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被绵绵春雨洗温润的。
西塘是这样一座古镇,它诱惑你千里而来,从幽深的石巷穿过。烟雨正把青石板路刷洗得一尘不染,空气是湿漉漉的,带着水乡特有的甜腥气息。你抬头看看两边屋顶披着乌青的瓦,看着深得不见人影的里弄。迎面走来笑容满面的那个男人,他是客栈主人,穿着朴素,言语温和,把你引入到他家临水的住所。
客栈就叫临水阁,左边是苏杭绣品小店,脸庞饱满的女主人临街静坐,光线略暗,所以她头也不抬,正一针一线绣一朵绽开的莲荷。右边是一家文艺服装店,所卖衣物中有一件淡蓝的女学生旗袍,穿上这样的女装立刻让你变成民清年代的大家闺秀,可以手拿一本书,去邂逅石拱桥上年轻的恋人。
我喜欢古镇里时光倒流的声音,当我走进客栈,看到拙朴的石码头旁边,一条流淌了千年的小河静卧着,河水微浊,像一块有皱缬的凝玉,细雨丝丝落在小河上,极细地弹奏着春天的梵阿铃。
客栈是仿古建筑,我觉得自己已经深陷于时光深处。客栈的木门,泛黄的纸灯,梨木家具,雕花床上浆洗洁白的床单和蚊帐。拉开布帘,且有镂空的雕花窗把一河风光送入眼帘。最妙的是,房子是依河悬空而建,靠河的地板不以木头建设,特意铺上了整块玻璃,所以走进阳台就如同踏着河水而行,河水一览无疑,水在脚底发出的轻响也能被你捕捉得到。放眼望去,小河对面是一条热闹的长街,是江南独有的吊脚楼一字排开,近河的屋檐下挂着一只只红灯笼,水中往来着一条条乌篷船,摇船的汉子和游客都穿着蓝印花布的救生衣。
在我印象中,西塘的节奏是慢的,它适合在细雨中撑一把油纸伞徐徐而行,又或者要泡上一壶好的明前茶,坐在窗前看细雨落入河中,不觉消度了半日光阴。但我们急急地从客栈出门,要寻一家能饱肠胃的小店。巷子是五光十色的,那么多琳琅满目的小吃店在沿街叫卖,丰富的颜色和品种,浓香的汁液流淌,诱惑你不知道要怎样取舍?出门前,客栈主人曾友好建议,说有一家叫钱塘人家的饭铺,前不久得了最高领导接见,应该是不错的。我们到得略晚,午饭已经结束,同行几个好友随意进入的店子古风十足,留得热闹的余声。西塘的特色小菜且一样样点来,比如清蒸白水鱼,鱼取自河里,肉质细嫩;酱爆螺丝,料足味美,入口鲜辣;还有包圆,内置野菜,味道清淡,都是难得的美味。几个看店的中年男子闲而无事,坐在门口,耐心地向我们一一介绍他们的菜品。门后大缸里储存着黄酒,我以为,我们可以在夜晚买一壶热酒细品,喝得微醺后,再去坐船寻找西塘的桨声灯影。
西塘是依着纵横交错的小河而建的水乡古镇,据说有九条河道在镇区汇合,将镇区划成了八块,而众多的桥梁又把水乡连成一体,古称“九龙戏珠”“八面来风”。从前水陆通达,所以家家门前都有石码头,如今很多码头失去了从前水运的功能,但凸出码头上偶尔站有拍照的游客,神气活现地要把背后石桥也纳入他们的镜头。
我们沿西街漫步,上一座桥,又下一座桥,桥桥相连,家家相接,人人相望。行走不远,就到了环秀桥,环秀桥建于明代万历九年,从侧面能看到桥洞上的对联,“船从碧玉环中过,人步彩虹带上行”。站在彩虹带上,我忽然感到迷惑了,也许是对自己生活的迷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里,或者想做什么?从高高的桥拱上能看到两岸古朴的廊棚。河水静流,廊棚底下是活色生鲜的生活,千年西塘的历史足迹就在长长的古巷里,在一碗粉蒸肉里,在木锤糖的清香里,在隐约传来一声越剧的唱腔里,在烟雨笼罩的古镇桥头出现。
