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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娜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234
虞燕

  在曙光街的人眼里,伊娜多少有些来历不明。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除了戒备,还难免好奇。而关注是好奇的伴当,越好奇便越关注。

  每个早晨,整个曙光街就属陈瘸子早餐店最热闹。曙光街上的人业已把那里当作了娱乐八卦中心,一天不去坐一坐探一探听一听唠一唠,心里就会空落落的整天不得劲。热闹意味着生意好。陈瘸子老婆明白,这大半年来,她家早餐店营业额的逐步攀升,伊娜是有功劳的。

  “伊娜美发屋”五个粉红色镶金边的大字不偏不倚地正对着早餐店,像伊娜妩媚的有着蓝狐波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轻而易举地把人们的注意力如磁石吸铁屑那样聚拢在一块。伊娜动不动就能上陈瘸子早餐店娱乐八卦版的头条,陈瘸子老婆是功不可没的。她利用近水楼台的先天条件,对伊娜进行全方位的观察,必要时,更是发挥出她春风化雨般的亲和力,特意接近伊娜,以便套出一些“有价值”的话来。此外,这周围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像敬业的狗仔隊成员,大家齐心关注,合力爆料,暮气沉沉的生活从此充满了生机。

  为了获知最新最劲爆的消息,那些住街头巷尾或更远的人,果断舍弃了原来的早餐店,投奔陈瘸子早餐店,还有些原本在家里做早饭的,也开始每天吃陈瘸子家的早餐。习惯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陈瘸子老婆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伊娜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主要缘由,当然不是因为她并非本地人,谈论她可以无所顾忌,而是那张敲背按摩床。美发屋里装了个花帘子,而花帘子后面,有一张神秘的敲背按摩床。年轻貌美的美发屋主人——伊娜,到底在那张帘子后做了些什么?单单只是敲个背按个摩吗?

  这半年以来,人们捕捉到的细节多到不胜枚举,比如,帘子后那原本很有节奏的“当当当”“啪啪啪”敲背声会突然中断,静默好大一会才又重新响起;又比如,那个伊娜从帘子后出来时,经常脸颊绯红,衣服布满褶皱;还有,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当她撩起帘子,扣子居然没扣齐,半个雪白的乳房晃荡在外面……这一切足够大家欢天喜地地展开多方位多角度的想象。更让人激动的是,偶尔还会天降讯息来证实他们想象的正确性,那个前方村卖菜的赵白眼就曾在打麻将时说漏了嘴,说敲背时另加80块可以摸几下云云。这样的爆料简直是万能的调味料,令早餐店里的人们胃口大开,原本吃两个肉包的要再来一碗馄饨,原本只吃一碗面条的还要再加个豆腐脑。陈瘸子老婆乐颠颠地奔进奔出,撒满雀斑的大圆脸泛着兴奋的油光,她家的芝麻大饼大概就是以她的脸为模型做出来的。

  每天上午九点多,等一干闲人差不多已把吃下的早餐都化成唾沫星子迸散光了,伊娜才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过来。陈瘸子老婆怎么看那辆半新不旧的老式自行车就怎么不顺眼,它跟染浅棕色头发、刷紫色睫毛膏的伊娜是如此不相配。但伊娜好像还蛮珍惜它的,一到店门口,先把它停放妥当上了锁,而后才开门、烧水,再到她这里买个豆沙包或辣菜包。陈瘸子老婆接过伊娜递过来的硬币,尽力把两片薄唇往上弯:“伊娜呀,你吃得太少了!”伊娜甩了下白色小塑料袋里的包子,说:“我减肥呢。”陈瘸子老婆望着伊娜窈窕的背影,唇角立马耷拉下来,抠!太抠了!她觉得伊娜就是个奇葩,早餐从来就只买一个包子,唯一一次买了饭团,却不要夹油条和香肠,只要求放一些榨菜。包子和饭团伊娜都是就着白开水吃掉的,哦,应该也有奢侈的时候,她有一次在美发屋的桌子上看到了袋装的豆浆粉,就是超市里常见的那种,几毛钱可以冲泡满满一大杯。

  陈瘸子老婆有次跟她男人抱怨,要都像伊娜这样,我们早餐店就该关门大吉了。陈瘸子摸着下巴嬉皮笑脸地道:“吃那么少,奶子倒是一点都不小。”他老婆立马赏了他一脚:“死货!你做梦都想着去摸一把是吧?信不信把你右腿也打瘸了?!”

