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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远镜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028
刘浪

  1

  毫无疑问,我要给你讲一个关于望远镜的故事。但在正式讲这台望远镜之前,我要先讲一下安然写给柏乔的毕业留言:

  总会有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留下一点什么,比如矿藏,也或者是垃圾,时间和环境的变迁拿它们没有办法。

  这段话的含义,我自然是清楚的。可是,如果你不明白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并且感觉它的绕口指数超过了百分之百,那我就要向你道歉了。因为写下这段话的人,就是我。换句话说,我就是安然。

  我当然记得,柏乔当时问我,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柏乔问我的时候,刘若水就在他的身旁。刘若水也问我,就是嘛,你这都是什么意思嘛?

  我不敢直视柏乔和刘若水的眼睛,也没有回答他们。我只是低下头来,对着自己的鞋尖,潦草地笑了一下。

  接下来的暑假,刘若水就做了她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具体说来,就是在我们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刘若水一路小跑着,去了北岸街和桥旗路交汇口的梦丽美容院,在左耳上打了七个孔。这显然不够,所以转过一天,她又在右耳上打了六个孔。这之后,刘若水就每天炫在酒吧当中了。她的十三个耳钉,造型一个比一个狰狞,有蜥蜴,有蜘蛛,还有蝎子。

  柏乔就问我,安然,你说若水这是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而新学期快要开始的时候,我们更加无法掌控的事情发生了——刘若水突然就嫁人了。我参加了她的婚礼,还咬着牙做了她的伴娘,但我很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柏乔呢,他没有参加刘若水的婚礼。我总觉得,刘若水的婚礼就像一根鞭子一样,打垮了柏乔。就在刘若水结婚的前一天,柏乔离开了我们的家乡,去了一个以冰雪著称的城市,是到那里的一所大学读俄语。

  临行之前,柏乔告诉我,他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

  2

  跟刘若水的情况差不多,我的数学也是体育老师教的。我可以跟你打赌,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数学成绩达到及格的次数,一定不会超过你见到外星人的次数。我信心百倍。

  但在柏乔走了之后,我还是去读了涧河师专。整整三个学年,我闷在家里发呆的时间,远远超过我去上学的时间。除了每次去参加考试,这三年来,我真是懒得踏进师专半步。最后呢,我竟然顺利地毕业了。

  关于刘若水的丈夫,他是我们这里的民营企业家,还有一点,我干脆还是说了吧。这就是他的年纪,给刘若水当爷爷,一定是有富余。

  我的确曾经想过,如果我没有去读这个师专,我是不是也会離开家乡呢?我想应该是会的。但无论如何,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留在了家乡,除了发呆,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时光,有一搭无一搭地流逝着。

  当然了,这期间我也尝试着去做了一些工作,比如人寿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比如亿鑫酒店的服务员,还有鑫亿广告公司的文案。可每一份工作,我都没能坚持到三个月。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再不能把自己当作女孩子来看待,我要学会向生活妥协。可是,我实在是散漫惯了,总也受不了他们的那套规章制度,更受不了他们之间的人际关系。

  我把我的这几次工作经历,E-mail给了柏乔,他很快就给我回了信。他的回信很短,就是这样一句话:我讨厌叫家乡的那个地方,我再也不回那里。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心里告诫自己,除了你本人,其实谁都懒得天长地久地跟你过不去。

  3

  如果你主动订阅,或者被摊派订阅了《涧河晨报》的话,你大概会对“安然工作室”有印象。应该已经有半年左右了吧,这个版面每周四都会跟读者见面。这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版面,内容自然是由我来采写了。不过,我不是涧河晨报社的正式员工,我写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恋情故事,那些男人女人齐刷刷出轨的故事,你也就不要过于去追问它们的真实性。

  每期的“安然工作室”刊发出来,我都不会去看。这天,我第一次硬着头皮将它拿过来翻看,结果在下面的通栏广告上,看到了一则房屋出租启事:北岸小区三号楼四单元七零八室招租。

