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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里的额济纳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184
李方

  

  1

  额济纳旗又叫达来胡布。事实是额济纳旗旗政府所在地是达来胡布镇。无论叫什么吧,都是蒙古语,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更没有研究过蒙古语的人来说,都是拗口的。从银川出发越过贺兰山后,路上的地名,念出来都费劲。登润别立。巴彦浩特。查哈尔滩。苏图木。诺日公苏木。乌吉力。等等吧,有些地名特别长特别难念,加上车速快,你甚至都看不清路标上到底写了多少个汉字。

  但是我们的目标是明确的:额济纳。目的地的指向物很单纯:胡杨林。

  车载导航上的女音提示及时而准确,这个女声一直在不断地提醒:您已超速,请谨慎驾驶。您已超速,请谨慎驾驶。我恨不得对她说:那请您来驾驶吧。请您来看看这八百公里荒无人烟的戈壁滩,看看这一眼望出去笔直的柏油马路能看到二三十公里的距离,您要是还能有耐心开出每小时四十迈的速度而不心急,我服您。

  赭石色的低矮的山丘在遥远处淡出了一条曲线,仅此而已。戈壁滩上是一簇一簇枯黄、淡紫、深红、浅绿各种颜色交织的紧紧抱成团的芨芨草、骆驼蓬或者散落的冰草。在细小的沙砾和顽石之间,必然会顽强地坚韧地同时又很艰难地摇曳着沙葱。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特别耐旱的卑微的植物,构成了戈壁滩地表上的色彩,但由此所造成的浩瀚与深广,同样是震撼人心的。

  就这样一直从这荒凉和微寒的中心,沿着开辟出来的道路走下去吧。

  但是突然地,你就会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会出现一团黑影。慢慢地近了,那个黑影不断地增大,你知道,那是一棵树。

  孤独。

  没有院落,没有人家。就是一棵树。孤零零的一棵树,孤单单的一棵树。该向这棵树问些什么吗?该向这棵树说些什么呢?是谁把你栽植到这渺茫而无任何希望的地方啊;一棵树站立在这儿,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孤单,不寂寞,不惆怅吗?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倒下休息不再站立的信念吗?

  偶尔,会看到,有三棵树错落有致、大小合适地站立在一地。就会深感欣慰,进而纯粹是感动了。多好的一家人。父母、孩子齐全。团团圆圆,健健康康,和和睦睦。尽管戈壁的风是强硬的,戈壁的沙是摔打的,戈壁的水是稀少的。但是有三棵树相望而立,在满是沙土和砾石的地表下面,总算是有了紧紧缠绕、相互连结的根须的啊。

  还有骆驼和羊群。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骆驼是高大和傲慢的。在戈壁滩上生存,似乎应该体量小一些才更有生存的机会。但它就是高大。它缓慢地移动着四蹄,不慌不忙,持重沉稳。在枯焦和寂寥的戈壁上,它似乎只是在散步,在游荡,在转动着它那模样古怪的头颅四下里打望。它有理由傲慢。生存在戈壁滩上的其他任何动物,和它相比,都是矮小低微、不值一提的。它耸立的两座驼峰,是它自带的储备充分的粮仓。家中有粮,心里不慌,它自然不必像羊群一样仓皇。

  一路上就是这样的景象。

  伴随着公路的,是等距离直立的漆黑的电线杆和电线杆上的电线。

  这不是陪伴,只是更加增添了寂寞而已。

  2

  这一刻世界是静止的。因为我没有动。

  我被顶着巨大的金黄色华盖且纹丝不动的胡杨惊得瞠目结舌;我被39万亩黄金盖地气势恢宏的胡杨林震慑得连鞋壳里的脚趾头都不敢动一动。一动,生怕这个瑰丽的梦境就会破灭,这个梦幻般的场景就会消失。

  我也不愿意动。我只转动我的眼珠。

  就是这一转,起了风。看不见的风,从胡杨树上摘下了数不清的叶子,薄薄的带着寸许长叶柄的黄金叶片就开始降雪一般飞散,落雪一样铺满林间的空地和如波翻浪涌的沙丘。

  黄色。黄色。依然是黄色。到处是黄色。座座沙丘是淡黃的,一叶胡杨是金黄的。黄色主宰了这方地域,黄色也覆盖了这片空间。地表之上,是肃穆庄严的需环抱而围的皲裂的黑色的树干;空间之上,是纯净而深邃的、蓝得让人想哭的辽远天空。天蓝。金子承接着这蓝。黑色支撑着金子。黄沙承载着这无以计数的黑的壮士。而宽厚仁慈的大地,盛装了这一切。