  光顾伊娜美发屋的曙光街人以女人和孩子为主,爱美的女人总要染染发洗洗头,孩子的头发长势蓬勃,也时不时需要剪一剪剃一剃。大家对伊娜的收费是合意的。每当提到这一点,陈瘸子老婆便朝对面努努嘴:“这是她的副业嘛,当然随便收一点喽!”这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轻而易举就能把话题引向伊娜布帘子后的“主业”。而在曙光街的男人们看来,伊娜美发屋更像是一根不可触碰的纪律红线,就算只是去简单地洗个头理个发,经过有些人的嘴,不定传成了啥样。为避免家庭纠纷,防止流言侵身,权衡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决定不去以身犯“险”。

  伊娜对这些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她的主要顾客群不在曙光街,甚而不在这个海边小镇。小镇是著名的良港,经常有外来的渔船和货船停靠于此。那些渔民、海员们纷涌上岸,塞满了曙光街。曙光街是他们去镇中心的必经之路,菜市场、超市,各种娱乐场所都在那里。当然,他们几乎都惊喜地发现了伊娜美发屋,店主美艳、年轻、打扮时尚,挂着的布帘子意味着有敲背按摩服务,体验了一下还挺满意。宣传的力量是强大的,之后,不但有老顾客带着新顾客来,更有慕名而来的,于是,伊娜美发屋总会持续上演人满为患的盛况,屋里坐不下,就排到屋外。这些人或站或坐地抽着烟、嗑着瓜子、扯着嗓子调笑、旁若无人地讲着黄段子。伊娜急匆匆地跑到早餐店借长凳子:“老板娘,凳子用完了马上还,绝不影响你们明天早上的生意。”说完,微垂着头,两瓣娇嫩的嘴唇抿在一块。陈瘸子老婆点头:“那就搬去吧。”凳子坐坐又不会坏的,她是乐于看到伊娜生意好的,只有顾客多生意好,她才能观察到更多更深的东西,才能在第二天的早餐时间有新料可以爆。下午时间闲得慌,她偶尔还会假装想帮忙,问伊娜那么多人洗头开水够不够用,来不来得及烧,绿豆眼骨碌碌四下乱转,暗地里祈盼着老天爷能不能看在她那么尽心尽力的份上让她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伊娜平时的生意跟她的脾性似的,不温不火。她好像也不在意,没生意时一个人戴着耳塞听听歌,或者就坐在理发椅上发呆。陈瘸子老婆觉得伊娜跟其他发廊的妹子不大一样,那些妹子都能说会道热情似火,阿姐阿哥东拉西扯地自来熟,而伊娜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跟邻居们也不多说话。刚开始,陈瘸子老婆总是想方设法跟伊娜套近乎,以热络探问的方式: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男朋友,堂姐和堂姐夫对你好不好,为什么要来这里开理发店等等,但伊娜似乎对这样的热情不大习惯,她的大眼睛直愣愣盯了空气老半天才回答一两句,陈瘸子老婆耐不住,急着追问,她僵着脸干脆垂下眼不吭声了,长长的睫毛覆住了黄绿色的眼眸,像受了欺负的小孩。陈瘸子老婆撇了撇嘴,心想,长得跟洋娃娃似的,人咋那么无趣。所以,大半年过去,她从伊娜嘴里了解到的,除了伊娜父亲早逝,母亲靠打零工把她养大,除了伊娜来这边开美发屋是因为沿海这边赚钱多,好像没有其他了。

