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知识
风大。他死死捏住那枚镍币,生怕飞了似的。
迷彩服宽大,有股怪味儿,皮鞋沾满泥水,左脚袜子湿透,凉意直咬脚,不得不呲牙忍住。等车的人都厌恶地躲闪着,让他很羞愧。幸亏看不清脸。一顶摩托车头盔将头部裹得严丝合缝。
一直想买顶保暖帽,可兜里可怜巴巴的几张钞票哪能纵容他大手大脚。表弟跑后,接连几晚,他在著名的烂尾楼银鼎商厦底层跟那些留守民工搭铺,才没露宿街头。他注意到桂园岗亭外,有个头盔放在那儿,天不管,地不收。昨晚气温骤降,他实在熬不住,这才顺手牵羊。头盔八成新,蓝色,女儿说过蓝色是爸爸的幸运色,希望它带来好运。
爹说他跟孔夫子前世是冤家,成绩年年第一,倒数。初二那年,他被爹拎着耳朵拖出教室,爹的吼声比学校广播还炸耳:“种田去!”他很知足,田野没有课堂那么多规矩,任你大声唱歌、说话、放屁……天老爷也不管。婚后到村上预制厂打工,前不久老板赌钱输得厂子关张。老婆天天到渡口叫卖甘蔗柑橘,赚回的那把钞票比男人毛发还稀疏。女儿读初一,儿子刚上小学,元旦快挨到鼻子尖儿了,没钱过年,好好的节日壓得呼吸都困难。表弟回乡下收购从江里捕捞的鲜鱼,江中鱼肉质鲜美,比网箱鱼贵,很受市里被地沟油、苏丹红、转基因吓破胆的食客追捧。听说老哥窘境,猛拍胸口,“跟我到市里去!”
表弟是金源酒楼大堂经理,混得跟明星一样光鲜,哪像表哥打个喷嚏都带股泥腥。他相信表弟人脉广,贵人一个。不料第三天贵人出事了,眨眼工夫人间蒸发。据说借高利贷炒股还不上,人家放言要剁手挑脚筋。他傻眼了。举目无亲,又无一技之长,咋办?
他每天上街看招工启事,也曾到工地上找事做,没人要,唯一一次是商贸城某女店主见他行头,请他疏通下水道,报酬50块。一份快餐10元,足足五顿口粮呀,他快活得快晕了,在心里叫她“观音菩萨”。好事儿不常有,几次想打退堂鼓,又怕乡亲笑话,便忍着,市区装得下500万人口,难道容不了这副59公斤的臭皮囊?九天过去,他想再碰个“观音菩萨”,却又白耗一上午。市内公交车票一律1.5元,只有11?路车子陈旧没空调,便宜5毛,本来坐36路可直达商贸城,最终选择11路,尽管要步行两站路。这条专线偷盗事件频频发生,他不怕,一身打秋风,翻盖旧款手机的后盖跟机身闹意见似的,老合不到一块儿,得用胶布粘着才服帖。偷他,小偷瞎眼了吧。
省一分算一分,5毛钱,可买一个菜包。
车子来了。
他揭开镜片,头皮一麻。正赶上放学时间。学校在上手第三站,车厢里除少数成年人,学生黑压压一片。车门洞开,寥寥几个下车乘客还凑不齐一桌麻将。他正犹豫,后面的少妇语气冰冷:“喂,你上不上?”
丁当。镍币滚进投币箱,声音多好听,他想起了儿子的儿歌声。
人太多,根本取不下头盔。他想抓住吊环,被少妇挡开,她千难万难从缝隙占据一个总算舒适的位置后,开始盯住他,两眼警惕,紧搂手袋。
“要开了,大家多长个心眼儿。”司机踩动油门。
坐着的人条件优越,端着手机打游戏,看微信和下载的影视剧。站立的人胸贴胸背靠背,看似若无其事,其实男防小偷,女防咸猪手。学生们似乎在课堂憋闷太久,叽叽喳喳,比养鸡场还热闹。他们吃着从校门口买的热狗方便面炒粉,还有各类廉价小包装熟食,这就是所谓的“垃圾食品”吧。一股酸辣味,好倒胃。在乡下他老觉得孩子吃得差,看来,城里孩子也可怜。
他发现周围的人皱着眉头打量自己。开始以为头盔带来喜剧效果,后来察觉是身上的气味儿引起公愤。脸一红,他赶紧放下镜片。
“妈,还有两站下车。”吃面的男孩手忙脚乱地通过话,顺手将手机插进书包外的网兜里。
拐弯时车子晃动,他不由自主一扑,右手抓住书包。男孩急忙高喊:“抓小偷!”
紧急刹车。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头盔。一些学生很仗义地包抄过来。
“书包有啥偷的嘛?”男孩儿素性撕开拉链。好多课本试卷作业簿。
冤枉呐!他急得直跺脚,取下头盔,头皮上左手五根指头跟慌乱的虫子似的满地乱爬,越爬脸越红,嘴唇更哆嗦,半分钟后,他猛地仰起头,将目光撞向那一束团团圈住自己的眼神之网,挤出三个字:“有,知识。”
“知识?”
“嗯,我要是早些偷到知识,就不会打不到工。”
咦!少妇惊诧地回头:“看不出,有水平耶。”
车厢里响起掌声。
中途下车,他迅速朝反向车站跑去。他要归还头盔,然后坐车回家。孩子还小,离不开爹,他要好好陪他们,督促他们,让他们以后考上重点学校,不像自己一样窝囊。
要过年了,至于钱嘛,靠水吃水,他自信捕鱼自己是把好手——回家第一件事,跟老婆商量买副渔网。
在沙堆上下棋
老孙在钓鱼。
不远的沙堆边,那个30多岁的男子在干什么——下象棋?