  凋零到树空和飘落到沙丘的胡杨的叶子,会被风聚拢到一起。它们如同锯齿状的页面,并不是对生的。最中间的点是最高的,依次向两边低矮下去,像画上去的山峰的侧影,也像自然形成的沙丘的模样。有的一边是三个起伏点,有的一边是四个起伏点。每一片叶子,都是纯净的,都是完整的,都是金色的,没有杂色,也没有虫眼。这些叶片,有些会被风带到更远的地方,有些则会被细砂掩埋,更多的叶片,则会被骆驼吃掉。

  在这里,我又一次见证了骆驼的傲慢。

  它用弯曲的脖子趾高气昂地高举着头颅,旁若无人地反刍着嘴里的叶子,上嘴唇一左一右地来回摆动,就像它的项下挂着座钟。它气定神闲地抬腿迈步,颤动着肉肉的两块驼峰,从我的面前昂然地走过。这时,它眨动着眼皮,极其轻蔑地斜睨了我一眼,突然撅起尾巴,驼粪踊跃而出,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胡杨林的深处。

  它的意思我非常清楚:这个蠢物,竟然只长了两条腿,傻站在这里看什么?

  我自觉而羞愧地转过身,躲到爬满了红柳的沙丘后面。

  因为,它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3

  在胡杨林,活着只是过程,死亡才是常态。

  在起伏的沙丘上,在干涸的河床底,在站立的胡杨的树干中,在倒下的胡杨树的尸体里,在流动的黑河的水面,在裸露的红柳的根部……一场声势浩大的生死存亡在悄无声息、不可明察地进行。

  风在用刀。沙在用力。旱在用气。岁月在用时间。

  风的利刃无处不在。每个深秋,它都毫不留情地摘完所有胡杨的每片叶子,吹干胡杨每根枝条的水分,不遗余力地皲裂树干的表皮,使每棵树的主杆,都成为龟裂的土地。你会看到,成年的胡杨树绽裂的缝隙中,塞满了黄沙。在雨季,冲刷出来的泥沙,就像一个在土堆里干着重活流着汗水的人,在脸上冲出道道泥痕。这张脸,储满了沧桑。

  而倒下去的胡杨,它那庞大的身躯里,几乎都是空的。它内里的血肉,被风化成粉末状的、木质的、松软的颗粒。那些未被掏空、坚实的胡杨的尸骸,则被风沙打磨得惨白如雪,犹如人骨。一截埋入黄沙,一截裸露在外。一座沙丘,从下往上,尸骨累累。

  在每一棵倒下的胡杨的尸体下面,会有厚厚一层“牙签”。这些“牙签”,就是风的尖刀,从胡杨的尸体上坚持不懈剥离下来的。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每一截胡杨的尸骨上,布满了大小一致、异常规则的圆孔。我不相信,这是哪种虫子的牙齿所做的工作。

  风刀是恒久而有力的。这个过程是缓慢的,但又是无比坚韧的。任何人都不会见证这一过程。或许是八年、十年,也或许是三百、五百年,甚至是九千、一万年。

  沙也在用力,不断地将毫无二致的、细小的沙粒从这里移动到那里,不断地蚕食着红柳的根系,也在暗暗地靠近胡杨的树干,一点一点地埋住根须,一寸一寸地堆积。但不知什么时候,沙子明白过来,知道这样用力地推进,反不如大踏步地撤退。细沙突然间溜走了,裸露出了胡杨的粗壮的根须。但即使是再粗壮的根须,也支撑不住胡杨庞大沉重的躯体,在不知不觉中,这棵经历了漫长岁月考验的胡杨,会轰然倒下,一头扎进沙丘。

  黄沙一拥而上,将它掩埋。风沙合谋,缓慢但有效地、蚀骨吸髓地消磨它的躯体。

  额济纳的主导气候无疑是干旱的。那么多死去的河流,证明干旱已经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就。用手抚摸干燥的河岸,汹涌的流水顷刻间从手缝里溜走,留下的,就是河岸上曾经冲刷出来的道道印痕。风,沙,旱,夺走了许多条河流的性命,也让无数的胡杨、红柳、沙棘、沙打旺、骆驼蓬、芦苇、沙蒿、冰草命丧黄沙。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生与死的较量。

  当然现在还看不到输赢,因为时间还在继续,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双方都在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岁月远没有给出结果。