  陈瘸子老婆不甘心,这个伊娜说话吞吞吐吐,肯定有见不得光的底细。这一点,曙光街的人都无比认同。他们口含馄饨、油条或其它,个个化身福尔摩斯,像在砂砾中筛金子一样把已知的线索筛过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什么。实在筛不出来,那就追根溯源。伊娜会到这个小镇,自然是因为她的堂姐。关于她堂姐,那可是引发过全镇人民热议的人物。两年前,镇里三大明星船长之一的张大海坚决与原配离婚,娶了伊娜的堂姐。据说,伊娜堂姐是在连云港某饭店当服务员的,那家饭店在当地挺有名气,张大海他们的船每到连云港就必去那胡吃海喝,这一来一去两人便对上眼了。镇上的人们才不满意这个版本,什么服务员?怕是KTV的小姐吧?或者干脆就是小姐。年轻倒是年轻,长得也不算出众,全靠媚功吧?张大海还没离婚她就先怀孕了,啧啧,手段了得哦。这张大海真是被灌了迷魂汤了。

  而今又来了个什么堂妹,还借住在张大海家。人们的猜测越来越大胆,莫不是張大海一拖二,享了齐人之福吧?让伊娜开美发屋不过是个幌子。看张大海那个新老婆,伊娜的所谓堂姐,除了租店面时出现过一次,之后连个影子都没见过,这姐妹俩的关系肯定不好。也是了,自古以来,哪有妻跟妾能和睦相处的?

  颠来倒去说得多了,伊娜是二房的事便已铁板钉钉,不容怀疑了。

  街坊们能在自家的早餐店里聊得如此尽兴,陈瘸子老婆自然是欢欣鼓舞的,顺着大伙的思路,她时不时地添把柴加个火,让气氛更热烈,让真相更形象。偶尔,她心里似有东西隐隐沉滞了一下,但又懒得深想,管他呢,生意好就行了。

  伊娜也盼着生意旺。她盼着有风来,有风来,船就进港了,船一进港,船上的人就像卸货一样都卸进了她的店里。看天气预报是她的头等大事,她会事先把洗发水备足,毛巾、围布一一洗晒,理发镜台和理发椅都擦一遍,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伊娜只需把自己打扮好往门口一站或者就坐在理发椅上即可。陈瘸子老婆发现,每当这个时候,伊娜的妆化得特别浓,晶钻闪亮的眼影,刷得跟扫帚似的紫色睫毛,配上她黄绿色的眼珠子,颇有一种异域风情。还有,会轮番穿上那几件相对性感新潮的衣裙,她把它们当服装道具似的,尤其爱惜,且穿得时间短,所以都比较新。不像平时穿的那几件,不是款式有点过时就是洗得略发白,陈瘸子老婆简直有些看不过去了,有几次,和隔壁阿芬她们去镇中心的服装摊,她也会顺便叫叫伊娜,伊娜倚在门框上摇头,说怕错过了生意。除了那一次。那天下午,陈瘸子老婆想去诊所换个纱布,上几天煮豆浆时脚背被烫伤了,伊娜二话没说便用自行车驮她去了。从诊所出来经过衣服摊,陈瘸子老婆坚定地跳下车,说要探探有没有进新衣,一瘸一拐的姿势完全复制了她男人的。她逮住机会怂恿伊娜试穿,暗地里赞叹,伊娜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可惜啊,可惜不是个正经货。伊娜像是故意去捣蛋的,每一件都往死里还价,惹得店主狠翻白眼。陈瘸子老婆惊出几滴冷汗后,拉着伊娜仓皇离开。伊娜边蹬自行车边嘟哝:“你们这儿物价真贵!”陈瘸子老婆发现伊娜外套下摆有个补过的破洞,像被烟头烫的,针法蹩脚,同色的线绕来绕去,青春痘似的鼓了起来。

  伊娜有个半新不旧的小电饭煲,煮米饭蒸腊肠炖蛋汤,午饭晚饭可以凑合了。她尤其喜欢腊肠,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蒸熟后油亮剔透,又麻又辣很下饭。当然,生意大好时,她是根本没工夫做饭的,能啃几口饼干喝点水就不错了。有那么几次,已过中午,伊娜在门口叫道:“老板娘,早上卖剩的包子还有吗?”这一声听在陈瘸子老婆耳朵里,不知怎的,特别地有气无力,好像伊娜没有包子吃就会饿死了一样。有一回,包子刚好卖得一个不剩,她心里甚至涌上来了一点歉意。她讥嘲自己有病,哪家早餐店会巴望着东西卖不光的?是伊娜自己太抠了,买些蛋糕牛奶备着多好,她这人啊饿死也是活该。

