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天。
我们一家人尽情享受暴风雪带来的安逸,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不管不顾地睡到九点多。我拉开窗帘的一瞬间,强烈的阳光射进房间,精神为之一振。楼顶和街道铺着皑皑积雪,天空洗过一般透澈澄净……这是风雪莅临后的第一个大晴天,是农历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离过年还有十五天。
前天的大雪,出乎人们的意料,零下16度更是创下渤海沿海地区近15年来最低 。我在微信上看到,同学所在的呼伦贝尔温度骤然降至零下48度,这还是官方报道的数据。这条消息使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零下48度是一个什么概念,在我们这个地方不会发生,如果有的话,将无法预料会出现什么状况。
起床,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刷屏,关注我的微信。
出现在朋友圈最上面的是鲁院同学达子——我的师姐,发的一组呼伦贝尔的图片。第一张是一枚巨大的金色太阳,我想,也就是她那个地方有这种奇观吧!下面是鼓面似的草原剪影,近处是两个牧马人,摄影者的艺术角度选得非常精准,虚实、光线、取景都非常到位,人与马被包裹在金色的光晕里,而远处背阴的土地却呈一片深沉底色,高处又被阳光照耀迸出几许暖色。第二张是横截面的马群从黑暗中向着初升旭日奔腾,朝阳弱弱的光仅仅表现自我的亮度和偶尔挥发到最前面几匹俊马的双耳和鬃毛,马群和旭日间相隔了一箭之地,氤氲起腾腾的红雾。第三张是几十匹马组成的群,排着横队踏雪而来……第四张是两个牧马人驱赶着马群驰骋在漫漫雪原的景象,宛若洁白雪原上飘过一片不规则的彩霞,呼啸远去……我就在微信上留言:气势恢宏,激动人心。可惜我看不到!
达子马上回复:这是我的家乡,欢迎!
我说:这样的话,我真的想去看看了。
达子:不来草原走一遭,真不知道啥叫辽阔,不曾骑马总以为世界跟我等高。来吧,师弟!我在呼伦贝尔等你,不见不散!不醉不归!艾玛呀!这是台词……
就在此刻,我下定決心,一定去趟草原。师姐的家乡,呼伦贝尔。
近三十多年来,因全球变暖效应,已经很少看到大雪封门的情景了。冬天一般在零上五六度的样子,三九腊月最冷也不过零下七八度,超过零下十度那叫冷的吓人。叫人过的春天不像春天,冬天不像冬天的,唉,简直让人没有了四季的明显意识。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冬季一交九,那水洼水塘无不一片冰冻。二九三九天,大街土路都被冻得裂开大缝,宽的有十公分,我们小孩子贪玩不看脚底下,有时就会陷进去,大人连拖带拔才把腿脚弄出来,如果鞋子掉下面了,就算了,因为地缝深不见底,没有谁能把那坚硬如铁的冻土凿挖开。这条宽宽的裂口像一条冻僵的蟒蛇,竟然蜿蜒半里路长。
我们在谁家刚刚清扫出一块儿净地里,或天井,或街筒,去临近住户鸡舍旁偷青砖。如果被邻里叔叔大爷或者大娘婶婶发现,必遭呵斥。那我们就把脖子一拧,强词夺理地咕哝:使使,又不是不给您搬回来!大人佯装生气:使使?等你们使用完了,还不都碎喽?其实,在跟大人搭腔的时候就磨磨蹭蹭往远处挪步,等大人明白过来,我们已经离得很远了,扭转身撒腿就跑。大人追到目的地时,我们已然把整砖两步一块儿,竖起,摆成一条线。对面十几米远,我们几个孩子一人一块儿半砖头别在棉裤腿下,用脚尖托着,开始“打关”的游戏了。大人不好拆局,就抄着手,一旁笑嘻嘻地观看。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参加的所有伙伴剪子包袱锤抽签,赢的一伙儿先开局。从起跑线到终点单腿蹦四步,每一步都伴着参赛者的口号,第一步即“拐一拐”;第二步“穿皮鞋”;第三步“钉上扣”,第四步“系鞋带”……最关键是这“系鞋带”,因为进行到第四步的时候,随着“口诀”结束的同时得把别着砖并 一直蜷抬着的左脚甩出去,飞出的半块儿砖头命中对面属于自己的砖击倒为赢。
