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在此存在的所有物种都昭示着此地会出一个风云人物。这些物种有山,名菊花山,有与山相依自成一脉的埠,名龙王埠,有水,名古有泉,有树,名柳。他们错落有致,各自据守一方,何况,我们都信风水一说。毕竟汉文化历上下五千年变革穷通,世人最推崇, 最讲究,最认可这一学说。
去祝家村,有的人源于出生,这是无法逃避的事情。他诞生于此,不仅仅是别人的媾欢,还有一个家族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期望。有的人源于游历,却是刻意为之,我属于后者。去祝家的时候,正是春日,从冯刁路上向西,还是乡间土路,我想道路以这样的存世状态,才是它作为阡陌分割线的初衷。目力所及,泥土皆纵横有致。路南是麦子地,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麦子,枯黄已被油绿取代,经过一个冬季的能量积蓄,麦子将要进入爆发的时节。路北是一处果园,是梨花,是似雪的梨花正怒放的时候。土路做了逶迤长巷,尽头是满溢着故乡气息的村庄。
我没有想到这次探寻之旅,会先逢上一堵破败的石墙。所有的偶然都蕴含着必然性,与石墙的相遇也是源于此吧。现在静下心来想,这堵墙涵盖了历史的一段云烟,它如一节站立的历史短片,显影了历史所能深藏的孤绝、迷茫、断裂、破败、枯朽的状态。除此之外,它还能代表什么呢?
从村庄的东面过来,走过一段土路,土路上的车辙覆盖了尘土,连同其他留在土路上的印记都是陈旧的。这段石墙在进入祝家村的路北,过了这段石墙便是村庄。村路是顺向长条的麻黄石铺就,合乎车辙的宽距,齐整是它呈现给世人的视觉感知,麻黄石的边角已经浑圆,作为填充的碎石,也藏起了棱角,它们拥堵在条石之间,岁月无从找寻,印记却时时呈现。
石墙仅余一堵,地基甚高,朋友要帮我拍照,我选择了这堵石墙为背景。它的华年已逝,唯余沧桑,与现实中的我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喜欢这种反差。我在它面前站定,背倚着墙基,双手拢在胸前。我像是听到从石墙里传出的什么声音的召唤,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地基竟高过我的头顶。什么也没有,此刻,石墙、我,连同今日此时刻的世界都出奇的安静。阳光依旧不管不顾地跌落下来,如果细听,或许会听到阳光砸地的声音。墙基的缝隙之间已经没有了灰浆,有风穿透罅隙,发出琐碎的、喁喁的低语。我试图伸出手堵塞住这些罅隙,石墙粗粝的表层传递给我的信息是寒凉的,不知道在经我手抚摸过后,石墙是否能感知到人世间的温度。
这是我第一次到祝家村来,當然不会是最后一次。在此区域工作的五年间,我断断续续地来过多次。这堵石墙如果有感知能力,定会知道我对它的关注,是缘于内心,毫不做作。每次来我都要到石墙面前停留片刻。我想从这堵石墙身上感知一个人的传奇故事,在他从祝家村走出后,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沧海换了桑田,却一次次地回到祝家村人讲述的故事里。他是一座村庄的印记。遗憾的是,这堵石墙在一场夏季的暴雨之后倒塌了,倒掉的确切位置恰恰是在我和石墙合影的地方,没有一丝的偏差。不知道石墙想给我以怎样的隐喻,我竟不能顿悟。
石墙孤立于此,它阻碍了从东面路上过来的目光。它想保护什么,或者是想隐藏什么,这一刻都是未知。当然,此时的石墙不管是以哪一个面示人,都是正面。相应的院落已经倾颓,房屋也已倒塌,只有这堵石墙孤立于此。其所要保护的隐秘部分在我见到它之前已经开敞。在其刚立于此处之时,墙面粉抹过雪白的石灰泥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石灰浆已经剥落,残存的灰浆生了墨黑的墙衣。岁月的痕迹点点裸露,斑驳断续如传说的历史,即使是躲藏无处,也要刻意躲藏。