蒙蒙烟雨洗净了西塘的铅华,在暮色中它显得那样柔和,那樣自在,经历无限世事却千年不改初衷的模样。它仿佛时刻都在等待,等待发生一段与众不同的传奇。醉园、王宅、瓦当馆、钱粮厅……每个园子都在讲述一个故事,一段历史,一个传说,一个经典。在仅1平方公里的小镇上,百年来无数的杰出人物,从狭小的弄堂、古朴的民居中走出去,崇文尚学,西塘一脉相传的文化人格在这些园子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我们走进西园,这座明代的私邸,留连于那里的亭台楼阁,假山秀廊,烟雨越发衬托出它的古朴雅意。我从泛旧的手抄本上查到一段历史。民国九年春,吴江柳亚子偕同陈巢南来西塘,与镇上文友余十眉、蔡韶声等在该园吟叙,商议发展南社事宜,他们仿北宁李公鳞所画表现苏东坡、米芾、黄庭坚等人雅集的《雅集图》,拍照留念并取名《西园雅集第二图》。柳亚子是南社的发起人之一,南社是一个以写作为名的革命文化团体,与同盟会互相呼应。创办人之一的柳亚子 “欲凭文字播风雷”,翼以文字传播革命理想。西塘一聚,成就了当地文人志士,小小西塘参加南社的社员就有十九人之多,他们用自己的诗词文章,指点江山,评说时政。西塘南社人很活跃,他们创办了《平川》半月刊,刊登时事评论文章,介绍故乡历史人物,收集乡邦文献,为新文化运动添一薪火。
从二楼雕花窗里,我看到醉雪亭边一株玉兰开得无比灿烂,它将暗淡的古楼装点得明媚无边,仿佛要把沉寂旧事带入到风清月明的境界。想起当年的文人墨客有何等的情怀和理想,也耐不过时光流逝,幸而有西园,幸而有西塘,将大浪淘沙后雪泥鸿爪一一留下。
当我畅游于西塘,陶醉于桨声灯影里的夜游,古桥头风清雨疏的清晨,烟雨长廊的风雨萧萧,古镇墙边的莺飞草长,青石板上的无端惆怅,想起一首诗可以给旅途中的我,给一个热闹世界的局外人:“西塘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刻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从绿皮火车上醒来已是千里之外的湖湘。
津眼里的世纪钟
天津是漫漫旅程中必然要去的一站,几年前,因为东丽杯鲁藜诗歌奖我曾在其郊外畅游,路过一家古朴的陶笛店,陶醉于优美的笛音而留连忘返,最后买了一只色彩沉郁的陶笛和一张碟片叫《忘忧草》。陶笛回家后不久就碎成了两截,只有碟片一直放在自己的车里,雨天雪天拿出来听,笛声婉转忧柔,每每随音乐进入一个舒缓的回忆之国。
天津一直存在于游玩的意识里,离北京只有半小时高铁,它又是那么一个悠久的文化之城,明清历史沉淀于此,还有海河汇聚,港口远扬,是令人钦慕之地。2017年年末,我们决定去天津来一次怀旧探新之旅。一家人大清早出发,赶高铁,火车上小寢,等冲进站台的雾霾里时,心里不觉又暗生后悔。也许应该选择秋高气爽或者春光明媚出发会更加新鲜有趣。
我们的目的地是西开教堂,西开教堂是天主教天津主教堂,由法国人建造。然而出租车走了不过一公里远,看见一条古朴典雅的小街,街口有一座瓷片镶嵌的房子,便即兴下车,这就是天津有名的瓷房子。据说瓷房子的前身是历经百年的法式老洋楼,2002年房子主人张志年对其亲自设计改建,并倾尽所有装饰这楼,他把收藏多年的唐三彩、宋官窑、明清珍品全拿了出来,使其成了周身镶嵌古代瓷片的房子。几年改造,几乎官窑、民窑的所有门类都可以在墙上找到。我们在瓷房子里穿行,就仿佛进入一个破裂的瓷器大国,虽然到处是残破的老瓷片,然而利用一个民国老建筑,进行精心地修补和创造,使它们相互连接,相互依靠,相互补充,而变得完整而圆满,其构思和建设都令我赞叹不已。
