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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书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311
乔洪涛

  

  湖心雪煮茶

  一场雪抵达一座湖的时间,不会太久。就像命运中遭遇的那些欢歌与悲痛。这一个冬天,我和朋友临湖而居,看到了一座湖是如何呼唤一场雪,一场雪是如何覆盖一座湖的。

  雪落在湖里与落在别处,自有不同。落在山顶,山显得臃肿,草木也一律遁形,细细的枝条,一夜肥成粗粗的白藕,再找不到一丝绿色浆液的痕迹;落在原野,原野就丧失了鲜明的性格,杂草也没有,庄稼也没有,高高低低的沟壑,也平了似的,甚至连那通往山里深处的小径,也分辨不出,只有雪地觅食的兔子似乎还记得回家的路。

  但如果雪落在湖里,就会格外让人心疼。十二月的湖水,清凌凌,冷冰冰,仿佛失恋人的心事。雪的到来,是一座湖呼唤的结果。它先是呼唤风,继而呼唤云。等天空一暗,潮湿的水汽氤氲起来,雪就快来到了。

  雪往往先是颗粒状的,像盐。洁白的食盐。雪粒子撒进去,打得湖水泛起微澜。咸涩的味道在湖水中漫浸开来,仿佛忧伤万箭穿心。刷-刷-刷,啪-啪-啪。有节奏的鼓点,如湖对岸中山寺的钟声。一年四季,每个太阳未升起的早晨,那钟声就会响起。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红漆大门刷得锃亮,闪闪发光的镀金铜钉明晃晃的耀眼。院内两株古柏,直直地顶向天空,树根遒劲盘错,一半露在地面之上,树干有合抱之粗。柏树下的石碑上,刻着白居易和苏东坡来此夜宿时题写的诗。

  白居易写的是《栖中山寺》,词曰:“闲泊池舟静掩扉,老身慵出客来稀。愁因暮雨留教主,春被残莺唤遗归。揭瓮始尝新熟酒,开箱试着旧生衣。冬裘夏葛相催促,垂老光阴速似飞。”几百年后,苏轼也来到此寺,作诗《中山寺石刻》,诗云:“风流王谢古仙真,暂住空山五百春。金马玉堂余汉事,落花流水失太人。困眠一塌春盈帐,梦绕千岩冷逼身。夜半老僧呼客起,支峰缺处涌冰轮。”

  我不知道那对岸来的雪,是不是经过了中山寺;我也不知道,这一场丙申年的雪是不是从唐宋而来抵达了丁酉年。“中山晚照”的美景从唐宋就有了,到了今天,无雪的冬日,从湖的这岸,遥望过去,还可以看见斜晖下寺庙的庄严和祥和。但落雪的腊月,中山寺也被白色覆盖,白盐一样的雪粒子敲打在千年的老柏树身上,不知道是何声音。老和尚已经很老了,可以猜想他整日坐在炉火旁打瞌睡的样子。有一天早上,晨钟果然没响,大家都以为是雪掩盖了声音,直到又过了三日,晨钟还是未鸣,等湖人忽然想起来要去山上看看,推开门进去,才发现,老和尚已经坐化了。

  一场雪,就这样掩盖了死亡的真相;就这样结束了一次活着的法事。其实,生死之事,每天都在世界上发生着,和尚的圆寂,更用不着悲伤。只是在我这样一个精神抑郁了一个冬天的病人来看,雪粒子入湖的声音,值得静静地去听。那声音是醒目的呼喊,是起伏的无声的哭。

  后来,雪就舒展开来,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铺下来。雪成了花,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水之花。万雪飘落,宛如水上开花。特别是结冰的日子,雪花绽放起来,落上去,不会融化,很快就会成为厚厚的一层。春夏的季节,湖面上也有零星的水生花——蓼草开出星米一般乳白的花朵,细碎的花瓣惹人心怜;芙蕖碧叶中掖藏着粉红的荷瓣,那嫩嫩的颜色,让你忍不住想去亲吻;浅水区的芦苇也不甘寂寞,毛茸茸的苇絮,渐次张开,像悬挂满湖的旗帜。

