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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一号的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963
刘鹏

  你会有一千个理由爱上大海。一步一叩,向着大海的方向朝圣。

  ——题记

  海上形迹

  未见大海时,我对海子所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憧憬,多少有些怀疑:大海固然美,但多少年来耳濡目染的乡土气息,足以羁绊我们不安的脚步。背上行囊回望故土时,势必会泪流满目。对大多数人而言,面朝大海,或许只能停留在一首诗的浪漫层面。

  2017年的早春时节,我从宁波赶往舟山,住宿在沈家门附近一家青年旅社。次日,我将登船去普陀岛上拜谒法雨寺,为自己的新作《寻味浙江》拍摄素材。时间紧,任务重,我打算以半天时间完成舟山行,随后一路向南,奔赴台州、温州、丽水,再北折至衢州、金华、杭州。

  入住时,有个小伙子跟我打招呼,问:“哥们儿,来看海的?”我说不是,他略略失望,随后主动告诉我,他叫樊豪,山西人,工作不顺心,一气之下辞了工作来看海。他说明日一早去东极岛,很希望有个伴儿。我抱歉地笑了笑。他见我不动心,疑惑地问:“来这里的人都要去看海,你倒奇怪!”我把来龙去脉一一交代,他笑了。不久之后,又有位姑娘投宿,樊豪下楼去聊天,恰巧那女孩也是专程去东极岛,他们二人一拍即合。听着楼下畅聊彼此对东极岛的神往,我想起了韩寒导演的《后会无期》,《东极岛之歌》那激进的曲调也开始在耳膜里回荡。临睡前,樊豪再度游说,我仿佛被一阵海浪淹没,一阵冲动,决定跟他们走。

  当轮船从半升洞码头缓缓驶出,越过普陀岛时,视野逐渐开阔。这时候的大海并不纯粹,至少在相当广阔的海域内,它是浑浊的,轮船在海波上起起伏伏,每一浪都如一座沙丘扑面而来。螺旋桨剖开海浪,在船身近处翻起白浪,每一层白浪里都卷着无数白沫。天空万里无云,早春二月底,南国的阳光已经相当明媚,射在浮沫上,那些白沫就愈发的刺眼,叫人恍惚,觉得不够真实。

  樊豪这位中原腹地的小伙子,壮实的身子骨里隐藏着北方人的脆弱,他说:“我感觉有点晕船。”我笑了,对“南船北马”有了切实领会。

  看他消失在船舱内的身影,我萌生出幸运感。我也许遗传了母亲的某些能力,母亲年少时,曾经多次乘船在长江里航行,往返于她的老家与我外公工作的单位。求学时,我也曾多次乘坐汽渡从江北至江南。我于是细心比较,发现汽渡与海船航行之间的区别,单就速度而言,汽渡过于缓慢,过于平稳,如履平地,而海船则摇摇晃晃,轮船上的马达声轰轰隆隆,轻声耳语得切换成大声喊叫。其次,江风毕竟力度有限,海风则飒飒作响,如同野马长久不衰的嘶鸣,以至于船上的旗帜哗啦啦一刻不停,风拍打在脸上有种软鞭子抽打的错觉。有几个长发飘逸的姑娘站在船舷边上拍照,头发被风撕扯,拍着姣好的面庞,我猜测,这时候的头发也是疼人的吧。

  海太宽广了,因为它的宽广,所以视野也就开阔,开阔的视野是单调的、乏味的,除了由近及远的混浊之外,别无一只船舶,也无一只飞鸟,仅有几处岛礁,都小而光秃,阳光照在上面,或暗黑,或明黄。有一架飞机从浩渺的苍穹里飞过,看上去那么小,小到像一只遥远的海鸥,我惊疑,那飞机上临窗而坐的旅客是否感觉到在天空中遨游與在大海中穿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呢?都是那么的茫茫无边,那么的孤孤零零——在海面,或在天空,人大概都是渺小的微生物吧?沧海一粟——确有道理的。

  期间,我回船舱看樊豪,遇见了同行的那个白衣女子,她是广东那边的,经常出海,她饶有兴致地告诉我,大海的颜色先是浑浊的黄色,离陆地与岛礁越远,海的颜色越美,海水会由黄变绿,接着由绿变蓝,最后再由蓝变黄。我疑惑万分——大海难道是变色龙?她点头笑了。临出来时,她让我在大海变绿的时候通知她一声。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大海之上如此兴奋,全程约三个小时的航行,我未曾出现疲惫感,也未曾合目小憩,不是在船的左侧就是右侧,不是拍照见证我的大海航行就是浮想与海有关的文章诗篇。忽然,身边传来一阵惊呼:“快看!快看!”只见前方一条连绵的水线,水线那头颜色加深,远望如墨。越来越近,色彩却越来越亮,我们的船儿终于闯入水线,低头看那水却成了淡淡的绿。船继续前行几十分钟,再回过头向来时的水域眺望,遥见绿色与黄浊水域竟然互不干涉,阳光在水面波动,那潋滟的反馈又各不相同。船已经深处绿色波涛中了,它正在一步步向蓝色海域前进。绿色与蓝色海域的分界线倒不甚清晰明了,这两种颜色是相近的,所以是渐渐变蓝,不过细致观察的人还是发出了惊呼声。当我终于在蓝色水域上面欢呼,惊叹大自然的神力时,我到底想起了不久之前写的一篇文章,如若能就此泊下船只,那么湛蓝湛蓝的海面就能形成清晰完美的倒影——在这远离世俗,远离人烟,远离飞鸟,远离海岛的海面,人的心怎么能不纯净透彻呢?我感受到了大海那种摒弃五迷十色的魔力,我喜欢上了大海,喜欢上了大海赋予的视觉冲击、精神震撼。

