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两旁的绿化植物高了又矮了,又高了,如此几次之后,公车就戛然停下来,义城到了。肖毅云跟在陈盛阳身后下车,脚踩在地面上不稳,身子晃了一下。陈盛阳回头扶住她。怎么了?他问她。没事,肖毅云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远,你还不信。我没不信,肖毅云说。公车开走了,他们清楚地看见马路对面一块牌子上的义城地图,“丰”字形的结构,在他们视线里依次展开。
陈盛阳指着其中一栋占地面积很大的建筑说,这应该就是火葬场吧,因为火葬场在这里,所以叫义城。这句话陈盛阳在他们来之前就说过了,肖毅云没说什么,现在仍不想说什么,扭过头朝义城走了,像义无反顾地走进一片森林。陈盛阳在后面追上来,我拍了照片,他说。什么照片?刚才的地图啊,这样就不会迷路了。肖毅云嗯一声。
但根本就用不着看地图,义城比地图上显示的还要小,就连火葬场,也不过是一栋白色的二层建筑。册那,陈盛阳骂了一句,然后说,这就是传说中最大的火葬场?肖毅云在他身后说,是你说最大的。我哪知道,我又没来过,是网上有人说的。不过他们不是来看火葬场的,他们是来找人的。
还是肖毅云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家有一个亲戚在义城,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母亲的母亲后嫁给母亲的父亲,对前妻生的女儿态度不好,母亲却异常地喜欢这个姐姐,常偷钱给她。后来这个姐姐还没满十八岁就出嫁了,嫁给一个外地人,姓阚,义城人。义城离上海不远,肖毅云考来上海读书,走之前,母亲跟她说,阚是小姓,你去打听打听,肯定能打听得到。然后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们欠她的太多,早晚要还上,你去找到她,去替我们还吧。我们欠她钱吗?肖毅云问母亲。母亲说,不是钱,钱能还上,我们欠她的,比钱要贵重得多。那是什么?但母亲却只说,等你见到她,自然就明白了。
来上海快三个月了,肖毅云每天忙着上课下课,忘了要去义城的事。直到母亲在电话里催过两次,她才终于决定了走一趟。她怕到地方找不到人,于是拉了陈盛阳陪她一起来。陈盛阳是本地人,至少问路的时候人家说上海话,不会听不懂。
他们沿着火葬场旁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陈盛阳问她,你一点都不知道吗,你姨妈住哪里,火葬场旁边还是离得很远?肖毅云摇摇头。那她叫什么,你总知道吧?肖毅云怕忘了,专门又问过一次母亲,母亲说她只有一个小名,叫梅子。多大岁数呢?五十五岁,肖毅云又加了一句说,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有可能不活着了?肖毅云又摇了摇头。陈盛阳吸一口气,屏住,显得很无奈。但等他把气吐出来,脸上就换回了平时坚毅的表情,没事,他说,只要你姨妈还活着,我们就肯定能找到她。肖毅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帮你”。谢谢你,她对他说。
上高中的时候,肖毅云就谈过两次恋爱,晚上从家里偷偷跑出去,到小公园里去和他们接吻。她喜欢男孩子的嘴唇贴着她嘴唇的感觉,但他们不甘心,总是试图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她说过几次还是阻止不了,就用牙齿咬他们的舌头。第一个男孩子就因为这个和她分了手。第二个男孩子要老实得多,但跟他在一起没多久就被她父母发现了。也怪那个男孩子,他总是要送肖毅云回家,然后在她楼下抱她,故意挠她痒,让她没办法不笑出来。肖毅云的母亲在楼上窗户里,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肖毅云的母亲当然是苦口婆心地劝她,劝不住,就让她父亲出面,闹到了学校里,最后和男孩子的家长联合起来,共同抵制他们。肖毅云选择来上海读书,就是想离家远远的,从此再也不跟父母有瓜葛。
在大学里,陈盛阳不是第一个对肖毅云表示好感的人,但他是最特别的。肖毅云也说不清楚他特别在哪里,但就是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她相信他甚至能生出三头六臂,挡住所有的明枪暗箭,好把她保护得完好无损。而且他亲吻她的方式也正是她喜欢的那一种,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然后再慢慢地把嘴唇靠近她的嘴唇。那一刻,总是让肖毅云觉得,从此就天长地久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肖毅云看着陈盛陽的肩膀,随着两条腿上下晃动着。她忽然加快步子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肖毅云其实不愿意来找什么姨妈,但拗不过母亲一直催,所以才来了。她心里憋着气,对陈盛阳就表现得也很冷淡,她怕他误会,想着要对他更亲密一些。于是她又用温柔的声音,指着前面跟他说,我们去那一条路吧,那条路上好像有很多人。陈盛阳说,好。
又走完了一条马路,终于逮住了一个中年男人,红着额头和脸,显得亮堂堂的。肖毅云先问过他,他不说话,肖毅云以为他没听懂,就拉了拉陈盛阳,让他用上海话又问一遍。半天,男人才终于回答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知道。他们失了望,就要走,男人却又指着前面的一个院子,让他们去那里问问。
你们找谁?谁姓阚?
