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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羊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6850
王选

  刘抗美,属羊,是南关最后一个养羊的人了,估计也是整个天水城最后一个养羊的人了。

  每天,他都背一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只羊,像背着孙子,出巷子,在偌大的城市,去寻找青草。

  小时候,在公社饲养队,刘抗美就开始养羊,给家里挣工分。刘抗美话少,蔫不叽叽,他不放羊,还能干啥。但刘抗美跟羊在一起,就话多了,叽里呱啦给羊说个不停,一天下来,嘴皮子上起了一层干痂。哪来的?给羊说话累出来的。

  公社有二百头羊,起初,由宝娃大(父亲)放,刘抗美打下手,吆喝吆喝,领领头羊,赶一下吃庄稼的馋羊,打扫一下羊圈,往羊圈里填些干土,然后跟在宝娃大背后,听他讲古经。宝娃大忘性大,一个古经要重复讲三五遍。刘抗美听着耳朵都长茧了,他就偷偷溜在后面,鉆进队里的萝卜地,拔一根萝卜抱在怀里嘎吱嘎吱啃着吃。宝娃大一回头,发现刘抗美不见了,歪斜着瞪眼瞅了半天,才看清刘抗美坐在不远处的地埂上啃萝卜,便顺手捡起一颗干驴粪朝刘抗美砸去,嘴里骂着,你个馋死的娃!光知道吃,饿死鬼转世的吗?刘抗美见势不妙,一骨碌翻下坡,跑开了。干驴粪扔出时,宝娃大使劲捏了一下,抛在空中,风一吹,化了,驴粪渣被风吹回来,迷糊了宝娃大的眼。

  除了自由,豁朗,刘抗美爱跟上宝娃大放羊的另一个原因是能吃上肉。还能吃上肉?这可了不得。当然,这肉不是猪肉,也不是羊肉,而是瞎瞎肉。瞎瞎,学名叫鼢鼠,眼睛小,隐在灰褐色的毛里,几乎看不见,像瞎子一样,所以人们俗称瞎瞎。宝娃大是捉瞎瞎的好手,出门时,常背一副弓箭。弓是柳木的,削成扁平,两头一曲,绑上钢丝。箭是筷子粗的竹棍,略比筷子短,镶着铁皮打的箭头。到了放羊的地方,宝娃大让刘抗美看着羊,自己卸下弓箭,独自走了。他到麦地、洋芋地、油菜地走一圈,发现哪里有新洞,而且洞口有新土,就蹲下去,抓一把土,开始判断这洞里有没有瞎瞎。别看瞎瞎臃肿笨拙,脑瓜子可聪明了,它在地下,到处打洞,这洞,四通八达,像一张地下网。人们说狡兔三窟,但瞎瞎比三窟多个好几倍。洞的出口很多,大多都是糊弄人的,是幌子,所以很难找准它真正的家门。若没点眼力和技巧,要捉一只瞎瞎,基本是不可能。别看捉瞎瞎刨土挖坑,是力气活,但其实是个技术活。会捉瞎瞎的人,都被尊称为艺人。宝娃大就是会捉瞎瞎的艺人。他在众多洞口中选择一个洞,在洞口安上弓箭,然后拍着屁股上的土,迈着罗圈腿离去。第二天,去收摊子,总有一只瞎瞎被他的箭射中,几乎很少失手。然后,他在新的洞口,再安上弓箭,提着肥瞎瞎,哼着秦腔走了。

  有了瞎瞎,搞熟吃,也得有一手。一般人,连毛都拔不掉,别说吃。吃瞎瞎肉,宝娃大也有一手,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铅笔刀,三下五除二就剥掉皮,掏了内脏,然后打发刘抗美弄来一罐水,把瞎瞎肉淘一下,再和一疙瘩泥,一定是红浆泥。泥和软乎了,宝娃大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白塑料药瓶,从里面倒出一撮盐粒,均匀地抹在肉上。然后用红浆泥把瞎瞎肉裹了,裹成一个梭子型。接着在地上挖个浅坑,把肉放进去,上面撒一层薄土。在土上面,生一堆火。宝娃大和刘抗美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火,一边说羊的事。三四十分钟后,就差不多了。宝娃大把火堆拨拉到一边,掏出瞎瞎肉,丢进火,再慢慢烤一会儿。这样十来分钟,就好了。剥掉那层烤干的泥巴,一股香气喷鼻而来,瞎瞎肉外酥里嫩,让人馋涎欲滴。这时候,刘抗美往宝娃大跟前凑了凑,宝娃大骂上句,馋死鬼,小心把下巴子馋掉了。然后撕一半肉分给刘抗美。宝娃大说这瞎瞎肉能治病,是一味好中药,他常吃,所以身子骨一直这么硬朗。刘抗美如狼似虎,像啃红薯一样哼哧哼哧啃着瞎瞎肉,哪还管什么药不药。