离他俩约20米的坡上,即砂石场入口处,三男一女在移动板房外搓麻将。男将们一律话少,唯有那个少妇的情绪由牌的好坏决定,不是大笑,就是骂娘。老孙对她印象极坏,刚才他推着电动车下坡,桌子正好挡道,他轻声说“请让一让”,少妇在给女婴喂奶,不耐烦地飘来一个眼白,“等下,轮我摸了。”她抓起牌,不要,却放炮了。给完钱,少妇不管孩子吃饱没有,抽出奶头,捋好衣襟,懊恼地一把将女婴举起,礅进旁边洗衣机空筒中。机身乒地一响。女婴罚站似的立着,哇哇大哭,少妇火了:“嚎什么丧,等你背时的老子拿到赔偿款,外国奶粉管饱。”
垂钓乐在静心,老孙却不时从河面抽回目光,朝他瞄去。他头发蓬乱,胡须拉碴,左边袖管空荡荡地悬吊着。完全是不修边幅,甚至邋遢,根本不引人注目,吸引老孙的是“棋盘”、“棋子”。他坐在条石上,沙堆有块桌面大小的地方刮得平平整整,上面有个手指划出的棋盘,棋子全是鹅卵石,核桃大小。白方倒是白色,红方全以青色鹅卵石代替。
秋阳正暖。但河风吹老少年郎,老孙感到凉意沁骨,可他旁若无人,上身前倾,眉头紧皱。想好棋便捏起石子放到对应棋路,然后再替另一方思考对策。
满意时,他便仰起脑壳,舒心地吁口气,独享成功的喜悦。倘若棋臭,便把棋子退回原处。反正一个人下,没人追究悔棋。
手势很轻,生怕捏疼棋子似的。
砂石场停工多日,机械设备、沙石堆因无人保养、打点,色泽如瘢,仿佛不堪寂寞日子的腐蚀,一点点泛出冰冷的锈迹。
抽烟是老孙第二大爱好。半个小时过去,鱼没钓上一条,烟快抽完半包。风悠悠,波纹漾开,好像河流也觉得过意不去,皱起眉头替钓者担忧。老孙卻一派怡然。只是纳闷:他是残疾人,莫非也傻?
下完一盘,右手食指重新划个棋盘,然后将棋子一一归位。接着来。
不久,老孙被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吓了一跳。扭头看去,他似乎因下了一步臭棋而深深自责。这记耳光同时把老孙震醒了:他根本不傻,兴许还是高手。
烟还弹药充足,恼火的是打火机坏了。老孙起身借火。他没有看见老孙,完全一副神游局内的状态。他的投入和超脱,让老孙不好意思打扰。老孙看见这个指甲缝里都黑乎乎的人,只有盯住棋盘的目光清清澈澈的,跟河水一般。
老孙不懂棋,仅仅晓得象走田马走日的棋理,但他很快看出了门道:石子形状多样,双方方形将帅,圆形兵卒,条状马,椭圆跑,菱形车,半圆象,三角士。好奇不禁使老孙笑出声来。他抬头,不满地盯住老孙。做了爷爷的老孙怪难为情的。
老孙说借个火。“你有烟吗?”轮到他难为情了。老孙素性递包整烟。他像被火烫似的连连摆手,脸刷地红了。老孙说拿着吧。
“谢谢!”
点燃烟,老孙压不住心底好奇:“怎么不去找人下?”
“这半吊子水平,自己都下不过,谁个把你放眼里。”
“找水平相当的下呀。”
“胜负心太强的人爱争吵,不清静。”摆手之间,空袖管一晃一荡。
不知当问不当问,老孙还是转移话题:“你这手……”
“在这里维修机子时卷掉的,二审判决了,也强制执行过,钱一直没到位。”
“你这种下法挺特别,世外高人一样。”
“家里有便宜棋盘,环境太吵。”
老孙说你下吧。
一个钓鱼。一个下棋。各居其所,各得其乐。
夕阳圆了,卡在对岸山坳间,仿佛因透不过气而胀得通红。老孙想再坐坐,期盼有所收获。
风,不时把叹息和耳光传过去。
至少划了五次棋盘。
他始终前倾上身。空袖管也怕打扰他,一动不动。
突然,尖利的声音像刀片划过玻璃:“砍脑壳的瘟神,一天到晚磨洋工,还不快点做饭。”
老孙知道声音出自少妇之口。转身一看,少妇叉腰立于坡上,喊完话重新坐下。麻将再次噼啪如炒豆。
他依依不舍地终止这盘没有下完的棋,把石头埋在旁边沙堆下,然后走过来还剩烟。老孙推辞,“你老婆?”
他点点头,“肯定又输了,心不死,想扳本。”
老孙盯住空袖管:“你方便做饭?”
他没有正面回答,“儿子放学了。”然后挤出一个笑容,“她做的饭难吃,猪都嫌弃。”
他从夕照下飞奔而去。板房外,一个少年搬出竹桌开始做作业。
老孙收拾渔具回家。经过沙堆时侧过头,手画的棋盘比正规的宽大,空格大小一致,仿佛一只只空洞的眼,缄默着,仰视暮色四合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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