  雪落下来,掉进湖里,悄无声息。一片一片的雪花,都是湖上的水变成的。水以蒸汽的形态升上去,又以固体的形状落下来,接住一枚雪花,仔细观看这多边形的上帝小天使,这些从泥土到湖水,从湖水到天空的小天使,回到湖里去,也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初心上。雪花这个词真好。在开花的万物中,谁能像雪这样开得如此从容、静雅并且铺天盖地?

  朋友的木屋,临湖而建。落雪的夜晚,推窗可见。有时候,随着湖风,雪花会招摇进屋内来,吹到脸上,虽然冷飕飕的,却也充满了冰爽的快意。

  整个冬天,朋友借居在这里,像一只冬眠的熊。他病了。心里的楼阁塌了木梁,那一间房子空了。之前他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高谈阔论,每天端着酒杯在欢场上晃来晃去。这么一晃,就晃出去了三十年;这么一晃,就晃到了五十岁。他有支配许多人的权力,也有数不完的票子,甚至,他也有好几段或明显或秘密的感情。但他却觉得,他什么也没有。他徒步来到这里,面对一座湖,住下来,借湖而居。每天里与一片大水谈心、与一带长堤为伴,每天面对一座湖,还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呢?

  他开始喜欢上了喝茶。龙井,毛尖,金骏眉,正山小种,他都喝,但都觉得一般。最让他牵挂的是那一块沾染着泥土味道,陈放了十多年的茶饼——云南普洱 ,这让他心动。普洱。看到这两个字,他就欢喜得不得了;何况还有“云南”?遒劲的树根制作的茶台,竹片子排列形成的茶海,他用小锤子敲碎茶饼,用镊子夹进碟子里醒茶,十几年的普洱,红汤浑浊,入口浓烈,仿佛烈酒。

  他把自己放逐了,也让自己冬眠了。

  一个冬天,他掐断了网络,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大雪封湖的季节,他在湖边的泥土里雪埋了一个秋天收获的红薯、白菜和萝卜。他把它们挖出来,堆在了炉子旁。这些大地赐给他的植物的根茎,让他吃得踏实。他想起《菜根谭》里的箴言,觉得那真是一部智慧之书、哲学之书、世事洞明之书。他坐在炉火旁,什么也不想,翻几页书,然后,每天就这样恹恹欲睡,像一只冬眠的狗熊。一个冬天里,他除了喝茶,再也没有喝过一杯酒。

  大雪封住了出山的路,冰冻的寒冷把水管冻住了。每天上午,他都要到湖里去取雪。他提着一只精巧的木桶,手握一只铁铲,就取湖心的那一片。他说,湖心的雪与别处不一样,湖是有心的。湖心的积雪厚厚的,洁白耀眼,但他知道,不仅如此,湖心的雪更纯粹,更通透,更练达。早晨的太阳斜射过来的光线,照在白雪上,白雪把微光反射到朋友的脸上,我看到他脸上细密的汗珠。

  忽然想起窦宪君写过的一篇散文《没心草》,写的不是草,是命运。写的不是命运的欢歌,而是命运给予她的痛與击,是绝望,是坚韧。我推荐给朋友看,朋友看出了两眼的热泪。

  朋友把带回来的雪铲进炉子上的瓷壶里,雪很快融化下去,变成半壶冰洌洌的水,正好用来煮茶。湖雪烹茶。一块醒好的普洱放进去,叶子慢慢舒展,浓浓的深红色像水墨画色,融化开来,洇染出去。滚烫的湖雪茶摆在我的面前,袅袅的茶香飘逸出来,我轻啜一口,瞬间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整个冬天,朋友素心寡欲,借居在湖边的草庐木屋,每天去提一趟湖心雪,回来煮一壶湖雪茶。然后,慢慢啜饮。他慵懒地依靠着窗子,眼睛看向远处的湖水,像湖边的一截木头一样,发呆。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书桌上的一册散文,摊了半天,也不见再翻一页。但渐渐地,他遥望的眼神里,有了明亮和柔软的光。水漉漉的光。原来他眼睛里,也贮存了一座湖。一座小小的湖。那水汪汪的湖面下,映照着一枚明静而洁白的月亮。

