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林:寂静中的绚烂
为了抒写故乡宝盖,翻阅族谱是无用的
描画故乡的银杏,搜索百度亦是徒劳无功的
因为太多的人物和形容词穿梭在文字的空域
修饰的结果只能背离本真,伤害意义
就如天天写情诗的人,是因为他无法抵达爱情的臂
银杏,我们叫做白果
在抵达秋天之前,它有着绿盈盈的鸭掌形叶片
露珠在晨光中滚动,犹如闪光的音乐
或者说,像唢呐吹奏的乡野之恋
俗点儿说,像出嫁女羞涩的泪珠
为找出一个最恰当的比喻
我一次又一次拜訪山野的白果林
而我只能将它理解为一种植物——银杏
我想,我终其一生都无法穿越万有引力
与形容词的阻碍,抵达名词背后的本质
很快,秋天来了
我感觉银杏这个词语开始轻灵
它在风中荡漾,翩翩起舞,像黄蝴蝶
风覆盖我,我触摸到那长满皱纹的果实
像苦楝果,或者说像祖母风霜的脸颊
我搓洗掉腐朽的果皮,里面是坚硬的核,白色的
像一颗埋藏久远的珍珠。《本草纲目》记载:
银杏具有温肺、益气、定喘嗽、缩小便、止白浊之功效
但它终其一生,繁茂也罢,凋零也罢
最终,淡然若素地在秋风中
捧出一枚枚苦涩的果子
这让我想起了诗人杜甫。如今
太多形容词饱满、盛气凌人的诗篇
站在天穹之上指手画脚,但与大地无关
如果某天,你来到我的故乡,用镜头、画笔来描绘
这浩淼无边的黄金盛宴。我只想告诉你:
那在阳光下晃荡的果子叫白果
像走失的童年——苦涩,疼痛,但美好
——《怎样抵达故乡的银杏林》
我是追随九月的阳光和山风抵达故乡的。那是多年前,我从广西边防部队退役,扛着一麻袋书籍回到故乡教书。天穹空寂,辽阔,苍茫。在绵亘起伏的山峦上,我看到了芦苇,松树,杉树,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但那漫山遍野的绿,还是给我一种海浪般的震撼,那是银杏林所编制的绘本,单一的绿,简单,宁静。
我爱上这片银杏林之时,我也爱上了乡村小学教书生涯。一间陋室,一支粉笔。饮山风喝山泉,批作业写教案。满耳的童声笑语,满眼的青山绿水。比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伧的田园生活,还多了几份浪漫。我的喜悦像银杏在山风中茂盛地生长。而最终,喜悦瓦解,剩下的是悲伤。我相信,构成乡村田园世界的,除了田野、阡陌、屋舍、农夫、老人、儿童和字牌之外,还有更多的事物值得我去向往和追求。于是,我埋首于青灯黄卷之中,在诗歌与哲学指引下,在文字中寻找活着的意义。我热爱海子,墙壁上贴满了诗歌手稿,渴盼以梦为马,“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直至今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理解“茫茫黑夜”所蕴含的孤寂与遥不可及的梦想。
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喜欢裹一本《海子的诗》,独自一人来到银杏林。银杏光秃的枝干,在五月的阳光下,开始抽出鸭掌形的叶片,挨挨挤挤,生机勃发。那些浩浩荡荡的银杏林,枝叶遮天蔽日,蓊蓊郁郁,像绿色海浪,在空寂的大地上滚过。随之,有唧唧喳喳的鸟鸣从海浪中澎湃而来。这是何等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风中荡漾,有屈原的愤怒、陶渊明的澄静、海子的忧伤。明亮的事物开始从文字中闪现,这种浪漫主义的光辉瞬间照亮了我内心的孤独。我朗诵诗歌,与天地的鸟鸣独自交流。我踮起脚尖,遥望这茫茫群山,风中的银杏林以碧绿的呼吸拥抱我。累了,我坐在树下,地头沉思,寻找着什么,比如远去的青春,都市里的爱情,遥不可及的梦想……找到了,我更加茫然无措,找不到,我必将一生抱憾,人是个奇怪的生物。一群庞大的蚂蚁队伍浩浩荡荡地在草地上行进着,它们穿越枯枝的障碍,走过芦苇坡,继续朝着远方前行。它们有着一颗勇敢的流浪的心,是大地上最虔诚的行脚僧。我静坐在那,虚空消失,失望的悲伤重新被理想主义梦想点燃。很快,夏天的蝉鸣攻陷了银杏林的寂静。那唧唧的鸣叫,在翠绿的叶子间蓬勃。我仰视这浓荫下的翠绿,渴盼从鸭掌形的叶片间找到藏身其中的夏蝉,一睹它那靓丽的容颜,但我从来没有发现它们的踪迹。我举目四望的,只有叶片间洒下的斑驳阳光和耳膜中嘶哑的鸣叫。我也日益习惯于这种热烈的演奏,有风拂过,有蝴蝶起舞,有我阳光般饱满的激情。