  一进入深秋,每一缕海风都寒意料峭,小镇的天气倏地凉了下来。陈瘸子老婆盯了两个肉包几秒,而后放进了微波炉。她一手端着盛包子的瓷盘,一手握杯子,走到路中央就嚷开了:“先吃先吃,吃完再忙,耽误不了赚钱。”伊娜用毛巾擦了擦手,接过去的时候轻声说:“我没要豆浆。”陈瘸子老婆撇了下嘴:“知道,送你喝的。都是热的,赶紧吃,都一点多了。吃完把盘子杯子放外面的凳子上吧,我会来收的。”边说边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拿出了一次性筷子。没等伊娜说完“老板娘,谢谢你啊”,她便转过身了。身后传来谑浪的笑声:“啊哟,伊娜美女吃包子的样子也很性感呐。”陈瘸子老婆边走边用她肥短的手掌在鼻子前扇风,这帮人真臭!这条街啊,都是海腥味和脚臭味。

  海上有风,那些船只已停靠好几天,因而,伊娜的生意好得快把她累趴下。前一个晚上,伊娜是慢慢地脚拖着地走到早餐店的,抱着的两条长凳似有千斤重,几乎让她的身体弯成了虾,形状怪异的影子在地上一颤一颤,像个因哭泣而抖动的肩膀。伊娜中午借的凳子,当天晚上必定会还掉。接过凳子,陈瘸子老婆叹了口气:“这么晚了,就别来还了,我们少两个凳子关系不大的。”不知道是不是日光灯的缘故,伊娜的脸白得有点发青,早上化的妆已经糊了脱了,憔悴的底色强势地窜了出来。她微倚着墙,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枯败的花儿。这样凉的秋夜,伊娜的鼻尖居然还冒着细汗,莫不是生病了?陈瘸子老婆示意她坐下,休息一会儿。伊娜说得赶紧回去了,堂姐自从生了孩子身体不大好,有神经衰弱,虽然进门都尽量轻手轻脚,还是难免把她弄醒,最好在她睡着前回家。伊娜波斯猫般妩媚的眼睛有些呆滞,说着话,眼睛便半眯起来,好像随时会睡过去。伊娜堂姐家在镇中心的白云花园,得骑蛮长一段路。陈瘸子老婆叮嘱了两句“路上小心”之类的话,伊娜应着“没事没事”便一脚跨出了门。望着那愈发纤瘦的背影,陈瘸子老婆忍不住冒出一句:“伊娜啊,做生意也不用那么拼的,钱是赚不完的,来日方长的。”背影顿了一下,微微侧过来说:“老板娘,有生意的时候再不抓住,我就白来这里了。”看着伊娜重心不稳地走向自行车,陈瘸子老婆暗想,这哪像被包养的二房,简直连丫鬟都不如。

  早上八点多,伊娜就开门了,过来买早餐时,陈瘸子老婆特意打量了她一番,看上去精神气挺足,毕竟是年轻人啊,一个晚上就恢复得差不多了。没等伊娜啃完那个豆沙包,顾客已经三三两两地上门了,这些人兴许是头天就约好的。反正,只要船没走,伊娜美发屋就总是一副要挤破头的阵势。早餐店的人们打着饱嗝观望着对面,又热议开了,这些“海和尚”啊尝到甜头了,都上瘾喽!……人家伊娜来钱就是快、容易,哪像你早餐店啊,起早贪黑不及人家伸出白嫩的拳头随便敲两下。陈瘸子老婆边擦桌子边回答:“也辛苦的,我看她脸都小了一圈了。”

