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崮前村词条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315
照天

  粘脚

  在崮前村独有的丰满词条中,我先触摸到了“粘脚”。

  大约是被搁置多年的原因,“粘脚”上落满了时间的灰尘,像院中杂物间里那辆很久没用的独轮车,灰头土脸的样子。每个人都尽量躲着这辆独轮车,怕不小心被它沾一身灰尘,变成一幅邋遢样。

  春节前, 我拿一块破抹布,端两盆清水,用掉了大半个钟头时间,把车身、车把、车轮等逐一擦拭干净。独轮车一下子精神了!

  我推着独轮车在院子里遛了一圈,想停下,就试着用两个拇指勾着车把上的线环,往后轻轻一拉,连接线环的绳索立即绷紧了,另一头连接着的两块方木一起贴在车圈两侧。方木上钉了用废轮胎做的橡胶片,胶片勒住了车圈,车轮动不了,独轮车马上停住。

  “粘脚”还好!我想。“粘脚”又回到了青春模样。

  刹车系统,崮前村人叫“粘脚”。

  “粘脚”从字面上看,动宾结构,应当是个行为。而其实,它是一个物件。

  这个名字形象又准确。不论独轮车、自行车、三轮车、小汽车,轮子不就是使之站立和行进的脚吗?人走路时想停下,得站住脚;车行进时想停下,就得让它迟滞、缓慢,粘住脚。车轮子是圆的,这脚停下来难度大,得使劲粘住才行。不然会溜!

  崮前村是半丘陵地带,过去不论去山坡上收庄稼,还是到山顶上找石头砌墙基,用独轮车往村里运,离不开“粘脚”。“粘脚”坏了,这独轮车就没法用了,得赶紧修好才行。

  “粘脚”和车轮一样重要,一个负责前行,一个负责停下。只前行,不停下,肯定会出问题。车子是这样,其实人也是这样。

  我四岁那年,邻居有个生猛小伙子,从山坡地往村中推玉米棒子。他的独轮车“粘脚”坏了。不知是缺乏经验,还是年少轻狂,反正没修“粘脚”就架起车子走。独轮车上装满两大筐玉米棒子,小伙子也不含糊,推起来轻轻松松。

  路是下坡,往前推不费力,想拖住车子放慢步子却得用大力气。没有“粘脚”的辅助,任他使出全身的劲儿,也没能让独轮车慢下来。独轮车越跑越快,他的脚步也跟着越来越快,直惊得路上的人纷纷躲避。

  在一个陡坡处,脚步再也跟不上独轮车的速度。他吓傻了,双手将车把往上掀了下,本意是想让独轮车斜立起来,用独轮车的前缘卡在地上,让车子停住。

  推着独轮车在平坦的路上正常行进,累了时有人喜欢这样做,让独轮车半支在地上停下,人歇歇脚。下坡路上飞跑着的独轮车可不允许这么欺负它,它生气了,直接翻了个跟头,摔倒趴在了地上,翻到上面的车轮子还继续飞速转着。

  那个推车小伙也被独轮车强大的力量,带着腾空而起,跃过独轮车飞出去好几米远,重重地跌在地上。他还算幸运,没有摔断胳膊腿和肋骨,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了,只是身上少皮没毛,多处地方擦出了血。

  这种事,崮前村人一般说是“坐了飞机”。我觉得更像是撑杆跳高,只不过把撑杆换成了独轮车,人被甩出去时力量超大,下面还没有棉垫子。

  我知道了“粘脚”的重要。当年,陪我上班上学,东奔西突的自行车刹车不太好用了,我马上会推到村口的修车行,找师傅给修理。

  师傅问:哪里坏了?

  我答:“粘脚”不行了,下坡时都不敢骑,只能推着走!

  师傅一看说,粘脚片快磨没了,该换副新的了。说着从货架上取两片崭新的胶皮刹车片,麻利地給换上。

  我跨上自行车,回家时就骑得飞快。猛然想起,还没付钱给修车师傅呢,双手赶紧用力抓了下“粘脚”,车子接着停下来。我又返回修车行。

  如果“粘脚”不行,这么快的速度,想停下来可就难了!