如果说赤峰道的瓷房子只是一个现代人的精致创意,我觉得天津的最迷人之处在于它的五大道。五大道的命名是因其东西并列着以中国西南名城:成都、重庆、大理、睦南及马场为名的五条街道。每条街道两旁都有着一道道清民建筑风景线,那是逾越百年的别墅洋楼,天津市将它们称为历史风貌建筑,并加以保护。它们集中汇集在五大道上,我们从马场开始,由重庆街转到成都街,由大理街至睦南街,在纵横交错的小街上,观看着这些中国保留最为完整的洋楼建筑群。它们有的典雅庄重,有的大气磅礴,有的秀外慧中。别墅多由满清遗老,或是民国军阀、盐商货商亲自修建。颜色或青灰,或砖红,或靛蓝,或褚褐。高墙森严,我们只在蓝天下看到露出的一角屋檐翘壁,或是从镂空的大门看到旧楼的古风遗迹。这些建筑现在多由天津的一些银行或政府部门管理和居住,只有少数的别墅旧居才对游客开放。我们进入张学良将军的故居,那里也曾是军阀张作霖所住之处,其内有张学良将军和赵四小姐七年共同生活印迹。张学良将军意志坚定,只用一周时间就彻底戒除了大烟,也用一件辉煌的壮举换来一生美名和一世囚禁。然而囚禁后他和赵四小姐结为夫妇,又清淡地活过了百年。旧居中的凤头椅,英雄剑,西式卧榻奇迹般地被保留下来,令人追思和感叹。
我们在五大道上漫步,我留心观察着每幢旧楼的黑色大理石牌,上面多写着一些历史旧迹:张学铭,著名爱国将领张学良二弟,民国时曾任天津市市长兼警察局长;李叔福,天津近代“八大家”之一——大盐商“李善人”之后;颜惠庆,1922年任民国政府总理兼外交总长;孙殿英,近段军阀,曾任南京国民政府第六军团军长,以军事演习为名,炸开清东陵,将乾隆及慈禧陵墓盗窃一空。
我以为,每幢旧楼都藏着一段已经消逝的历史,那里是屈辱,又或者是一段芳华,只是因为时间的洗涤将其消失无影,只留下了些許残渣,因为经历了时间,又并曾被时间完全摧毁,在一年将末,我们有幸见到的就是时间的影子。
五大道外的海河是天津最出名的地方,如果在春天或夏天来这里,一条海河,河水清澈,两岸有无尽的繁华,坐一艘游船,从东往西,走上一会儿,两岸英法意租界遗留下来的风情建筑倒映在河水中,该是如何的惬意。又或者登上天津之眼——那座巨大的摩天轮,悬挂在空中,在极高处俯看深绿的河水,看到曾在历史的潮流中尽展芳华的城市,内心或者会增添一丝儿沧桑巨变的感怀。我来时,冬天的海河已经完全结冰了,傍晚雾已散尽,阳光照着河面,使河面如钻石般闪闪发光,一群群红嘴鸥停留在冰面上,这些小小的精灵看上去无忧无虑,人类的感伤对于它们来说是不值一提或无需挂怀的。在薄薄的冰凌之间,有一座立式的大桥,桥上未曾结冰的河水倒映着砖红的意大利风情建筑,恍惚间回到了烽火战乱的岁月。
读过日本先锋导演、银幕诗人寺山修寺的作品,他描写过一个场景,一群好友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大家都藏好了,不管寺内如何喊:“好了没有?好了没有?”都没有人回答,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已是夕阳西下,街上的人们都回家了,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寺内一直寻找着藏起来的伙伴,过了一会儿,每家都点起了灯火,灯下,他看到围在火锅旁的一家,主人就是玩捉迷藏的朋友,只是他已经长成了大人。时间的魔力在于时间存在后所留下来的巨大虚无,人们不能越界,不能停留,只能被推动着向前。
这是2017年的最后一天,在天津海河的不远处,耸立着一座世纪钟,立钟时间是2000年,我想在这座巨大的世纪钟下聆听2018年新年的钟响。此刻,来往于钟下的游客忙着自拍或留影,他们想要保存时间吧。在时钟敲响了神秘的十二下后,人们都会躲藏起来,如若干年前那些清朝民国的商贾军阀,遗老少帅都已消失不见,只将空荡的风情建筑,留在五大道空荡荡的街道上。
“当,当,当……”世纪钟响起来了。我,也许能在天津,找到来自不同时空的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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