  于是,我要给你讲的那台望远镜,它即将出现了。但现在,我还得按照事情发展的时间顺序,来给你讲。

  我当即拨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我秉着呼吸,仔细来听,他的声音果然温和。

  简单的几句交流之后,这个男人大概是以为我要和他讨价还价吧,他说,丫头,我的房费是贵了一点,可我这东西全呀。丫头,你空身来就行,进屋就能住。

  我就像一台复读机那样说,好的好的好的。

  我们相约在北岸小区三号楼四单元门前见面。我打车赶到那里,一见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我就不由地用双手捂住了胸口。谢天谢地,果然是他!我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男人问我,丫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说,啊,谢谢,我没不舒服,没有。

  男人带我来到七楼,让我看一看房子。

  我本来想说不用看,但又担心自己的表现过于主动了,我就随意在房间中走了一圈,之后一次性付了半年的房费。

  4

  这是一户六十平米的顶楼,二室一厅,一厨一卫。我对方向很迟钝,我猜想这户楼房是那种面西背东的厢房,所以采光效果不是特别理想。

  我躺在床上,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我分明感觉到了,有一团噼噼啪啪的火焰,在我心中窜上跳下。

  吃过晚饭,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QQ,柏乔刚好也在线。以往我们只是每月给对方发E-mail,有QQ之后,我们也只是偶尔留言给对方。我不会记错的,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同时在线。

  我就给柏乔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我是多么想告诉柏乔啊,今天我见到他爸爸了。但我只是打了这样一行字:我搬家了,搬到了一个我最想去的地方。

  柏乔说,好呀,呵呵。

  然后,他就飞快地发过来一大堆文字,全是关于刘若水的——安然,你告诉我,若水现在怎么样?她快乐吗?她幸福吗?她跟你提起过我吗?安然,你别笑我,我真的忘不了若水。endprint

  我悬在键盘上的十个手指,就在一瞬间里全都僵硬了。

  我做了几次握拳,之后很慢地打了一行字:我和若水联系不多,她看上去,起码还是比较不难过的。

  柏乔又发来一行字:再有一个星期,我就放寒假了,我实在挺不住了,我要回家,我要去看若水。

  我关了电脑,转身去了卫生间。

  5

  我不想跟你说,搬到这个新家的第一晚,我是几点睡的。我只是想说,第二天,我再次登陆QQ,看到了柏乔给我的留言——

  安然,你把若水的手机号告诉我吧。

  安然,你怎么不说话?下线了?

  这个月底,十二月三十日,我回去,火车下午两点五十七进站,你去接我呀?再见,安然。

  对着电脑屏幕,我不知道自己發呆了多久。后来,我就把刘若水的手机号码发给了柏乔。接下来,我又回复了柏乔一条:我去车站接你。

  关上电脑,我重新打量这个房间。可能是因为闲置太久了吧,我发现地砖上有依稀的污渍,窗台上有淡淡的灰尘。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这户楼房,是我们当初读高二时,柏乔的父母给他买的,一方面是为了柏乔有个清静的学习环境,另一方面,也是为柏乔日后结婚做准备。那时候,柏乔还没有转到我和刘若水的班级,但他们两个已经认识经年了。后来,刘若水带我来过一次这个房间,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柏乔。那之后,刚好是过了一周,柏乔就转到了我和若水所在的班级了。

  那时候,柏乔和刘若水简直都要成为对方的影子了。或者,我换一个比方吧,他们就像葡萄、忐忑这类双音节的单纯词,你将这种词拆开,单独的一个字是没有意义的。

  谁会想到,刘若水突然就嫁给别人了呢?谁会想到,三年之后,柏乔还是没有从心里放下刘若水呢?

  谁又会想到,我在想什么呢?