如果胜了,就进行第二轮比赛,动作口诀都变了,把半块儿砖夹在裆部,两腿并拢不许散,否则就属于违规出局。我把沉重冰凉的砖块二夹到腚沟里,两腿起跳,第一步“蹲一档”;第二步“喝二俅”;第三步“三点水”;第四步(也是关键的一步)“灌蝼蛄”。这“灌蝼蛄”决定胜负。一般是到第四步的时候,瞄准各自的目标,跳起双脚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尽力把屁股往后一撅,然后把肚子往前用力一挺,裆部一松,借力把砖块儿投出去……这一系列复杂的连贯动作都是在起跳空中一气呵成,中与不中一是看技巧,二是看造化了。我们连赢两场,对方却一场也没有机会上。于是,他们就起哄,挑我们的刺。轮到对方上了,笑话是接二连三,把人都笑死了。首先是二民,你看他那鼓鼓囊囊的棉裤裆,别说游戏,平时跑两步都费劲,我为他没有分在我们组暗自庆幸。
二民光拧裤腿就花去了三分之一时间,团队好不容易等到他把砖别上了裤腿,就各自开始比赛了。人家都到“钉上扣”了,马上就迈向第四步, 二民可好,还在第一步转磨磨。他记不住口诀,老叨唠:拐一拐钉、拐一拐钉……就是不跳第二步。人家都“系鞋带”打完回来了,他还在那里重复着“拐一拐钉”,那条蹦跶在第一步位置的右腿累得跟筛糠似的,脸上的汗横七竖八,可恨嘴里就是转不过弯来……不管是我们团队,还是对方,人人笑得地上打滚。大河笑的嘴里叫着“娘”就抽过去了!围观的大人笑得也岔了气,用手指点着二民,笑骂,二民,你真是一个怂包!一个大人就红着脸尴尬地挤出人群,看背影好像是二民他爹!
几十年后,就是这个被我们公认的怂包,竟然,在疾驰的卡车下救了两名儿童。他自己却被车轮碾掉一条腿。他蛰居在父亲遗留下的土屋院落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经常摆下场子,练习儿时的游戏。左腿依然蜷起,脚尖与裤腿把半块儿砖挽起,拐杖代替了右腿……他一次又一次地顿在“拐一拐钉”那个难于逾越的坎儿上,无法突破这个魔咒。汗水打湿了头发,腋下被拐杖的T柄磨出了血,他依然固执地蹦跶在原地,地面上被拐杖戳出一个又一个的凹坑。家人实在不忍看下去,就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前年春节,因为老家移坟的事情,我回了趟老家。顺便探望下几十年没见的发小。酒喝到兴头儿上,头发斑白的二民就忽然来了兴致,非要我们儿时的几个伙伴再比一次打关。我们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还是二民的老婆尴尬赔笑,说,二民,你看大家伙儿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别叫小辈儿的笑话!要不,你们打麻将吧!二民,就一口把酒给喝干,话也不说,举着拐杖自己蹒跚着来到天井。我们几个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二民把几个“关”一一竖立,然后,又一拐一拐退后十几步,左腿支撑着全身,用拐杖划一条界限……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期间二民摔倒好几次,赌气似的把我们都推开,坚持自己做完。我把大衣脱下来,把西服裤腿一拧,把半块儿砖别在锃亮的皮鞋脚尖上,团结、大河、运动也不声不响地全部就位……还是按老规矩包袱剪子锤抽签,我第一个;运动第二个;大河第三个……平心而论,我们为了二民真是竭尽全力,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按照规定完成第一局。
轮到二民,他昂起头,闭着眼顿了一顿,然后,拧裤腿别砖……拐一拐……穿皮鞋……钉上扣……系鞋带……“关”,应声倒地!二民仿佛回到儿时,脸上泛起婴儿红潮,高兴的举起拐杖,一条腿在天井里蹦跶!我赢了!我赢了!我们一起围上去把二民抱在一起,大声高呼:二民赢了……二民赢了……我们这些在社会上打拼几十年,磕磕绊绊走到今天的男人,坚硬而冷漠的心,此刻热潮涌动,大家理不清什么来由,大年初三都哭得稀里哗啦!