  正是因为瞎瞎肉,在那个填不饱肚子的年月,刘抗美跟上宝娃大,基本没挨过饿,甚至还发胖,这让瘦骨伶仃的社员们困惑不已。

  后来,一直号称身子骨硬朗、百病不生的宝娃大中风了,躺在炕上再也不能动弹。二百头羊的任务从此落在了刘抗美身上。

  从那以后,刘抗美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放羊了。再没有人给他讲讲了不知多少遍的古经了,也再没人给他烤香得能馋掉下巴的瞎瞎肉了。他也曾试图学着宝娃大的样子,做了两副弓箭,在地里捉瞎瞎。他把头都塞进瞎瞎洞了,终究连一根毛都没有捉到。

  一个人放羊的时候,烤不了瞎瞎,就烤蚂蚱腿。他在草丛里捉一草帽蚂蚱,撕掉后腿,生一堆火,把腿搭上去,稍微一烤,腿上呲啦一声,散发出一股肉香,就熟了。他剥开腿上的角质层,用刺一丝丝把肉剔出来,放在舌尖,由牙到喉,慢慢品尝。他最喜欢的还是洋火烤腿,因为带着一种让人迷幻的硫磺香,但那时候洋火那么紧缺,哪有那么多洋火让他烤腿吃,他只能在柴火上烤着,想象着让他着迷的硫磺香。

  吃完肉,为了打发时间,他就跟羊摔跤,一开始,他摔小羊,小羊不是他对手,三下五除二,小羊不是被他放翻,就是被吓跑。后来是大些的羊,大羊劲多,也鬼道,他捏着羊角,往倒搬,大羊一退,他一前倾,大羊再一抵,他就一个仰面朝天倒在了羊粪堆里。慢慢的,他也学鬼道了,大羊一退,他伸出腿,一个绊子,借着惯性,就把羊放翻在地上了。后来,他几乎打败了所有的二百多只羊。这时候,只留下头羊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用蚂蚱肉填饱了肚子,开始挑战头羊。头羊有一个大人高,两只角盘成圈,拉直的话,足有一条胳膊长,胡子垂到了前腿的膝盖处,一走,胡子一摆,霸气极了。刚开始刘抗美挑战头羊时,他还没有发动进攻,头羊就转头走了,似乎不屑于跟他打斗。后来在刘抗美的再三纠缠骚扰之下,头羊决定出战了。当刘抗美刚扎好马步时,头羊已冲了过来,用两盘角把刘抗美撞了个四脚朝天,鼻青脸肿。以后的每次挑战,头羊都先发制人,把刘抗美撞翻在地,还不罢手,又用角不停抵着刘抗美,逼得他连连求饶。直到有一次,趁头羊不备,刘抗美一下死死抓住头羊的两只角,他们摔打在了一起,在草地上翻来滚去。就当头羊站起身把刘抗美压在肚子下一招制服时,刘抗美使出吃蚂蚱肉的劲,一脚踹到羊肚子上,把羊踢翻在地。那里正好是个斜坡,倒在地上的头羊,难以起身。刘抗美眼睁睁看着头羊像一块磨盘一样滚到山沟里,摔死了。endprint

  摔死了头羊的刘抗美被剥夺了放羊的权利,开始干起了公社最脏最累的活——背粪。

  刘抗美第一次养羊的历史,就这么结束了。第二次养羊,已经到中年了。

  活了半辈子一事无成的刘抗美躺在床上,听着老婆在门口的数落声,开始思谋着除了靠力气吃饭,能不能靠脑袋挣点钱。他刚从天水郡的零工市场回来,已经三天没有等上一单活了。所谓的零工市场,不过是一种称呼而已,哪有什么市场。干零活的人,穿着掉色的假迷彩,提着个布包包,在马路口的道沿边挤成一堆,等叫干活的人。一个上午,也没几个人来叫,来一两个,人们像苍蝇一样轰一声围过去,抢着去干。人家只要三个人往七楼背砂石,价也压得很低。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抢着去,甚至自己把价压得更低。你一趟要五块,别人四块,还有人三块。最后三块的被叫走了,被叫走的人咧着嘴,满脸幸运的样子,抖着肩,脚下一弹一弹,得意极了。这就是行情。剩余的人,呼啦而散,咒骂着,三五人一堆,凑在一起打扑克。当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后,刘抗美实在熬不住了,再下去,一分钱挣不来,一家四口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当他提着只留着几粒馍渣的空布袋回到南关时,老婆端上来一碗没有油水的浆水面。他没有好气地说,你这是猪食,哪是人吃的。老婆刚出屋,听这么一说,一转身,手里捏着的塑料马勺直接扣在了他头上。嫌吃得不好,怪谁?你有本事把钱挣来,我给你天天做海参鱿鱼。他缩在饭桌前,再没有吱唔。马勺里的残水从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了脸颊,像两行清泪。

