年,长安营军机全部裁撤。所以,虽然清朝时曾经是军事要地、繁华重镇,但留下的遗迹极少。朋友告诉我,“你注意到没有?这里有些人家种柿子树?”我想起来了,在路上看到有些人家的院门外种着柿子树,当时我还纳闷,柿子树,不是北方人爱的树吗?在北方的秋天,柿子树在乡野随处可见。朋友说,“那说明这户人家来自北方,说不定就是满族。”
我默然,时隔一两百年,“乡愁”二字仍然萦绕在他们心底,虽然遥远的北方已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是祖辈们住的地方,但他们仍然不能改变生活习惯、说话的口音,没有什么可以寄托思乡之情的,柿子树成为了载体,成为了他们北望家山的一把扶梯。
午时的大寨村安详漫长,趁着太阳,人们在门前晒谷子,在河边洗衣服,除了那座石桥外,村里还有一座风雨桥,叫回龙桥。正是与其他村寨一样的场景,女人们三三两两来到桥上,带着娃娃、带着针线,或什么也不带,就是来桥上坐坐、扯扯闲话。村口的杂货店门前也聚着一群,以男人居多,他们坐着或蹲在门口,抽着烟,大声嚷嚷。有的人面前有一个小货摊,卖自家的土蜂蜜,女人面前的筐里装着鸡蛋或猕猴桃,他们并不叫卖,好像卖点东西只是个名头,其实是出来逛逛的。
这样的场景我熟悉又亲切,多少次了,我迷恋于堂屋正中的“天地国亲师”位,迷恋于吊脚楼的黑瓦屋顶上升起的蓝色炊烟,迷恋灶屋里的柴火味,甚至于大铁锅里烧出的茶带点油味,我也喜欢,我喜欢喝这样的茶,略带点油腥味的茶,老实拙朴,不像电茶壶烧出的茶那么纯正小资。
我想象清澈的龙底河,从莽莽南山流下,蜿蜒四十公里,从高山到平原,汇入渠江。渠江有两条源头,西源出自贵州黎平,向东至流团入湖南境内。东源出自城步县南山大茅坪,流至犁头嘴与西源汇合,自此以下称渠水。渠水流至蓑衣江入靖州县境,曲折流淌,至黔阳托口注入沅水。
想想那次在靖州县城,看到桥下的渠水,明明是一个陌生之地,我却对这个地方感觉亲切起来,因为他与我的沅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时看到龙底河,感觉同样如此。凡是与沅江有关的河流流经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龙底河、渠水、巫水以及大大小小1000多条支流都是我的亲戚。
河水的行走也许如一个人随意的旅行,出发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要去哪里,只是顺着地势,由高到低,该转弯就转弯,该绕行就绕行,遇到一条大河,直扑扑就奔了过去,回想起来也是多年修得的缘分。一条河流就是一个自由行走的人,他去了哪里,他的灵魂,他的精神领地就到了哪里。他遇到的大江就是他一生中的贵人,他绕开的是那些命运中的不平、纠结与挣扎。
所以我固执地把河流的命运当作我的命运,我跟着他走,跟着他翻越那些高山,跟着他循着命运的地势,该俯冲就俯冲,该绕行就绕行,西北流还是东南流,自东向西还是自西向东,全都随着他,自在地行走。
我固执地把河流的命运当作人的命运,我照见他的同时也照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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