冬天,一是打雪仗,再就是滑冰。打雪仗时间较短,滑冰却是延续一个冬天的游戏。从前农村孩子们的滑冰,八零后就已经很陌生了。此滑冰非彼滑冰。一提滑冰读者马上把国际花样滑冰比赛联系到一起,身着短裙的女单,或者男女双混,随着优美的音乐在场内池中花样百出,翩跹起舞!而我在此讲述的是,在冰天雪地的水渠、水湾抑或水库的冰面上,农村孩子们演绎了百十年的儿时趣事。
说到滑冰,就不能不提到滑冰车,又名滑冰船。
滑冰,首要选择好时机。一九冰不牢,二九冰上淘,三九赛石桥。再就是要准备好装备,滑冰车和钢锥。滑冰车类似于一个宽宽矮矮的脚踏,只是没有木腿是两条并列的三角铁,平面钉在木板上,立面向下。钢轨一般规格是4cmx4cm以下,5cmx5cm的就是附近油田子弟的高级工厂货了。滑冰车长短四十公分到五十公分不等,四四方方加上钢轨大概有20公分高的样子,一般是平面,或跪或盘腿坐上面,带小座位的很少见,也不实用。钢锥原材料就是十号钢筋,长度根据持有者的身高比例而定,一般在 65-75公分,顶端握手极像汉字“软耳”偏旁,末梢打磨的四棱锐利并在底端五公分处,折成120度的样子,这样扎在冰面上不容易滑脱,用力角度也恰到好处。操作者或跪或盘腿坐在上面,两条钢锥往冰面上一扎,胳膊用力往后一撑,滑冰车受力就向前滑动。这里有一个窍门,左右胳膊用力须匀称,否则,会向力小的一方倾斜。就这样,一锥紧似一锥,动作连贯起来,滑冰车边飞也似的向前面冲去。耳边带起了风声,尽管冻得鼻涕流到了下巴,但是,滑翔的速度给人带来的刺激和快感淹没了一切。遇到紧急情况,比如,前面突然发现一个塌陷或者人为凿的饮牲口水坑,不能心慌。因为,慌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人仰马翻,摔得鼻青脸肿;要么直接冲入冰窟,那就有生命危险了。钢锥有多个用途,既能给予滑冰车动力,也可以作急刹车用,把左钢锥收起,右钢锥放置滑冰船前正中探到冰面,以滑冰车前沿作支撑点,钢锥锐利的锋芒把冰面哔哔剥剥地削出一条冰片飞舞的彩带。受到阻力的车就慢慢停了,但是,这个技术一般人掌握不了。钢锥稍偏些,车会猛然撇向受力小的那方,人会摔下去的;下锥太猛也会直接导致车翻人摔;下锥轻了又不起作用,总之,没有真功夫是不能够操纵好一台滑冰车的。小到七八岁,大到十二三岁的小子,家里无不藏有自己的滑冰车。春夏秋三个季节从没有看到滑冰车的影子,一旦到了冰封的季节,一台台滑冰车出现在家乡的冰面上。你追我赶,横冲直撞,气势恢宏,热火朝天。
苟去是我们那个群体滑冰车的高手,当然也是我们的“头领”。已经上四年级的头领,个头儿比一般青年人都高一头,身体魁梧,大概因他家生活条件好,营养充足的缘故吧。他爹是退伍军人,又是党员,在村里很吃得开。头领学习不中用,可是除了这点都很出人头地,比如打群架,曾经率领我们几个小喽啰,把石巴村几十个人的团队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比如,用子弹壳捶上鞭炮药用长长的药捻子连接,然后刨开梁小道屋后基础塞进去点燃,“轰——”一声,虽然没有把鬼子的炮楼端掉,可把正在吃饭的老梁吓得尿了一裤筒……每次出行,都是小铃铛通知每一个团队成员,然后,大家各自背着滑冰车去苟去家大门楼集合,然后,浩浩荡荡奔赴村东头儿的大湾滑冰。就是三九最冷的那天,苟去做了一件令其终生自豪的大事情。小铃铛的弟弟小当啷成就了他。小铃铛八岁,弟弟小当啷四岁,爹娘的命令是看孩子,要么带弟弟一起去玩儿,要么都关在家。