  在打零工之前,刘抗美一直在兰州拉煤搞副业。拉煤就是从蜂窝煤厂把煤装进架子车,拉给用煤的人家。他刚去的几年,还凑合,用煤量大,一天拉好几趟,下来能挣三五十块。拉煤挣的钱,寄回来,供给孩子念书,补贴家用。但慢慢的,拉煤的活不好干了。一是用煤气的人渐渐多了,用煤的少了。煤气便宜,干净,省事,不比煤,价钱贵,还没地方放,每次用要生火,很麻烦。再一个是买煤的人都知道拉煤的人在架子车里做了手脚,看得严了,利润少了。起初,买煤的要一车煤,他们装煤时装够数,出來在路上,卸掉一些煤,中间垫空,反正买煤的人不卸煤,只瞟一眼就行了。中间省下的煤,四车能余半车出来。攒多了,自己私下里就卖了,挣的钱不上缴,全归自己。

  刘抗美拉煤的时间已经过了这个行业的黄金期。没干几年,他就卷着铺盖回来了。

  刘抗美在老婆的数落声里睡了两天,最后硬是想出了一条门路——养奶羊。这两年,人家养奶羊的靠卖羊奶发财了。养羊简单,除了买羊的成本,再不搭贴什么,收益也快。反正他也闲着,不爱和人说话,放羊正合适。他把自己的想法给老婆一说,老婆挠着满是头皮屑的脑袋想了好久,最后觉得行。有了老婆的拍板,他就放心了。因为以后即便搞砸了,老婆拾掇他,他也有话说了,毕竟这是你最后定的点。在刘抗美的怂恿下,老婆跑到娘家借了一笔钱,不够的,他托人在银行贷了一点。

  三月里,草冒绿。刘抗美的七只奶羊看(买)回来了。

  再一次,他又成了放羊的。每天早上,他就把羊赶到河坝里,自己坐在羊旁边,看羊吃草。毕竟是城里,不像乡下,羊一出门,伸一下嘴皮就有草。城里没有多余的草,草坪里的草,你不能吃,上南北两山,太远。只能到河坝里放牧。不过那时候河坝里除了一条两米宽的河,和一些零星的菜地之外,就是荒草了。河床潮湿,水分足,草也长得茂盛,所以对于口粗的羊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每天,包括中午,在绿色覆盖的河道里,总能看见一个蓝点和几只白点。那就是刘抗美和他的羊。放羊的刘抗美斜卧在草丛里,用一节草棍剔着牙缝。看着奶羊们粉红的奶头子在青草尖上跳动,他的心也在跳动,像一只气球,有人吹着气。他想象着那白花花的奶水从奶头里挤出来,换成了钱。钱除了给孩子交过学费,剩下的还能改善一下伙食。他似乎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有时候,他也想起小时候跟上宝娃大放羊的日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还能吃上香喷喷的瞎瞎肉。唉,不过再也回不去了。宝娃大过世了很多年了,连相貌都模糊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啊,这一辈子真快,一挤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半年后,刘抗美的奶羊开始产奶了。通过他跑腿推销,亲戚撺掇,加上他家奶羊吃青草没喂饲料,奶质也好,羊奶的销路没有问题了。每天早上,刘抗美帮着老婆挤完羊奶,就去放羊。老婆骑个破加重自行车去送奶。一年下来,刘抗美小挣了一点。这让他高兴。他拿出一部分钱,除过还账,又看了几只,加起来,他的羊有十几只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放羊,挤奶,送奶。三四年过去了。刘抗美的羊发展到二十来只。他们两口子忙不过来,花钱雇了个人帮忙。由于订货多,销量好,羊奶开始供不应求了。每天,总有好些瓶子装不满。有一天,老婆偷偷告诉刘抗美,她把瓶子全装满了,不过里面兑了一点水。一开始他极力反对老婆这样做,但被老婆骂了一顿,说人家谁家的奶里不掺水,何况也掺得不多,你真是死脑筋,你跟钱有仇是不是?骂了几顿,刘抗美也就再不说啥了。这两年,他们确实发了一笔,刘抗美基本隔三岔五能吃上红烧肉了。