  6

  我刚刚说过了,窗台上有淡淡的灰尘,地砖上也有轻微的污渍。我就彻底打扫了一遍房间,竟然用了差不多一整个白天。

  让我有些意外,也可以说是有些惊喜的是,在床头柜里,我发现了一张已成碎屑的照片,还有一台银灰色的双筒望远镜。

  我耐着性子,一小块一小块地拼凑。结果,刘若水的脸庞就出现在了我眼前了。凌乱的短发,妖魅的浓妆,凌厉的眼神——我承认,刘若水真的好酷。

  而这台双筒望远镜,是博冠猎手牌子的,7x50。

  我要不要跟你解释一下“7x50”呢?这是在标注望远镜的规格和性能。简单地说吧,这个望远镜的放大倍数是7倍,物镜的口径是50毫米。更多专业的解读,我就不去做了,因为我也不懂。

  这台望远镜,是高考那年,我送给柏乔的生日礼物。至于柏乔有没有用它来看流星雨,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柏乔的生日是4月22日,刚好是天琴座流星雨最活跃的期间。

  捎带说一句啊,就是在柏乔这个生日那天,在一家小餐馆,我第一次见到了柏乔的爸爸,他是匆匆忙忙赶来的,买完单就离开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柏乔的爸爸,租房那天是第二次。

  如今看来,这台博冠猎手望远镜的性能和价位,都是说不过去的。但在当年,为买这个望远镜,整整两个月,父母每周给我的零花钱,我一分都没舍得花。

  7

  编辑开始追要“安然工作室”的稿子了,我却只完成了初稿。

  我的心情有些烦躁,就随手拿过这台望远镜,架在眼前。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无聊,而不是想要偷窥什么。结果,我看到了对面的四号楼,比我矮一层的六楼,有一个男人,在用一把小刀来削苹果皮。

  果皮削好了,他把苹果切成两半,递给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女人左手接过苹果,右手在他脸颊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儿。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我认得这个男人,他是柏乔的爸爸。不出所料的话,这个女人是柏乔的妈妈。他们家的两户楼房,原来正对着。

  这之后的几天,我写字写累了,就会拿过望远镜,看他们一会儿。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始终待在家里,而不外出工作。

  我看得出来,柏乔的父母是恩爱的。我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一定交谈得很愉快。有几次,我看到柏乔的妈妈竟然笑弯了腰。柏乔的妈妈在打一件毛衣,草坪绿色系的。柏乔的爸爸在拖地,用的是一个有伸缩杆的拖把。他们会在吃饭的时候,相互给对方夹菜。做完了家务,他们还会相互给对方按摩肩膀。

  十二月二十九日,我醒来时,已是午后。我又拿过了望远镜,但我没看到柏乔的爸爸,只看到柏乔的妈妈一个人在家。她站起,坐下,照镜子,补妆,打手机,样子看上去真的有些烦躁。我知道,明天柏乔就要回来了。我猜想,柏乔的爸爸一定是到学校接他去了,他的妈妈呢,正沉浸在一家人即将团聚但又尚未团聚的焦灼中。

  我轻轻叹了口气,刚要放下望远镜,猛然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了柏乔妈妈的身旁。这个男人挺腹收胸,头顶寸草不生。他不是柏乔的爸爸,柏乔的爸爸比这个男人至少帅一万倍。

  可是,柏乔的妈妈,却一下子扑在了这个男人的怀里。

  我扔下望远镜,跑到卫生间里狂吐不已。

  我认出来了,这个不是柏乔爸爸的男人,是刘若水的丈夫!

  8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我的头痛得就要碎裂一般。

  我知道,刘若水是过于高估她自己了。这三年来,我与刘若水的联系真的不多。偶尔相聚时,刘若水向我提起过她的丈夫,她都是叫他老东西。她说,我让老东西往南,他就绝不敢往北。她说,我说鸡蛋是树上长的,老东西马上就说对对对,鸡蛋长把了。说这些话时,刘若水的笑容是流畅的,也是满足的。

  到了晚上,我无法睡去。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老东西与柏乔妈妈偷情的一幕告诉刘若水,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也告诉柏乔。这活生生的狗血剧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掌控能力。跟这出狗血剧相比,我的“安然工作室”里面的那些故事,简直纯洁得无地自容。endprint