  点棍

  把一辆久置的独轮车擦拭干净容易,让其完全恢复往日的劳作能力很难。

  像古罗马的骑士,家里要备有马匹、铠甲、长茅和盾牌等装备,才能征战疆场;一辆能干的独轮车也要有套相应物件才能胜任工作。

  在院子里的杂物间,我试图给独轮车找回全副武装。

  我看到躲在墙角的两只滚圆大水桶。铁制的水桶立在那里,一米多高,比我的腰还粗。当年父亲经常把它们用绳子往独轮车两边各捆一个,到村里的水井或水池边灌满水,弓着身子推到田里栽黄烟、种地瓜,推到菜园里浇菜。建房子、垒院墙时,和泥浆、沙浆需要大量的水,父亲都是用大水桶去推。一个水桶就能装两担多水,可比用肩膀挑水快多了,也轻松多了。

  水桶上面反扣着一对儿长方形筐。这筐用荆条还是棉槐树条子编的,我已经分辨不出来,却知道也是独轮车的好伙伴。一辆独轮车上,不捆两个筐,很多时候也是无法施展身手的。独轮车上没有配套工具,崮前村人叫“光腚子车”。人如果光着身子,最多能在左手里攥着钱包,右手里抓一串钥匙,有人给点儿东西,也腾不出手拿。光腚子车,也就只能把四袋麦子推到场院里晒晒,或者推到公社粮站交公粮。从家中往田里推粪,从田里往家中推土垫猪圈,没个筐装不行。这筐是独轮车的车厢。当年,父亲去田里收玉米棒子和地瓜,都是装到这个车厢里推回家。

  推谷穗、麦捆,还有玉米秸、山草,用绳子往独轮车上一捆就行,不需要辅助物。可这些东西分量轻,又特别占地方,光腚子车上装不下多少,推车人倒是轻松,可一趟趟推起来,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要在独轮车上绑一副“边栏杆”才行。“边栏杆”就是四条近一人高、手腕粗细的木棍,用铁丝固定成的一个四边形。绑了边栏杆的独轮车,院门口都进出不了,太宽大;可再装起麦捆和柴草来,简直可以装得像座小山。那副常用的边栏杆斜倚在杂物房墙边,已经快散架了,要用铁丝重新固定下才行。

  一条细棉绳织成的襻带,是栓在两根车把上的,现在闲挂在墙壁的一个木撅子上。当年父亲推独轮车时,就把襻带往脖子上一套,像搭了条细长的围巾。如果独轮车上没装东西,父亲可以边走边腾出手来抽烟、点火、挠痒痒,全靠襻带擎住车把;独轮车上满载货物,那条绷紧勒在脖子上的襻带,可以减轻双手的负重。父亲流下的汗水,经常会把襻带浸得湿湿的。有时车上的东西太重,或路太远,襻带也会磨破人的后脖颈。一条和独轮车相依的襻带,一定与人经历过同样的劳苦,品尝过太多汗水和血水的滋味。

  应该还有根点棍。记得那是条上面有个丫杈的棍子,一米长的样子,是洋槐木的,粗壮结实。点棍用得少,崮前村人只有去博山推烤烟的煤,去弥河边推盖房的沙,才将点棍放到独轮车上。满载重物的独轮车,人要放下架起来,都要耗费很大气力,累了要停下休息,可将车把往上轻轻抬一下,让独轮车前头着地,使车子斜立起来停住。这样做就省下了把独轮车放下架起来的力气。可斜立着的车子不牢稳,用点棍撑一下就稳如泰山了。人放心坐在旁边的地上抽烟,歇口气。

  我问父亲,咱家那根点棍呢?父亲有点儿吃惊,说:“点棍啊,早不知扔哪里了!我估计现在整个村子也很难找出一根来。这个名字我都二十多年没听过了!”

  一辆少了点棍的独轮车,注定没有出远门的机会了,只好老实地呆在崮前村,大多时候还被扔进杂物房里。

  我只有从记忆里找出那根点棍,半醒半梦中将独轮车武装起来!

