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它赋予世界安静的气质。
是一个时间之上的空间——
没有晚年。
仿佛延伸过无数人的寿命。
它手里握着那些丰富命运里最奇异的符号,钥匙一样拥有秘密的栖居地。
坐在它的腹部,用一个叫做阅读的方式养生。
书架上并肩排列的书,像极了密集站立的毫针。眼睛,可以代替手,捻转、提插,刺入心脏的每一根,都深得古代神医的真传,精通针灸术。
而打通我七经八脉的,可能仅仅是短短的一行诗,譬如:
“我认出的风暴激动如大海。”
2
书房,是一个城市迢遥的修辞。
通常它邈远如山谷,满身的树、岩石、野兽、花草、流水、鸟鸣……万物丛生,宗教般互相尊重,各自葆有笃定的信仰。另一个不认识的我,在用其中的角色形容自己,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人生,用风续写每一天的祷词,用小雨谱唱每一瞬的虔诚……
这一切的一切,在静默中发生,没有任何覆盖气息的声响。
像在另外的宇宙上,不生怨言和困惑。
并且,那一个我,并不知晓地球上眼泪的味道。甚至,她可能还难以想象,真实的她,曾为书房里的每一本书,都擦拭过灰尘。
合上书的最后一页。我感到腹中空空。窗外路灯下,不断有车鸣声传来,只是厨房的炉灶,早已被掐灭了火焰。
3
喧嚣的城市里,唯爱书房兀自沉默。
它准备饕餮盛宴。
我咀嚼暴力组合的词语裹腹。
眼睛、大脑和心代替了牙齿。多汁的酱果般的语言,风干了的比根莖还坚韧的句子,绿叶蔬菜一样的篇章,如烤肉喷香的启示,一席天地间,组成文学的味道、历史的味道、科学的味道、艺术的味道……
在某一本书里,历史烽烟四起,家国与爱恨情仇成为矛盾……然后,分行的喜剧和悲剧,把太阳和月亮同时拽在手中……后来,我撞见世界上最后消失的那个迷……人群里,一边歌舞升平,另一边,蒙冤者正急于为自己阐释。
朋友和敌人都出现了。
仅仅是饥饿所制造的。
仅仅是一些逝者,一些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从书房的书中来到我的思维里,攀沿我的记忆。
他们通过书房,存活在我对未来的认知中。
4
我与书房的特殊距离是:
不说话的时候,我是书房的一部分。
每一次重复相同的姿势整理书籍,挪移某些书的位置和方向,就是在医治书房定期引发的小感冒。
为它清热、散寒,活血化淤,使它的五脏六腑干净和健康。
我在书房中徘徊的样子,像音符沿着五线谱的五条直线来回踱步。
它的心跳指数,会随我的心情而变化。我不去测量准确的数值,是因为我从来不追逐读不懂的那部分,只享用我的感受。
书的页面翻卷,一串明亮的名字随视线穿梭。有时候回到睿智的古代,有时候脱离残酷的现实,有时候我自顾自地仰起头,闭上眼睛,将内心暗角里莫名的哀伤轻轻撩起……
一切都在那里。原来上天是公平的。
5
我因此也沉默了。
沉默,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一种福气。
这份寂静,这份孤独,有着最初的清新和最后的安稳。像湖上的一叶扁舟,向黛青的远山划去,留给古典意象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而曾经走在人群中的不安和惶惑,顿时让我感到,那或许只是一场劣质睡眠里梦的细节,它们有着相似的画面。
不必惊讶于书房里的目光可以湛蓝。
不必惊讶于倾听使平常事物充满神性。
在这个以平方米为单位限定的空间里,我的躯壳常常被它无限放飞。它给我翅膀,给我热气球,给我直升飞机,给我宇宙飞船……它又唆使一道阴影灌我毒酒,逼我如临地狱……我不能解释对错,不能张嘴,去破坏艺术与道德的自然规律。
生活过得不再重负。
6
置身书房,读两本完全不同的书,便会被“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而逗笑。
每一本书,都像彼此的邻国。
书房严然如周天子分封天下,允许同类书构成王族般的势力,让它们建立自己的领地,使它们的存在都潜藏着历史意义。
书房淡定、从容。
它满腹经纶。
容得下英雄、懦夫、君子、小人。容得下战争、谋杀、流血事件。容得下自由、贫富,所有的美和丑……容得下我——一个眷恋又想逃离城市的人,一只手,指向水,一只手,指向山,在玫瑰和面包上,都镌刻了预言。
我不忍,负了它在方寸之间投入的豁达。
我们之间,多了一份诡秘的象征。
7
黑夜一点一点地填满窗口。
书房显得更沉默了。
古人安于它的沉默,或独善其身,或兼济天下。
我安于它的沉默,是迷恋单纯文字在被思索后的感觉。当我领受遇见的词句像溪水一样在我心涧流淌,直抵真实与虚无所构成的海洋那种玄妙,我就想臆造更多的词句,赶赴到别人的眼中……
紧要的是,这可能是献给书房的礼物。
我有我的宿命。
书房有书房的宿命。
它在我的文字里,我的文字在它的身体中。我默默地走出它。然后,我们各自成为物的一部分。
而它,只做灵魂的知音。城市视它为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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