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累吗。”他伸手来接她的行李,麻利地装入后备箱。那种故人之间才有的熟稔让她上了副驾驶后有一种即将回家的感觉。但眼前的夜路属于她从未踏足过的首都。
他又问她冷不冷。她说还好。
下飞机前,客舱广播通传了地面的摄氏度和华氏度。她拉上外套的拉链,却发现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冷。“北方干燥,零下也没我们那儿零度左右的时候冷。我们是湿冷。”
“晚点得挺厉害。”他拍拍挂档手柄后面的热水壶,意思里面有热水可以饮用。
她說飞机是从悉尼回来的,延误了。取行李也慢。
他问她为什么定了西二环那里的酒店,是不是有熟人住在那里。她说没有,她在北京没有任何朋友。“哦,有,有一个编辑,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应该回家过年了。”
她只是把地图点开,点到最大,看每一个地点的名字。她喜欢“白纸坊”这个名字,就定了那里。
车子开得很快。她忽然意识到,飞机晚点,过了凌晨,已经算是除夕。清颓的树枝在车灯里一闪而过,只有萧疏的路一直往前延伸。
他一路上都在介绍沿途的地标建筑。在她看来,灯影黯淡,大同小异。
到了酒店门口,他依次把行李拎下来,问她需不需要他帮忙送到房间里去。
她摇摇头,这才开始打量他,或者说,借着酒店大堂明亮的灯光,她这才能看清他。
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白T恤,下身一条暗蓝的牛仔裤,一双浅褐色的登山鞋。都是不起眼的单品。于是他细长单薄的眼睛就变得清晰无比。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晏海。河清海晏的晏和海。”
2
腊月初三的那个晚上,她用五分钟的时间做了这个决定,要去北京一趟。接着又用五分钟的时间订了往返的机票和酒店。没什么理由,她只是认为自己是时候去那里看看。她甚至没有向往过北方。此前她去过的最北的地方仅仅是烟台。
至于选择除夕前夜出行,是有些缘故的。
她太厌倦繁复的人情往来。而这件事,绝无例外地会在每年新春到来之际达到饱和。雍容呆板的饭局,精致冰冷的年礼,客气无衷的祝福……
这些年,礼节简化了,变成了群发和电子红包的形式。更加无趣。
她预约了接机的司机。很快得到了他的回应。她给他发消息,问他怎么不回家过年。
他说:“我不会问你为什么不在家过年的,你也不要问我。”
他说他一直到元宵节,都会在北京,要用车随时可以找他。
3
除夕的下午她去超市买了酸奶,苹果,面包。算是全部的年货。酒店房间没有冰箱,暖气又太热,她把面包和酸奶放在内窗和隔音窗之间,嘱咐保洁员不要把它们当垃圾收走。
保洁员是两湖地区的口音,手机屏保是她的女儿。
“她上学还是上班。”
“本科就要毕业咯。马上出去上研究生。出国。”
“哪个国家。”
“美国。波士顿。”
“是吗。”她说很巧,她在那里呆了整整四年,“要是住校外的话,我可以帮她联系房子。”
“那要很多钱吧。北京租个房子都吓死人,不要讲美国。”她说她过年这七天假期,每天的工资是平时的六倍,“狠不下心不赚这个钱。”她边说边用拇指推亮屏幕,看女儿照片,直到对讲机里刺刺啦啦地传来前台的召唤:“6层,6层,607客人房卡没带,帮开下门。”
“收到。”
春晚一如既往在倒计时,开各种奖,做各种互动。她索然地关掉电视。房间彻底暗了下去。只有窗帘下面有一条蜿蜒的光,像发光的鳗鱼。她闭着眼睛突发奇想,天安门会放烟火么。下一分钟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下了楼。
没有,什么都没有。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她只看到了安静的华表。
她在朔风中抽了一根烟,然后去一家没有打烊的沙县吃了一份鸡腿饭。福建三明的老板一家在内室包饺子,外间客人寥寥。她听到邻座的两个女子给家乡人发微信打电话,分别说“做啥子”和“侬晓得伐”。
长安街像一条金色的河,车像船一样在河面上漂移。
她打电话给他:“我快走到前门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4
他说他二十岁那年肄业,独自来到北京。做过销售,做过策划,后来做一点小生意,亏掉了,然后就一直开车。“也挺好的。无拘无束。有时候替人家跑长途,还能到处看看风景。”他不时地把手边一杯咖啡抓起来喝一口。手腕和手指全部向下,骨节分明。
“就是没什么保障。”她说。
他看了她一眼,有点难以置信:“你和我妈说的一样。她到现在还不死心,想让我回老家读成人电大,混个本科文凭考公务员。”
“可以想象。他们是把退休金看得比天大的一代人。”她说。
“但谁能保证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活到退休。”
“没活到那个岁数但是有一笔退休金,和活到那个岁数一分钱退休金都没有,哪一个更恐怖。”
“好像赵本山的小品。”他说。
“说真的呢。”
“老了也可以做一些其它的事。躺在那什么都不做,光花钱,还不如死掉。”
“三十晚上,我们说点吉利的吧。”
“哈哈,好。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只是大年二十九。”
“习惯了。”
5