  但是我知道,只有这缓慢、艰难、超凡脱俗的生,才会有这持久、悲壮、不同凡响的死。

  4

  如果不是为了探访沙漠深处的一棵胡杨,把车陷在沙坑里等待救援的话,我不会在戈壁滩上消磨整整一个上午。

  在额济纳的戈壁上行车是需要丰富经验的。你看到戈壁平坦辽阔,坚硬的沙砾上也有明显的辙印,以为你的车子可以轻松快捷地驶过。 其实,有戈壁行车经验的人,是不会沿着已有的辙印前行的。原因是:戈壁也罢,沙漠也好,在地表,都会因为风吹雨淋而板结,没有负重的车加上较快的速度,是可以通过的。但是如果已经有车驶过,后面的车辆沿着前面的印痕行驶,那层板结的脆弱的张力已经消失,从而很容易将车轮陷进虚软的细沙里去。

  等待救援是漫长的:受困的地点不容易描述清楚和准确,救援车辆驶来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地域太过广大了。

  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我有充裕的时间,在戈壁上漫步。

  戈壁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单调。地表上,是砾石和沙土,很少有超过拳头大的坚硬的石头。也并不全是它们。还有高大的胡杨,低矮的沙蒿,也有占据着沙丘的簇簇红柳。

  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从不逾越,也绝不缺位。

  胡杨是戈壁的英雄。一棵也能孤单地站立,三五棵就可以组成颇为壮观的景致,从而控制住脚下的大片土地。而每一丛红柳,都会独霸一座沙丘,尽管沙丘底部的细沙会被风拐走,去了别的地方;也会被雨季的流水掠走,使红柳的根须完全裸露在外,但红柳会紧紧地抱住身下的沙丘,不使它移动。就像穷苦的男人牢牢地抱着他那嫌贫爱富的妻子。骆驼蓬的叶子已经干硬成细小的白色的尖刺,梗茎上也垂吊着绽开了三个瓣的白色的铃铛,把黑色的种子洒落到沙土里。更为弱小的沙蒿、冰草,和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一样,努力地迸发出生命的所有力量,忍受着屈辱和打击,伴随着眼泪和汗水,挣扎在最底层,完成上苍所赋予生命的平等的尊严,艰难地走完一生。

  在戈壁上,如果你撒一泡尿,原本无一物的地面,起码会突然跑出或者飞出三五种叫不出名字来的小动物或者昆虫。通过亿万年的进化和演变,这些物种尽可能地缩小了它们的体量,也改变了它们的颜色,细小到钻进沙砾你就看不见的地步,颜色也跟砂石毫无二致。

  这多么让人感慨:动植物适应环境的能力,其实比人类更高更强更快。

  在戈壁滩上,遇到更多的是骆驼粪。骆驼的粪便刚拉出来是一摊带着圈的淡红色秽物。但戈壁滩上的骆驼粪完全可以把玩。它们全变成了白色的、坚硬的、跟玻璃珠一般的圆球。一摊骆驼粪,经过风沙的风化和打磨,往往会形成几十颗这样的圆珠,半掩半露地散落在细沙里。

  因为突然看见了一条奔跑的寸许长的蜥蜴,我就开始在戈壁上追逐它。它疯狂地逃窜起来,每一次奔跑,都会蹿出去两三米的距离。然后停下来喘一口气。但是很明显,和人的两条腿比起来,还是显得不够远。我追了它十多步,觉出了自己的无聊,就停下了。

  在戈壁的胡杨树上,还会看到喜鹊。这种吉祥的鸟儿,即使你走得很近,它也不会仓皇地飞走。它总是转动着圆圆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你。两只脚不停地跳动着,沿着沙丘移动。当它感觉威胁临近的时候,就飞起来,落到胡杨上,躲到金黄的、繁密的胡杨的叶子中间去了。

  是啊,在茫茫戈壁上找一个落脚点,毕竟是很费劲的事情。

  5

  达来胡布镇的四周,有各种树木,胡杨树只是其一,但却是面积最大数量最多的。额济纳最重要的河流是黑河,跨在这条河上的桥,不多不少,共八座。

  额济纳遍地都是金灿灿的胡杨,遍地都是爬满了红柳的沙丘,黑河遍地流淌,河岸边的苇草随风摇曳,骆驼一步一晃,羊群沿沙丘游弋……

  顺着任何一条能够行车的道路开进去,都会被胡杨林的美色所诱惑,都会被静静流淌的黑河所吸引,都会被枯死的胡杨的尸骸所震撼。

  很多时候,旅游的人们,只是谋求到一个陌生的地域,去感受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活之外的新鲜、新奇和意外的。

  那么,就去拜访人迹罕至的大漠深处的孤独的胡杨吧,就去親近在秋风中枯黄的衰草吧,就去尾随闲庭信步的骆驼吧,就去看望闪耀着落日余晖金灿灿的河水吧……

  天下的远游客,来吧!进入胡杨林的中心和沙漠的深处,去欣赏大自然的美,赞叹大自然的美,感受大自然的美,宣传大自然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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