  人心是没有底的。一开始,一瓶奶,刘抗美老婆掺少半碗水,后来半碗,最后一碗。曾经粘稠的羊奶变得稀稀荡荡。慢慢的,订奶的人发现不对劲了,问过几次刘抗美老婆,但她都否认了,说是羊喝的水多了,所以奶比较稀。人都不是傻子,时间一长,大家感觉都不对劲了,半年下来,人们开始退订。羊奶挤了几大桶,几乎没有人要了,因为大家知道,刘抗美家的羊奶里掺了大量的水。

  刘抗美狠狠地把老婆收拾了一顿,但已无法改变这种衰败的趋势了。没有人订奶,奶羊也就没法养了。刘抗美低价把奶羊全部处理给了屠宰场。

  刘抗美常说,昧良心的事干不得啊。

  刘抗美第三次养羊已经是六十好几的事了。

  把一个花甲之年的人直呼其名有点不妥当,那就叫老刘吧。这一次老刘养羊既不是挣工分,也不是挣钱,就是想养羊。他做梦都梦见小时候跟宝娃大在一起给农业社放羊,宝娃大举着一根竹竿做的三米长的鞭子,竿头系着一根马尾编成的一膀子长的辫梢,梢头系着一拃长的红布条。宝娃大把鞭子举在羊头顶,来回晃动,嗷嗷叫着。他走在最前面领路,头羊跟着他,羊群跟着头羊,宝娃大跟着羊群。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故意踩得黄土四起。八点的阳光透过树丛,落在他和羊群还有宝娃大的头顶。两侧紫白相间的野棉花一簇一簇地开着,麻雀起伏,兔子喝水,蚂蚱在草尖上晾晒翅膀。再远处,是金黄的麦浪和葱绿的玉米林。他阔步前行,偶尔摘一朵野花架在头羊角上,偶尔伸着舌头调皮地舔一口牛蒡叶上的露水。他还有时候梦见在河滩里放奶羊的光景,虽然再也没有了儿时的自由无虑,家里也过得清苦,但日子是充实的,人心是安稳的。他躺在草丛里,胳膊腿子叉开,任由春天的风吹荡着,青草在他身子底下蠕动,似乎从他的肉上钻出来了。春风摇啊摇,摇得奶羊眼睛长满了花花草草。远处有人放风筝,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羊风筝,飞啊飞,飞到了北京,飞到了天安门城楼上,他变成了放羊的刘二小,跟毛主席握了一个手。endprint

  老梦见从前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的老婆跟上儿子走了。大儿子在北京打工,找了个河南媳妇,在北京租了点房,不回来了。媳妇生了儿子,两人都要上班,孩子没人管。就把他妈喊去照顾孙子了。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后,二儿子在西安,也生了孩子,老婆又给二儿子带孙子去了,这一去,又是三年。老刘一个人,就这样胡乱过了六年。

  当初,老婆走时,他也没挽留。老婆也懒得留下,也没问走了吃饭咋弄,脏衣服谁洗,病了谁管。屁股一拍,就走了。这人到六十左右,反而老两口一个就见不得一个了。什么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都是文化人瞎骗人的。活了一辈子,最后两个人就开始烦了,你嫌弃我,我嫌弃你。干个啥也不顺眼,就要说几句闲话,一张口叨叨叨就开始拌嘴,没完没了,从中午能嚷到晚上。老刘本来话少,听老婆唠叨,就头昏眼花,恨不得把自己埋了,耳根轻省一点。最后,他就到阳台支了一张干床板,跟老婆分开睡了,实在是受不了。后来老婆要走,他一下子如遇大赦,解放了一般,似乎活了这些年就等的这一天。晚上,他高兴极了,专门提了二斤猪头肉,把半斤老黄酒独自喝了。

  老婆不在这几年,老刘也不知是咋过的。他不爱说话,不爱跟人交往,不爱打麻将下棋遛鸟,唯一爱喝两盅但又嫌人多了吵。所以就一个人窝在屋子里,躺在沙发上,眼睛一闭,搓山核桃,说想啥吗,啥也似乎没想,说没想吧,好像还想着那么一点事,至于啥事,又说不来。有时候,他就在河边上坐着,一坐一下午。河坝早已不是曾经的河坝了,那些齐腰深的芦苇、淹没脚的冰草、巴掌样的灯花、爱粘袜子的苍耳,都没有了。好些年前,河坝里修筑了一座湖,用橡胶坝拦截成好几段,供人们观赏游玩。河堤上原先的土坡栽了齊刷刷几溜子红叶李、国槐、红梅、银杏等,土路也铺上了水泥砖。一切都今非昔比,确实是漂亮了,好看了,但似乎跟自己越来越疏远了,甚至没关系了。他就那样坐着,看人来人往,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有了养一只羊的冲动。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养,就是想养。