  见盘子杯子已搁在店外的一条凳子上,陈瘸子老婆生怕一不小心被那些粗鲁的人打碎,抬脚就往对面走。刚走近却被突然爆发的哄笑声吓了一跳,正给顾客洗头的伊娜一个急转身,把手上的泡沫狠狠甩在了地上。有个秃了一半的脑袋凑了上去:“哈哈,伊娜美女,屁股很有弹性嘛!”伊娜低吼:“走开点!”声音有些沙哑。安静了一秒,有人阴阳怪气地叫嚷:“半边山,你没付钱就摸,真不像话哎!”话毕,全场笑闹成一片。陈瘸子老婆听到“半边山”这三字,再也绷不住,嗤地笑出了声,谁给起的外号,实在太形象了!伊娜涨红着脸一声不吭地出来拿晾晒的毛巾,看到陈瘸子老婆时怔了一下,随即把眼睛投向地面,长长的紫色的睫毛低垂着,如密密的帘子,所有的情绪都被关在了里边。“这帮人啊,嗡嗡嗡苍蝇叫似的,难听死了!”瞥了伊娜一眼,陈瘸子老婆急急离开了。

  天暗得很快,像有谁疾速往天上泼了大量的墨。深秋的夜晚凉得渗骨,大家都早早地进屋看电视了,曙光街上冷寂了很多。关门时,陈瘸子老婆习惯性地往对面瞅了一眼,伊娜美发屋里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好几个顾客。洗了个热水澡后,见陈瘸子又陷在战争片里浑然忘我,便也背靠床头眯儿了一会,不知怎的就睡过去了。陈瘸子老婆是被一种尖锐清脆的碎裂声惊醒的,那声音遽然破空而来,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刺耳。她拍了拍胸口下意识地扑向窗台——伊娜美发屋门口,两个男的正拉拉扯扯,其中一个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着,虽有屋里反射出来的灯光映照着他们,依然看不大清。几乎听不到伊娜的声音,也没看到她的人影。陈瘸子移到窗边看了看,即刻又钻进剧情里去了。“要出大新闻了!”陈瘸子老婆胡乱套上厚厚的家居服就朝外走,把他男人那句“多管闲事,你去干嘛”利索地甩在脑后。

  跨出门,被劈头盖脸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但她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热劲,还把那一连串的开门开窗声看作是对她的配合和鼓励,勇敢地朝前走。

  一个男人似乎要把扳住门框的那位往外拖,而那位死活不屈服,简直有一种要把自己嵌进门框里的决绝,同时,拼命把脑袋往门里送:“80块可以随便摸的东西,给你800块睡……睡一觉是看得起你,还敢摔杯子吓唬老……子,不就是个贱……货,装什么……装!……”大嗓门让磕巴更昭彰。一看到那个脑袋,陈瘸子老婆便认出来了——“半边山”嘛。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声响。看到左邻右舍相继有人走出来,陈瘸子老婆在旁边站定,大着胆子说了句:“别嚷嚷了,看,那么多人都被你们吵醒了。”心里想着,明早,可要热闹死了!另一个男人说着“喝多了喝多了”趁机把“半边山”拖离了门框。“半边山” 梗着脖子大着舌头又磕巴了几句,倒也知道顺坡下驴,踉跄着走了。

  陈瘸子老婆进理发屋的时候,伊娜正蹲在地上盯着那些玻璃渣,如此入神,仿佛那是她好不容易完成的杰作。陈瘸子老婆突然觉得自己进来得有些尴尬,两只手不知道是继续放在兜里好还是伸出来晾着好。环顾四周,布帘子撩开了一大半,铺着皱巴巴白布的按摩床木愣愣地杵在那,凳子横七竖八,毛巾东一条西一块,烟头扔得到处都是。当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伊娜身上时,伊娜已经在捡碎玻璃了,蹑手蹑脚屏声静气,好像发出一丁点声响,它们就要跑掉一样。她刚说完“用扫帚扫吧”,就发现伊娜雪白的手指上出现了一点红色,如红墨滴落于净白的生宣上,迅速洇散。“你别动别动,我去拿创可贴。”陈瘸子老婆飞奔回家里,尽管天那么黑,她也能觉察到那些投过来的探询的目光,但她顾不得他们了。