  我还想起了高考前不久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们的小脸每天都紧绷绷的,一敲就会叮当响。老师想让我们放松一下,就组织了一次班会,每个同学简单说说自己最崇敬的人,或者是对自己帮助最大的人。柏乔说他最热爱、最崇敬也是对他帮助最大的人,就是他妈妈,他说他妈妈是他心目中的圣母。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柏乔说这话时,他的眼中亮闪闪的,分明是泪光。

  我就登陆QQ,但柏乔的头像灰着。我接连打了好几次招呼,他都没有回复。看来他真的没有在线。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打了柏乔的手机。但他关机了。

  9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睡着的。我醒来时,已是午后一点三十分。还好,柏乔乘坐的列车下午两点五十七进站,我完全来得及去车站接他。

  我先是刷牙,又洗了把脸。正要出门的当口,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又拿过了望远镜。

  老天啊!刘若水的丈夫,他居然还在柏乔的家。

  柏乔难道没告诉他爸妈,他今天回来吗?柏乔的爸爸到底去哪了?

  我撒腿就往楼下跑。我绝不允许他们恶心的这一幕,让马上就要回来的柏乔看到,绝不允许!

  我跑到柏乔爸妈居住的单元门前,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谢天谢地,单元门是防盗的,有对讲机。我按了他们家的门牌号码,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柏乔的妈妈拿起了对讲机。

  谁啊?找谁?柏乔妈妈的声音有些沙哑,散发着大剂量的厌烦。

  我说,我是柏乔的同学,二十分钟以后,柏乔到家。

  柏乔的妈妈似乎是说了一声谢谢,但我没有听清。我挂断了对讲机。

  我站在小区的门口,等出租车。出租车迟迟不来,结果,我看到刘若水的丈夫有些慌张地往外走,与柏乔的爸爸差点撞在了一起。

  我听见刘若水的丈夫说,老柏,你今天休啊?

  柏乔的爸爸笑了,他说,啊,我出差了,应该明天回来,我提前了一天。走吧,到我家坐会儿。

  刘若水的丈夫说,不了,今天我还有事,改天改天。

  我这才知道,他们两个人原来认识。

  随即,他们就看到了我。柏乔的爸爸对我笑了,他问我,丫头,房子住得还好吧?

  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可能还勉强地笑了一下吧。

  柏乔的爸爸走了,刘若水的丈夫睁大了眼睛,他问我,你拿个望远镜干什么?

  是呀,我拿个望远镜干什么呢?我强忍着胃里的抽搐,我说,没什么,啊,没什么。

  这时候,总算有一辆车身黄红相间的出租车停在了我身旁。我胡乱对刘若水的丈夫摆了摆手,就上了出租车。

  10

  路上车辆异常拥挤。好不容易行驶到刘若水当初打耳孔的梦丽美容院门前时,也就是行驶到北岸街和桥旗路交汇口时,前方还出现了交通事故,一辆大货车和一辆私家车发生了剐蹭。

  我心急如焚。我想给柏乔打个电话,却找不到手机。我想不起手机是落在了床上没带,还是丢在路上。

  我想要下车,但司机不让。司机说车子正停在机动车道,就在摄像头的下方。我说我可以给他交罚金,但他还是不让我下车。

  我终于赶到车站出站口时,已是下午三点,旅客正在陆续往外走。我满头大汗,担心柏乔会不会已经出站了。

  我只能是死盯着出站口。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大男生走了出来。

  我刚要大喊,柏乔!但我没喊。

  因为我又看到,在柏乔的身旁,还有一个将头发染成了奶奶灰的女子,她挽着柏乔的手。他们二人正笑着,一边交谈着什么,一边往外走。

  是的,这个女子就是刘若水。

  我就觉出有一种寒冷,由脚底直冲我的头顶。我手中的望遠镜,就掉在了地上。它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但却碎成了粉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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