  遇见山羊

  我们决定先行登陆东福山。东福山隶属东极镇,距离庙子湖岛约9公里,是一座未经开发的原生态岛屿。塔塔旅社的胖哥来接我们,他胖胖的肉脑袋后面扎着条一拃长的辫子,挑着一担从舟山本岛托运而来的蔬菜,将我们集结在码头上。向山坡上眺望,能一眼看到塔塔青旅,它是东福山最高的一座旅社。我们跟在胖哥身后,曲曲折折地爬山坡,少了海风的吹拂,感觉到了阳光的炙热,山石之间已经长出了花花草草。

  来到塔塔旅社门口,大海就在脚底下,仿佛纵身一跳就能跳入茫茫大海。塔塔旅社原先是一所小学,本着“大岛建,小岛迁”的政策,学校已经撤并至庙子湖,校舍被胖哥朋友接手后,改头换面成了青年旅行社。旅社没有过分的装修,只在原先几个教室里安置了上下铺,所以门口的大黑板、门头上的班级名还在。男生宿舍在一楼,女生宿舍在二楼,无论一楼还是二楼,都是看海的绝佳之地,我更喜欢在一楼开阔的场地上,距离天空越近,距离海水也不远,向山的峰脊望去,仿佛奔跑几步就能钻入莽莽山林的怀抱。正午的阳光慵懒地烘焙着海面与山岩,明媚而温暖,海子的憧憬成为我眼前的美景。我爱上了塔塔,爱上了在塔塔看海。

  胖哥一个人住在青旅,把客厅里也装饰得非常文艺,墙壁上挂着吉他,靠墙的柜子里摆满了书籍,养着两只猫一条狗,狗拴着,是条拉布拉多,喜欢向人身上扑跳,与人逗乐。胖哥说,两只猫,一只常见,另一只能不能见着得看彼此缘分。我们没见着,看来与它缘分尚浅,也许它希望我们三顾塔塔。

  我们将行李放进宿舍,匆匆吃过饭后就去环岛游。我们从塔塔旅社下到环山石阶,逶迤而行。从大树湾石屋到象鼻山这一路上,山路极尽曲折之能事,直上直下变态超群,将人的体力消耗殆尽。象鼻山过后山势陡转,全以下坡为主,却野性难驯,野路复杂,依旧令人苦不堪言。途中遇到好几拨人误入歧途,哀叹着折回来,说:“这山,真原生态,处处是巨石,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我们听得惊出一身冷汗。

  夕阳落山时,我们终于来到山脚的一条柏油马路上,马路一侧是石刻,用朱笔,但形迹已模糊不清,我好不容易看到一幅,貌似毛泽东立像,起初怀疑,但眺望左侧山坳里,是驻扎在海岛上的一支海防营地,再回溯途中所见的几座深不见底的林彪保岛山洞,耳畔仿佛吹响了冲锋号,一个加强营的士兵从山洞里冲出,列阵以待。很多战士远涉重洋,将他们赤热的鲜血洒在了这座遥远的海岛。海岛人口虽少,但都还记得他们,因此以崖壁石刻为念并加以赞颂。

  站在山脚下的平坦公路上,夕阳的余晖正好投射到远处的山巅,层峦起伏的山石上忽然反射出一道白光,令人双目一亮,仔细看——竟然是几只山羊。其中一只仿佛是领头羊,它身形彪壮,正傲立在一尊很窄的山石上,四只脚稳稳把住了山石嶙峋的骨骼。“你们快看!山羊!”我惊呼。所有嬉闹的人一齐向着我手指之处望去,几个女孩惊叹道:“天啊!真替它捏了把汗!”正在我们紧张之际,山羊却跳到另一块绝壁上,随后奔跑、纵跃、凌空、着地,并时不时传来一阵洪亮高亢的叫声——我这才明白,在环山途中,随处可见的一粒粒黄豆大小的黑球儿,并非鸟儿的排泄物,而是山羊的行迹,它们以此方式告诉外来者:这是它们的疆域。我非常震惊,这座仅50人常住的孤岛,它真正的主人也许正是这一群不惧翻山越岭的山羊。