我们找我姨妈和姨夫,我姨夫姓阚。
眼前的老妇人似乎有点聋,跟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肖毅云不自觉地也加大了音量。说完了,老妇人仍看着她,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见她不说了,才收了下巴,用手擦一擦嘴角的涎水,重新把身子靠到藤椅的椅背上去。藤椅被磨得油光发亮,看得出她一定是经常坐在这里晒太阳。
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
阿婆,侬晓得这个姓阚的吧?陈盛阳又问她。
老妇人摇了摇手,嘴上说,勿晓得。然后又说,除了我,没人姓阚了。
阿婆侬姓阚伐?
我不姓阚姓啥?
陈盛阳有些兴奋,身子向老妇人靠近些,用上海话再仔细问她。肖毅云不喜欢这个老妇人,她傲慢的态度,她慢半拍的回答都让她有些不舒服,以为她是故弄玄虚,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她听不懂陈盛阳和老妇人的对话,便扭着头看这个院子。
一座平房,几棵树,树下乱丢着一些生活用品,一个铁笼子里关着一只鸡,卧在那里,似乎睡着了,对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毫不注意。
陈盛阳的声音突然变大,肖毅云扭过头去,看老妇人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
肖毅云用疑问的眼神看陈盛阳,陈盛阳示意她等一会儿,似乎正问到关键的时候。
肖毅云眼睛看着老妇人的眼睛,她却又把眼睛挪开了。
陈盛阳这才凑到她身边来,小声跟她说问到的结果。
老妇人确实姓阚,是她父亲那一辈从北方迁过来的,她父亲死了,留下这个院子,她又搬回来住。她没有兄弟姐妹,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她有一个表弟,年轻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是火葬场里的化妆师。
那表弟呢?
死了。
死了?
陈盛阳点点头。
我姨妈也死了吗?
她没说,陈盛阳指指老妇人说。
肖毅云走到老妇人面前去,弯下腰,嘴巴凑到她耳朵边问她,你知道我姨妈在哪里,是不是?
孩子,夜里我走了,你们就来,枇杷还没熟呢。
老妇人突然说起了纯正的北方话,每一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楚,肖毅云却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枇杷,哪里有枇杷?
老妇人身后靠的就是一棵枇杷树,肖毅云不认识,陈盛阳提醒了她。但这跟眼前的谈话有什么关系?肖毅云猜不出,陈盛阳也不知道,再问老妇人,她却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们了。于是他们就猜她也许是糊涂了,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恰在这时,红脸的男人出现在院门口。
你们找到人了吗?他问他们。
陈盛阳对他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你们要找的人五十几岁是不是?我想起来有一个女的,有时候来找这个老太太,差不多就是五十几岁,你们要不去找找看。
红脸男人燃起了他们新的希望,陈盛阳拉着肖毅云,丢下老妇人,走到门口去详细问他。红脸男人用手指了指前面,让他们在路口上拐弯,然后一直走,有一栋黄色的房子。他告诉他们说里面住了五六个女人,都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中间。
我每次看见她都是戴一个塑料的红发卡,你们到那里看见,一眼就认出来了。
肖毅云的母亲跟她说你看见她自然就明白了,他们都这样说,他们都知道答案,他们却又都不愿意直接告诉她。肖毅云想他们好像是去过另一个世界,除非有一天她也去过那里,要不然她永远都不能理解。
果然,他们一眼就看见了戴红发卡的女人,站在房子的台阶上。
你们来了,她跟他们打招呼说。好像她站在这里是为了迎接他们。
你好,陈盛阳回答她的招呼,肖毅云却板着脸,她看着女人,试图在她脸上寻找母亲的轮廓,好像有点影子,却又不能肯定。
女人没有要请他们进去屋子里的表示,陈盛阳向她身后看,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什么。
我知道你们要来的,逃不掉的,我跟二姑说,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来,躲得再久,也终归是躲不掉——女人说北方话,似乎是和肖毅云一样的口音,但也是不能确定。就算她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她在南方呆太久了,口音发生变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盛阳看着肖毅云,很显然他弄不懂女人在说什么,肖毅云也不懂,但她想再听听看,也许女人会说明白的。
你们还年轻啊,我老了,虽然还没有二姑老,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躲在这样的地方活几十年,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你是哪一年到义城来的?女人越说越远,肖毅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女人看看她,我吗?很早很早了,我都不记得了。
你多大,是你十八岁那年吗?