  树枝子

  我小时候的崮前村,树真多,只要不影响人走路的地方,都长着树。街头巷尾、水坑边、院子里是树,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园子,好像树才是村子的主人。

  崮前村围绕着树的词汇也多。

  一棵像点儿样子的树,主杆被称为“树母子”。“子”是后缀,没有实际意义,类似房子、车子。“树母子”透着崮前村人对树的敬重。小树,被喊作“树栽子”。小树可以随处移栽,也容易移栽,成活率高。大树根上冒出来的芽,叫作“树芽子”。

  树上分杈出来的枝杆,粗的称“树骨子”,细的叫“树枝子”,跟通常说的树枝相同。如果是指头粗细,一米多长,且没有分杈的树枝子,又单独喊作“树条子”。倘是棉槐树条子、荆条子,可以编筐。

  树枝子最大的用处是搭菜架和篱笆。我家院角点上的扁豆,刚长出一拳头高的芽,父亲就拿着树枝子,每棵芽边插上一根,斜倚在墙上,扁豆就顺着树枝子往上爬,在树枝子的枝蔓上肆意攀绕,之后一嘟噜一嘟噜扁豆就挂满树枝子。村里鸡狗鹅鸭多,小孩子也多,房前屋后种畦韭菜、菠菜,不被禽畜糟蹋了,也会被小孩子的脚丫子踩死,只有找些树枝子,一根根并排着埋进地里围成一圈篱笆墙,菜躲在里面就安全了。

  没有搭菜架、做篱笆的树枝子,就晒干,扔到厨屋里当柴烧。当然,偶尔也有别的用途。

  五岁那年冬日,家里又断炊了,父亲把树园子里最后一棵大楸树卖掉,拿钱籴回玉米和地瓜干。我记忆中,这是家里第三次卖楸树度難关了。砍下的树枝子堆在院角,我就缠着父亲,要他给我做个木陀螺。村里别的小朋友都有,没事就在街上用鞭子抽着玩儿,我眼馋!

  父亲说,咱家哪有做转耳的木头呀!陀螺,崮前村人叫“转耳”。

  我认定是父亲不想给我做,院子里刚弄回来那么一大堆树枝子,怎么说没有做转耳的木头呢?做转耳就不用多大块木头!我不服气,把一堆树枝子全给翻腾遍了,发现最粗树枝子也比父亲的大拇指粗不了多少,还真是没法做转耳。父亲说,凡是粗点儿人家能买的都卖掉了!我穷欢喜地捡了根粗点儿的树枝子,用菜刀修理了下,当作鞭杆子;又去村里裁缝的家门口,捡来根一指宽的布条,系在鞭杆上,做了条鞭子。

  每天,我攥着鞭子在街上跑来颠去,碰到有小朋友把陀螺抽出老远,脚步没来得及跟上去,我就跑到陀螺边,用鞭子快速抽两下,接着跑开。我像赚了大便宜一样,乐得满脸开花,那个小朋友却气得哭丧着脸。

  邻居家的女主人,五十多岁,按辈份我叫她奶奶。没事儿时,她喜欢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上,打发时光,街上的事情没有哪件逃过她眼睛。看我这幅可怜相,她就对我母亲说:“赶紧也给你家孩子做个转耳吧,我看都快把他馋疯了!”

  母亲说没有木头,她说:“去我家扛根树枝子吧!”母亲就喊上我,去她家院子里扛树枝子。我既高兴又紧张地跟在母亲后边。别看我们两家仅一墙之隔,除了春节拜年之外,平时我很少有机会去她家。她家男人在大队里当干部,大人都怕他,小孩子就更怕他。

  我发现,她家院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扫得看不见杂物,比我家屋子里都干净。母亲有点儿不好意思,站在院里,吩咐我自己动手去拿。我随便捡了根树枝子,小心地扛着走出她家大门。

  傍晚,父亲从修大寨田的工地上回来,用这根树枝给我做了个陀螺,剩下的部分还刮了根铁锨把。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出奇地高兴。

  我纳闷,邻居家除了生活条件比我们家好外,怎么连树枝子都比我们家的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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