小铃铛一开始抱着弟弟划滑冰车,可是,别别扭扭的老落后面,就骗弟弟去一边等,说给他讨糖吃。小当啷等不到哥哥就自己在冰上玩,不远处一个人凿的饮牲口大洞吸引了他......就在小当啷跌倒小小的身体滑向洞口时,斜刺里飞驰过一台滑冰车,临近冰窟咫尺之遥时,一个急刹车,钢锥激起纷飞的冰片,如年五更的烟火……苟去扔掉左钢锥腾出手一把薅住小孩的裤腰,右手往外一撑,滑冰车的外轨贴着冰窟边缘猛地折转,被轨道斜刺里激起的水柱喷出好远……几个惊险动作有条不紊,一蹴而就,在我们这輩滑冰历史进程中,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之后,再也没出过这样的高手。这种场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没了踪影,甚至更偏远的农村也销声匿迹,水面少多了。
冰天雪地,一片落寞。昨日辉煌不再,大自然的冬天已经完全被孩子们抛弃并集体遗忘。
昨天,我彳亍在黄河大堤与古柳老槐为伍,低头怀念着四十多年前的冬天趣事,独自黯然神伤。于恍惚中发现,黄河已经被无边的白色覆盖,消逝了涌动的混黄,大概结冰了吧!这也是十几年没见的景象。先前,一到凌期厚冰阻碍大水的下行,预防水漫大堤,一天到晚传来轰轰的爆炸声,把学校的门窗玻璃震得嗡嗡直响。老师安抚我们不要害怕,说,那是人民空军的飞机炸黄河冰面呢!可是,我们张望了半晌,空中连一只鸟毛都没发现。
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黄河大桥还没有建成。有一年黄河断流,我们直接走在河床上,平坦的河床上是细细的沙土,分布着鱼鳞似的水印,很难想象发水时的浩瀚与湍急以及临河的敬畏之感,行走的有点儿漫不经心,看的叫人茫然,隐隐有点儿伤心。
2015年11月的北京雾霾沉沉,我记得一个月只晴了两天,还是两个半天。好在下旬一场中雪多少给了人些许安慰。鲁院的一个月培训,我的课外时间大多用在写作以及和同学喝酒聊文学了。全班五十二个人,能叫上名字来的却只有一半,一是我不够用心,另外兄弟民族同学名字确实太长。跟达子师姐基本上没有交流,课间食堂偶尔点个头而已,同学一场,说起来心存愧疚。
前天的微信中,冯中云发了一组家乡图片,蓝天白云,青山碧水,红艳艳的攀枝花叫我们好一个嫉妒。这场腊月的雪,跟股市一样铺天盖地,那叫一个冷。然而,只有在这样寒冷寡淡的日子里,人们才能沉寂下来,有了心思去彼此关注,窝在斗室里抚着合影思念那些曾经相处的日子。外面空气新鲜得叫五脏六腑都颤抖,大可不必像往日一样,尽可放心摘下口罩,深深呼吸几口凉丝丝雪的滋味。
我曾在达子的一个视频里看到,呼伦贝尔草原完全被暴雪征服,驮着主人的马儿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是怎样地行走?它是在作游泳状,身子往前一纵一纵,用胸膛把齐背的积雪撞开一条生路……其场面叫人唏嘘,令人感动,十分悲壮又豪气冲天!我对马儿的认识又有了新的进展,对明年的约定就有了那么一点点渴望。
排除其他,我倒觉得,其实,冷一点儿才像冬天。
要不,冬天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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