十八岁?是啊,我以前十八岁,扎一个大辫子,后来头发就开始掉,一把一把地掉,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因为我睡觉睡得不好。哪能睡好呢,成夜成夜地出去,成夜成夜地走路,挑水干活,有时候还得去抬石头,谁能睡好啊——
女人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洞,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陈盛阳看看女人,又看看肖毅云,嘴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这个女的有病吧,你看她手上。肖毅云看她手上,有一个蓝色的塑料手环,上面写着字,像是医院里用的那一种。
陳盛阳小心翼翼打断女人,要看看她的手。
女人把手递给他。
你要砍断我的手对吗?我知道的,你们先砍我的手,然后再砍我的头,你们报仇吧,我欠你们的,你们都拿走吧。女人平静如水地说这些话,然后又说,还完了你们,我也就安心了,二姑也安心了,你们去找过二姑了吗?你们要是还没去,我带你们去。
我们还没去,我们现在就去,不用你带了,我们自己知道怎么走。陈盛阳放下女人的手,跟她说谢谢,拉着肖毅云就朝外面走。
你们去吧,我还在这里等你们——女人在他们身后说。
走了很远,陈盛阳才放开肖毅云,然后终于憋不住似的笑了起来。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肖毅云问他。
陈盛阳停住笑,你猜是怎么了,那个女人,是精神病!陈盛阳又笑,然后说,我看见她手上的那个手环,上面写着如果走失,请打电话联系我们。然后下面有联系电话,还有地址,哈哈,我们跟两个傻子似的,还站在那里,听一个精神病讲什么报仇啊,砍头啊,哈哈。
你看见她的名字了吗?
看见了。
叫什么?
何红莲!
哦。
你姨妈不姓何吧?
不姓。
虽然知道了女人是精神病,但从她的长相和口音上,肖毅云还是有点担心她就是他们要找的人,直到陈盛阳说看见了女人的名字,她才放心了。她妈姓刘,她姨妈也应该姓刘,名字有可能会弄错,姓肯定不会。
陈盛阳带她继续朝前走。
我们去哪里呢?肖毅云问他。
去找黄色的房子啊,我们一定是弄错了,看见一个黄色的房子以为就是了,没想到是一个精神病院!
不是精神病院吧,一点也不像医院的样子,也许是那个女人的家。
管他呢,反正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肖毅云有些泄气,不想再找黄色的房子了,脚下有些犹犹豫豫的。
怎么了,走累了吗?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找了。
不找了?
肖毅云点点头,然后说,我在想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我姨妈还活着,也不是精神病,见了面又能跟她说什么呢,不管怎么说都是以前的事了,跟我们都没什么关系。
嗯,你说得也对。陈盛阳再问她,确定不找了吗?
肖毅云又点了一下头。
他们想朝回走,不知怎么却走错了路,到了一条两边都是商店的街上。跟前面走过的路相比,这条路像是从另外一个城市突然移植过来的,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路两边的商店里也都是人。天空的颜色也变了,一改之前的暗淡与阴霾,变得湛蓝湛蓝,挂着一枚温和的太阳。
有人卖赤豆年糕汤,就在路边摆两张桌子,几把凳子。陈盛阳看见,一下子勾起小时候的回忆,拉住肖毅云问她吃过年糕汤没有。肖毅云没吃过,陈盛阳就拉她坐下来,跟卖年糕汤的妇人说要两碗。妇人笑着招呼他们,让他们等等,然后没多久就把两碗年糕汤端了上来。年糕汤比想象中还更香,又加上走了半天,肖毅云也饿了,没多久就把一碗年糕汤吃掉大半。看陈盛阳,他早已经吃光了,正咬着调羹思考。
肖毅云打断他,问他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就感觉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和你一起来一个叫义城的地方,找一个叫梅子的中年女人,找不到人,然后坐下来吃一碗年糕汤——快看,还有她们,我小时候就经常听邻居的阿姨们在教堂里唱圣诗,好久没听到了,没想到在这里又听到了。
肖毅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不远处,几个妇人围坐在一起,手上拿着黑色封面的《圣经》,正在一起合唱一首圣诗。他们都停下来仔细听。
大学毕业后,肖毅云就再也没见过陈盛阳了,但她却常常想到他,常常想到他们一起去义城的那天,一起吃年糕汤,一边听人唱圣诗。肖毅云也记得那天他们决定在义城住下来,记得她第一次让男孩子进入到她身体里,并因此疼痛流血——她像记得一个小时候的梦一样记得这一切,也记得那天听到妇人们唱的圣诗,其中有一句是:“他站在门前,就要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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