  山羊的主人会是谁呢?我带着这些疑问回到了塔塔旅舍。

  胖哥说,这些山羊是海防部队里散养的。建国后,蒋介石一度宣称“反攻大陆”,因此东极岛上开始驻扎军队,正是这一群士兵,上山下海,“搬走那石头,修起那营房,栽上那松,放牧着牛羊……”,东福山渐渐有了如今的模样,山羊从此成了战士们的战友。他还讲起一桩关于山羊的故事,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部队营房在山东头,但山羊经常溜达到西山头,当地居民常有意见,部队因人力有限也无法管理,于是与百姓商议,谁在西山头抓到山羊,就是山羊的主人。但几年来没有一个人能抓住一只羊,山羊是东福山最自由的圣灵。

  我回望半山腰上的营房,试图再次瞧见那些勇猛无畏的山羊。山羊没有手,却将四蹄深深钳紧了东福山的一草一木的骨骼与经络,那一群山中精灵,是东福山可遇不可求的风景。那些戍守孤岛的士兵们,在这里举目无亲,却也早把海岛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漂泊海中央

  下山过程中遇见一个老人,他用四轮滑板车推着几袋子青口贝艰难跋涉,我们帮他一臂之力,并从他那里以八元一斤的优惠价买到了十斤青口贝。他为我们送到了塔塔旅社,由胖哥负责清蒸,满满一锅青口贝,吃得我们各个油手油嘴,直呼过瘾。

  美味离不开美酒,不过这里也没有什么美酒,除了啤酒就是白酒,而且还是胖哥向山脚下其他旅社临时买来的。山上除了石头之外,似乎一切都属于匮乏的物品。我们去的那天,正好全岛供水管道维修,淡水稀缺,几乎不能洗澡,岛上也没有无线网络,这对于远道而来的城里人来讲,真是要命。岛上果蔬肉类食品也不多,每天只有早上一班运货的船只为当地居民供应生活所需。

  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胖哥大口喝酒,大口吃青口贝,酒过三巡,他侃侃而谈,我们这才听懂了胖哥的一些往事。

  胖哥家住上海,而这远隔千里的东极岛上的塔塔旅社起初是他朋友开的,他朋友最终没能耐得住寂寞,又带着女友回到城里,过着汹涌的都市生活。问胖哥来这座海岛多少年了,他笑着竖起几根指头,——他竟来此已三年。问这三年里他是怎么度过的。他笑笑:“面朝大海……”他语气充满诗意,“海”后面拉长了音调,以为他还会继续说下去,他却仰面朝天把一杯酒全都倒进嘴里,撕开一只青口贝,骂道:“我他妈一辈子都不想再吃青口贝,早就吃腻了!”

  不知不觉谈到他女朋友。他说,回城了。舟山还是上海?上海。

  上海,这座滨海的国际性都市,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迷。大学毕业后,我曾削尖脑袋想钻进去,我喜欢上海的外滩,每次站在外滩上,向下眺望浑浊的黄浦江,我耳朵里都会产生幻听,这幻听源于百年历史的激流涌荡,振奋我的神经系统。我也喜欢上海午夜高楼里传来的歌声,袅袅娜娜,像极了夜莺的婉转。我已经喝多,眼神迷离地在他面部逡巡良久,忽然觉得敬佩这个胖子,觉得他是一个很纯粹的、敢于将梦想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文艺青年,他如一只透明的漂流瓶,由黄浦江中一路跌跌荡荡,漂向了大海最宽广的胸膛。

  东极岛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地理名称,而东极岛在旅游宣传上称之为“大陆最东”,从最繁华的都市来到大陆最东、原生态的岛屿生活三年,这需要多大的胆魄啊!

  我想着想着,心情沉重,拎着一瓶冰凉的啤酒瓶,走到屋外的旷地里,在栏杆旁一张木椅上坐下,目光透过夜晚的重雾,看到岬湾里一盏灯塔,矗立在一个小岛礁上,灯塔上的灯光一明一灭,一灭一明。我以为它是孤独的。但随着视线向更远处、更苍茫的海面上眺望去,发现在远方,还有另外几盏或明或暗的灯光跳跃着,穿透迷雾,向我眼睛灼灼耀耀地刺来,我感覺到一股暖意。原来,这近处的灯塔并不孤独呢。再环视深邃的天空,银河显得迢遥,但群星密集,一盏盏呼应着问候着。再听海浪在晚风中一阵阵拍打礁岩,礁岩在震颤,海浪洄洑,一扬一抑,把单调的涛声变得曲折如歌剧,充满了奇幻。有几个摇晃的手电光,在山脚下的路上闪烁不止,——那大概是巡逻的战士吧……

  胖哥不孤独,塔塔旅舍的灯火里,再次迸发出一阵男男女女的欢笑,有荤段子,有东极岛掌故,有吉他的铮铮,有歌声的飘荡……我理解他,他早已融入了海岛的生活。

  我以“海角一号的故事”为题不无道理。离开东极岛已近一年了,每每想到那次游历,我总想到塔塔青年旅舍,想到胖哥,想到一只狗,两只猫,一群山羊,一支海防部队,几盏灯火,满天繁星以及陆陆续续投宿和离开的游客。我把塔塔旅社当作海岛又一座灯塔,每一日的星火里,还将讲述更多的关于青春、梦想、文艺、大海和家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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