  湖心岛听雪

  雪晴后,湖上的阳光显得格外猛烈。顺着湖冰看去,一带耀眼的白从脚下铺到远方。偌大的湖面,安静得时间也停止了,凝固在冰面上,踩一脚,就仿佛踏上了一次回忆。

  生命中常有许多这样的时刻,安详、欢乐或苦痛,在那一瞬,突然静止,又无限放大,扬起情感的海啸,铺天盖地而来,让人变得无比脆弱、激动、心潮起伏。譬如初恋时拥吻的那一刻,唇舌相接,试探前行,柔软的舌头撬开紧闭的牙齿,节节进攻,攻城略地,步步为营,扎实推进,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舌根发疼,连根拔起,幸福感让身体战栗、不由自主,时间就此停止,呼吸成为生命惊心动魄的欢雷;譬如,亲人临终,死不瞑目,心有不甘,无能为力,嚎啕而哭,痛不欲生,呼天抢地,求告无门,眼睁睁看着生命消逝,心如刀绞,巨大的绝望感和丧失挚爱永不再来的孤独感,让岁月静止,万念俱灰。

  面对一座湖,不能不浮想联翩。但任何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譬喻、类比,都不能说得准确。要想知道它的心事,必须走近它,去听湖风、观湖雨、赏湖雪,去听四季轮回的转变声和白昼黑夜的呢喃语。

  那一刻,我决定横穿湖泊,徒步走向对岸。

  夏天的时候,我们曾划船到对岸,中间经过湖心岛。湖心岛在遥远处,一个面积不超过五十平米的小陆地,突兀地窜出湖水来,成为一个湖心洲。到那里去,自西向东,要穿过浅水的矮草丛,船桨拨开丰茂的水藻,沿途会看到一群群细胳膊细腿的“水上蚤”稳稳地立在水面上,当遇到水声,瞬间奔跑如飛。摇摆的水草里,有草鱼穿梭,白肚皮的白鲢鱼、微红色腹部的黑鲫鱼、白线头样的小银鱼、丑陋的大头鱼,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鱼,从船底游过。

  那一次经过,我们没有登岛。也不必上去。因为一眼可以看到湖心岛的四周,荡漾的绿波,斑驳的杂草,砂砾间杂的小块陆地成为明显的标注。据说此处是一个旧村的遗址,这种说法让人不由得想象这块陆地的昨天。时间淹没了村庄,改变了迁徙的脚步,却无法完全抹杀它遗留下来的印痕。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电影,名字好像就是《河心岛》,说的是一条界河中心一块陆地上住着的一对爷孙的故事。爷爷结网捕鱼,开荒种地,和孙女一起建造木房子。后来在稀疏的玉米地里私藏一个受伤的士兵,孙女与他萌生了爱意,最后大河汛期,洪水淹没了一切的悲剧故事。每次望向湖心岛,我总会想起这一个故事,我明白它吸引我的地方不在于一个故事的悲惨动人,而在于它的孤独。就是孤独。试想,一个四周被白茫茫的水围困的小岛,进退无路,只靠一叶小舟维系,进进出出,这小小面积隔离出来的世界,具备了一切贮藏孤独的元素。