  伊娜依然保持着蹲的姿势,单薄的肩膀剧烈抖动着,陈瘸子老婆想起了那晚伊娜抱着凳子的影子。犹豫了一下,顺手把门关了。她用湿毛巾在伊娜伤口上轻拭了几下,然后包上创可贴。伊娜至始至终没有抬起眼,长长的睫毛齐刷刷朝下,紫色睫毛膏被泪水晕开,在脸上恣意点染。陈瘸子老婆的胸口突然酸了一下。把碎玻璃通通扫进畚斗之后,她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好干愣着,平时的口角生风完全没了用武之地。幸好伊娜开口了:“快回去睡觉吧,麻烦你了。”身体纹丝未动,带着嗡嗡的鼻音。她好像被解救了一般,马上从兜里掏出几个创可贴塞过去,说:“你也回去吧,要不你堂姐会着急的。”出来的时候,她好好舒了口气。

  没过多久,伊娜关了灯,骑上自行车走了。陈瘸子老婆终于可以把眼睛从窗子上移开了,她想着,今晚够折腾的,得好好睡一觉。

  果不其然,早餐店第二天的气氛沸腾如锅里的豆浆,人们声音高亢,手势夸张,唾沫飞溅,拉住陈瘸子老婆问东问西,她可是昨晚唯一接近过伊娜的人呢。他们不相信伊娜能抵挡住800块钱的诱惑,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或哪里搞错了。陈瘸子老婆的芝麻大饼脸缺少了往日的热忱,她顿然觉得,说那么多话也是蛮累的。

  包括陈瘸子老婆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伊娜这天不会过来了,至少上午不会来,但伊娜辜负了众望,准时来开门了。而后,一如既往地买包子,打扫,洗毛巾……观众嗨成那样,人家女主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人们有点难以接受。

  过了段时间,事情慢慢淡了,到后来,几乎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那一晚。

  但伊娜却突然失踪了。

  一天没来,两天没来,一周没来,两周没来,曙光街的人像弄丢了什么,牵肠挂肚的。陈瘸子老婆专门问了伊娜的房东,房东说,不知道,租期是还没到的。于是,陈瘸子早餐店从娱乐八卦中心变成了刑侦大队,围绕人口失踪案展开各种探讨。

  那天下午,陈瘸子老婆正擦窗玻璃,一个身影闯进了她的视线,看着有点眼熟,莫不是……她扔下抹布走了出去,那个身影也向早餐店走来。不是伊娜,她没有伊娜漂亮,却穿得考究多了。她递给陈瘸子老婆一包东西,沉沉的,说是她婶子也就是伊娜的母亲亲手做的。“我堂妹交代婶子一定要寄过来,让我转给你。”伊娜堂姐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陈瘸子老婆像一个在苍茫大海泅渡了很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座岛屿,她几乎是拽着伊娜堂姐坐下的,她要以一个关爱伊娜的早餐店老板娘身份跟伊娜的堂姐聊会儿天。

  伊娜堂姐说伊娜不会来了,今天已跟房东说好,店内东西会在这两天搬走。陈瘸子老婆问了好几遍伊娜为什么不来了,伊娜堂姐沉吟了一下,告知:伊娜雇人把人家打残废了,是老家开鞋厂的一个老板,然后她去自首了。“那个畜生两年前强暴了伊娜,还到处跟人说是伊娜趁他喝多了勾引他的。”伊娜堂姐补了一句。陈瘸子老婆问那伊娜会怎么样,她说应该要判刑的。

  “要知道她来这里赚钱是为了雇黑帮打人的,我打死也不会帮她找什么二手的理发店用品,不会帮她找店面,对,我压根就不会让她过来。她这人话少,性子倔,什么都在心里憋着。还不喜欢我过问她的生意。也怪我,应该主动跟她多沟通的。”伊娜堂姐看起来很自责,激動得额边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伊娜堂姐走后,陈瘸子老婆打开了那包沉沉的东西。里面是腊肠。她学着伊娜的样子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放进锅里笃笃笃地隔水蒸。蒸熟后的腊肠油亮剔透,她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嚼,应该是不习惯那股子麻辣味,她的绿豆眼眨巴了几下,被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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