她听说初一去雍和宫上头柱香的人很多,于是就改变计划,趁着晴天让他载着去北海转了转。那里也依然有很多游客。一个吃鱿鱼的孩子还把卤汁蹭到了她衣服的下摆上。
“街上是没什么人,外地人都回家过年了。可是景区里全是和你这样趁着过年出来玩的外地人。”他还在喝咖啡,一口一口地嘬着,像是有瘾。
他带她去了菊儿胡同,进了一座改造过的四合院。它的主人是一位白发老者,穿得很单薄,外面披一件旧旧的军大衣,走到院子里迎接他们。晏海把一坛汾酒和一提篮江南的糕点交给他手下的年轻人,与他一起笑着往内室走。
廊下堆满了木雕和废弃的木料,她一路看着出了神,听到晏海叫她才匆匆往里走。
堂上铺着孔雀绿的地毯,一只洁白的波斯猫卧在中央,慧黠的眼睛里充满了占地为王的气势。老者招呼她过去坐,她这才又往里走了走。看到墙上挂着古琴和琵琶,各自垂有流苏。案前有四样清供。水仙,真柏,文竹,和一架小的刻花石屏风。
晏海说:“外面的臘梅也开得很好。”
老者说:“香一多就乱了。水仙已经很香。”
之前的年轻人煎好了茶送进来。
“今天来得早,我让他准备的昭平红。”
日光射进来,角落里一只金漆剥蚀的香炉熠熠生辉。从头至尾,老者都没有问她是谁,一直说,聚到一起喝茶是缘分。他留他们吃晚饭,晏海喝完几道茶坚持向他辞别,上车后对她说:“他在北京五十年了,话说得地道,你一定听不出来吧,他也是你们江苏人。”
“是吗。”
“她的夫人是昆曲名家,去年刚刚过世。”
“家里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连照片都没看到。”
“她生前这么要求的。全部烧掉。骨灰带回苏州,撒在太湖。”
他们就近去南锣鼓巷吃小吃,吃完了绕到后海的清吧喝酒。霓虹摇漾之中,他说,这是最容易发生艳遇的地方。
她借着看短信的机会低下头。
6
过年七天,她坚持去了故宫天坛颐和园,听起来非常庸俗的路线。“来都来了,好歹也要看一看啊。我对古建筑还是很有兴趣的。”她这么说。
去长城的那天是阴天,车开上高速时雨点变密了些。
“这是八达岭水关长城,和名字一样,是水货。我们出神武门碰到的那些发小广告的旅行团,说几十块钱带你去八达岭长城的,全把人往这领。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几座烽火台,看看都一样。人还少。”他说。
她非常后悔当时没有下车去这个所谓的水货长城。因为正宗长城的游客排起来可能比长城还长。而且八达岭前夜下过雨夹雪,坡道全部上冻,走路如同溜冰,赤手握住冰冷的铁管往上挪移的感受苦不堪言。他一直在后面推着她往上走,到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说我们下山吧。
他说:“Give me five啊。你早该做这个决定。”
他们在半山腰分食了一只肉松面包,她狠狠喝了几口矿泉水,把瓶子递给他。
他摇摇头。
“喝吧。我不嫌你。”
“我不能喝冷的。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咖啡卖。”
7
初七是情人节,是她出来的第九天也是最后一天。她请他载她去机场。她定了那里的酒店,方便次日早起赶飞机。
晚上,他们一起在一家很小很冷清的饭馆里吃饭。一人一只砂锅,里面有各种蔬菜和肉。她问他为什么这里很多韩国小店,连招牌都不写中文。
“不清楚啊,可能顺义这一带有很多韩国务工人员吧。”
后厨在炒菜,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厨师说话。时间突然变慢了似的。或者是预感到别离的来临,因此心领神会地放慢了语速,并伺机寻找各色话题以作拖延。
“你去过江苏吗。”她问。
“去过。”他说。
“什么时候。”她问。
“初中。”他说。
“去干什么。”她问。
“去找一个笔友。”他说。
“笔友?”她眉毛微微凝聚起来。
“是啊。她在杂志的页脚上留言,说了一些话,留了她学校的地址。我就给她写了信。她也回了我,然后我们就一直互通书信,持续了一年多。放暑假的时候我就去找她了。”
“你们见到了。”她谨慎地探问。
“没。我站在长江大桥的最中间晒了一个小时。她没来。”他笑笑。
“为什么。”她怅然地失了神,好像被放鸽子的人是她自己。
“她说她长得不好看,之前寄给我的照片是她表妹的。”
“你肯定很失望吧。”她的声音有些哑,她说是砂锅太咸。
“失望啊。不是她没来让我失望,是她竟然觉得我那么肤浅。我们聊了那么多。她还是不了解我。”
他送她回酒店。
把她的东西全部送入房间后,他站到房门外和她说再见。
她说:“还能再见吗。”
他又笑笑,法令纹弯起来有种大男人特有的腼腆:“这个还真说不准。我有一朋友,在哈特福德做餐厅,喊我过去帮忙。”
她笑着点头,祝他好运,关上了门。
8
他走后的三分钟内,她在屋内转了将近三十圈,最终打了电话给他,大声而清晰地说:“你在哪,我想你。”
他说:“你开门。”
9
反反复复,他们却一直亢奋。到了凌晨,她说再不睡明天起不来了,他才扭熄了灯。
她说:“你真的要去哈特福德吗。”
他说:“没什么意外的话,会去的吧。说不定还会见到她。”
她说:“谁。”
他说:“初中的那个笔友。她后来举家去了波士顿,离哈特福德很近。”
她说:“是吗。那也许真的会见到。”
他说:“真见到了也不认识,想想真难过。”
她说:“睡吧。”
他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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