起风了,秋来了,太阳还是滚烫的。收割完稻子之后,虫鸣、山川和河水很快瘦了下去,那些大地上奔跑的秋风和蚂蚁啊,轻而易举地抬来秋天的盛宴。银杏林在此时挂出了果子,苦楝子般的果子,有着皱巴巴的褐色外皮,包裹在内的是枚白色坚果,其貌不扬,质朴,谦逊,味道还有点苦涩。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银杏生江南,以宣城者为胜。树高二、三丈。叶薄纵理,俨如鸭掌形,有刻缺,面绿背淡。二月开花成簇,青白色,二更开花,随即卸落,人罕见之。一枝结子百十,状如楝子,经霜乃熟烂。去肉取核为果,其核两头尖,三棱为雄,二棱为雌。其仁嫩时绿色,久则黄。须雌雄同种,其树相望,乃结实;或雌树临水亦可;或凿一孔,内雄木一块,泥之,亦结。阴阳相感之妙如此。其树耐久,肌理白腻。术家取刻符印,云能召使也。”这样的记载令我很是吃惊,没有想到,一位药物学家对一株植物所倾注的情感是如此之细腻。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它们的花,因为二更时的我正在酣眠之中;也不曾分别出它们的雌雄,它们有着坚定的爱情观——生死不渝。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奇异之事在你的梦中开花,而你不知不觉。
霜降之后,银杏开始换上了新装——黄金甲,铺天盖地的黄,绚烂无比。这时,我成为银杏林中的游荡者,踩着厚厚落叶,在其中徘徊逡巡,阳光打在金色叶片上,闪现出豹子的斑纹。我潜伏其中,与开满紫色花的地茄子交谈,与秋风交谈,那遍地的枯寂是一种简约之美。有时,索性躺在树底的青苔上,看蝴蝶飞舞,看阳光慢慢被暮色吞噬。我想起了一生浪荡的李白,“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可我等草民,卑微如落叶,知岁月之冷暖,人世之悲凉,乃宇宙亘古之真理。但不管怎样,我从来不曾“黄金白璧买歌笑”,也从来不祈求从王侯手中赚一杯歌功颂德的美酒。因为我的内心如那绚烂的银杏叶,即使凋零,也要献上饱经风霜的笑。
有蝴蝶在我眼眸的视域中翩跹,据说它扇动的风一不小心足以引发地球另一侧的沙尘暴。我闭目凝思,我还是我,蝴蝶还是蝴蝶,不曾像周公那样梦幻迷离、物我两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一种简单,像银杏,夏日蓬勃,秋日绚烂,冬日留下苍虬的枝桠,干干净净。这让我想起了这片银杏林的缔造者——张树林,这个北京老人,曾任桂林陆军学院教员,潜心研究《孙子兵法》,颇有心得。公元1995年,他转战宝盖,在这种植了万亩银杏林。如今,这漫山遍野的银杏守护着这里的天空与大地,枕戈待旦,等待将军的号令,而他潜心山居,热爱鸟鸣和炊烟,热爱银杏林翠绿的呼吸,热爱村民们亲切地叫一声“张司令”。在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中,银杏林繁茂的黄金盛宴,终归岑寂与荒芜,光秃秃的枝桠直指天穹,有鹰在天穹盘旋。我想,张树林“司令”肯定看到了万里苍穹中的鹰,看到了王者孤独和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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