  我喜欢这样的极简主义风格。一段线条,阔大的背景,一个点,或者颜色自身的矛盾,都可以带给人素净通透、甜蜜绝望的感受。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春去秋来又一春》就是这样。电影里形同虚设的木门,来回摆渡的小木筏,小和尚的杀生和老和尚的淡然,喷薄欲出的情欲,清心寡欲的律条,进出香客里的少女,像一枚成熟的蜜桃一样的青春,吸引着他吞噬着他……孽缘由此开始。生命一切的隐忍、煎熬,都隐喻在这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这一切都在水的中央。最恐惧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类结构的电影其实很多,《漂流欲室》《荒岛余生》等,狭促的空间和无限膨胀的情欲,在对抗中成为生命最本质的暴露。

  一个湖心岛,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因为它是孤绝、安全、恐惧、寂寞、进退维谷、左右逢源的。朋友告诉我,他曾经一个人在湖心岛待过一天一夜。那时候他把自己当成小舟放逐。在这小小院落般大小的场地,砂砾中覆满了杂草,他躺在地上,觉得湖水在身下晃荡。漫漶上来的水,在他的身边不足一米处停下,白色的泡沫夹杂着河蟹攀爬的足迹,晾晒在阳光下。他闭上眼睛,仿佛躺在无边的大海上。夜晚的时候,他仰望天空,明亮的星星簇拥着一个银色的圆盘,明晃晃的像悬挂在头顶,又浸泡在湖水里。身下青草的气味浓烈的甜腥、鼓噪而卖力鸣唱的青蛙的叫声、几条从水中爬上岸的水蛇,他躺在它们中间,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泰。“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念头像一粒种子,也像一根苇草的根须,很快蔓延起来,生长起来,葳蕤起来,他又一次复活了。

  冬日的冰湖,白雪覆盖。早晨起来,会看到细密的蹄花。那是孤独猎食的狐狸,或者跳跃急奔的兔子。我裹好风衣,戴上帽子,要去看一看冬天的湖心岛。

  第一次走在这样的冰上,无边无际的巨大冰毯,像一个一辈子都难以登幕的舞台。白雪初融,化身为更加冰沁的冰,我走在上面,像跳一场生命的芭蕾。趔趄的脚步,横渡易水的决绝,悲壮得就像《老炮儿》里面的老炮,扛着大刀,演奏出一个时代落幕的挽歌。这里面,每一步都有期待、渴望、勇气和从容,每一步又都有悲欢离合、都有热闹与落寞。

  湖心岛。这个成为我生命诱惑的土地,安静地待在那里。吸引我朝它走去。我愿意像朋友一样,给自己一次涅槃的机会。

  就像我来到这个湖边。

  冬天雪后的湖心岛,与湖面成为一个整体,连颜色也没有丝毫的过渡,它很自然地成为这个湖的一部分。霜凝大地,万物枯败,满地的杂草顶着积雪,成为臃肿的棉絮。一片半人多高的茅草,摇摆的草叶脆脆的,褐色的花朵,像灰白的芦苇的毛絮,静默成一幅画。阳光照射下来,白得晃眼。我逆光而行,眼前全是晃动的彩虹似的气泡。

  一群暗灰色羽毛的小鸟突然呼啦啦从草丛里飞起来,像是麻雀,又像是鹧鸪。这个冬天,小岛上的草籽成为它们最喜爱的粮食。白雪覆盖了一切,覆盖了肮脏、泥泞、疼痛、秘密和信仰。这个村庄的遗址,如今几乎全部湮没在湖水里,不知当年是如何的生龙活虎。那些人呢?去哪里了?

  我划着了火柴,点起了一堆火。枯萎的茅草瞬间燃烧起来,哔哔啵啵的火焰越来越高,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知道,这一团火,点燃的不仅是湖心岛,还是整个冬天的冷寂。热烈的火光映红了湖心四周的雪光,也照耀着我,我抬着被烈火炙烤得热烘烘的双腿,跨过湖心岛,伴随着薄冰裂痕的危险,像在冰上跳一曲芭蕾似的,朝我生命彼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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