  他从城郊的乡镇集市上买了一只羊,班车不拉,他就牵着羊,走了一个下午才回家。回来后,得给羊收拾个住处。总不能把羊拉进屋里吧,那又拉又撒怎么行。他就找了几块废塑料彩钢在院子旮旯里垒了一个棚子。还好院子是属于自己的,没物业管理,没有保安门卫,也不用担心别人说三道四。

  有了羊,他心里一下子充实了起来,再也不似当初那样空荡荡了。收拾圈棚,喂草,添水。下雨了,圈棚会不会漏水。没有夜草不知道晚上饿不饿。会不会有贼偷着去杀了吃肉。粪便没有及时清理,邻居们会不会嫌臭。反正一天很多事他都要操心了,不像以前,一天混不到黑,真跟坐在油锅里煎一样。

  圈棚没严实的地方,他塞了一些烂衣服,棚顶又铺了一层油布。羊粪就埋在院子的大花园里当肥料。隔几天把圈棚里的尿骚味冲刷一下。这些问题,都一一解决了。但最重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头疼,那就是没有放羊的地方了。城市这么大,没有一点地方可以用来放羊,哪怕指甲皮大的一块。他是想尽了办法,把羊牵到南山,路远,羊走着慢,一个来回要两三个小时。再说,现在南北两山都是禁牧区,人家看管着,不让放牧。割草背回来,近处,没个下镰的地方,远处,又背不动。去河坝,现在早没有河滩了。他开始为羊吃草犯难。再说,满马路都是车,大车小车,人不碰车,车要追着碰人。这羊啊,乡里来的,胆小,加上年龄也不大,干脆不敢过马路,使劲牵,它就伸着脖子往后坐,像要去被宰掉一样怕。屁股上赶,它就往车轮底下钻。有好几次,这样磨磨唧唧过马路,或者被车一惊吓,差点酿成了车祸,那些凶神恶煞的司机跳下车,狠狠把老刘骂了一番。

  老刘一直寻思着,最后,他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弄了一个背篓,每天出门放羊,就把羊前腿一提,屁股朝下,放进背篓。羊屁股坐稳,前肢伸出来,搭在背篓沿上,像个小孩一样。装好羊,他背上背篓,就出门了。走在路上,引起了不少人围观。有人说,现在的大爷真潮啊,当我们养只猫猫狗狗当宠物,或者再嚣张一点养只猪崽时,人家大爷都开始养宠物羊了,真他妈高端接地气哈。

  每天,人们都能在南关看见一个六十多的老人,背着一只羊出巷子,去寻找青草。那只羊,乖顺地坐在背篓里,脑袋一颠一颠,前肢一抖一抖,像极了他的第三个儿子。

  有一天,老刘感冒了,他实在没有力气背着羊出门觅草了。从早上到中午,饥肠辘辘的羊咩咩叫个不停。老刘躺在床上,听着羊叫,就像听见了儿子在哭泣,他心里不是滋味。下午,羊实在叫唤得不行了。他出了屋,牵上羊,出了巷子。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背,他实在背不动了。他和他的羊,来到了车流滚滚的马路上。胆小的羊依旧不敢过马路,又拉又赶了半天,正当他要软在地上休息一阵时,看见人行道的不远处有一大块草坪。草坪里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他把羊牵到了草坪里,饿疯了的羊一头扎进草坪,没命地啃了起来。老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脖子一歪,倒在草坪上睡着了。

  当他一觉醒来后,发现羊不见了。

  他睡着后,他的羊被城管牵走了。他头昏眼花地站起来,到处咩咩叫喊着,寻找他的羊,他快要急疯了,但没有一点羊的踪影。

  没有了最后和他相依为命的羊,他不知道他的明天该怎么过,也不知道日子还能走到哪一步。

  他冲过马路时,一辆车冲了过来,将他撞翻在地,碾压过去……他感觉浑身冰凉,他睁开了眼,眼前是白墙,白床单,白色的大夫,他在医院,一梦六十年。他根本小时候就没有放过羊,中年也没有放过羊,老了也没有放过羊。他有一儿一女,都在身边,老婆离异多年。他少年种地,成年贩羊皮,中年杀羊、卖羊肉,晚年念佛。

  六十五岁,他查出了肺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他对自己说,人生如羊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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