这处宅子是他的副官的祖居。院子里耸立的几株泡桐树,应该不是刻意种植所为。它们所处的位置毫无章法可言,整个院落全是它们零落的身影。它们高矮不等,粗细不均,只有静默的姿态是统一的。春日上午的阳光覆盖下来,几分煦暖,几分寒凉。泡桐树还没有发芽,花苞尚小,形同光秃的树冠错综交叉,把一方遥远湛蓝的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如同他所处那个时代的故国。古老村庄的幕布上抖落几许春风,摇动的是村庄陈年历史。如果这个村庄是一幅古旧的卷轴画,那么这处石墙就是打开这座村庄的开始部分。
当然,前面我说到了风水,在这里不是单纯的字面本意。古人的堪舆术讲到风就是元气和场能,水就是流动和变化,风水本为相地之术。农人的日常里,风水是要讲究的,并且是绝对的推崇,相士说这里是风水宝地,会出三皇五帝的人物。因此,此地的人们都相信了这方区域带了上天的神谕,在他风声于那个时代后,此地的人更加深信不疑。
这里当属丘陵地域,由此向西则是冲积平原,源于东面大泽山脉的几条水系都归了渤海。虽是丘陵,但也是土壤肥沃,自古以来途经此处的水流卷带了山地的营养物质,将这一方土地滋养得肥美。丘陵地貌造成的该地域北高南低,两侧的丘陵半包围了村庄,如同一把古色古香的太师椅,浑然天成。西侧的龙王埠,东侧的居高丘陵,对祝家村形成了把持守护之势。村南偏东的位置有一方水湾,浑圆无棱,四季水清,干旱的年景,也澄澈照人。临时给我们讲解的村人说这是古时候元帅胸前的“护心镜”。村人用双手在我们面前比作一个圆形,作为动作的契合,村人的面部表情丰富起来,双眼微瞪,脖子稍扭向一侧,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恁说,就那一汪汪水,旱天,涝天就是那么些,恁说神不神?!”这样的说辞,村人给来此游玩的人讲过多少次都不得而知,想必每一个听过的人都心怀了新奇。只是现在,这一汪水已消失不见,仅余一处凹地,布满枯黄的杂草。早年此处应该是一个泉眼,和在其北面的古有泉应同属一处水脉。村人的描述来自老人的口口相传,并深信不疑。
古有泉是后人的称谓。在石墙的东面,直顶着从村内出来的石路,石路在古有泉这里绕了一个弯向北而去。在他主政齐鲁时,想起应该给父老乡亲做一番实实在在的善事,便自己出款,责成手下去祖籍发动村中父老对该处泉眼进行整修。古有泉重建落成的那一天是中华民国十七年古历闰二月二日,公历是一九二八年,农历戊辰年,那一年祥龙抬了两次头。泉水本没有名字,因为古时就有的,就叫古有泉了,名字质朴却也是真实传神。
泉眼静默,它干涸的时间太久,久到忘记了自己作为一眼泉水存在的意义,久到忘记了水是要流动的实质。它的存在寄托了水单纯的字面意思,也有作为风水大的意义。早年泉眼喷涌,流动的泉水出古有泉向南,围着村子绕一个大的半圆,到村西,直线与古有泉在一条线上,水线消失的地方和村东的古有泉在一个点上。河道为泉水冲刷而成,不是人为的产物。泉水流经大半个村庄,到此处便是终点,没有丝毫积蓄。它的来路脉络清晰,去路也只是一段过程,消失得神秘,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好奇之人把河道继续向西开挖,泉水懒得理睬他的刻意之举,到此终止,不再前进半毫。河道两岸栽植了垂柳,柳丝长到近地面,堤坝上垂柳的丝绦已经探到堤坝以下,如果有水流,会不会探到水面也未可知。村人说此河道自古以来称为玉带,古有泉流出的水称为龙泉水,合称“龙泉玉带水”,这是龙脉,只滋养祝家村。
今天所看到的古有泉,是近年重新修建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运动,这里作为封建残余被损毁。石碑字面全部遭到硬质器具的凿打。村人指着古有泉三个字,找出损伤的痕迹。整修古有泉重新凿刻碑面时,因为以前损毁得严重,碑面磨去了几公分厚,如果再继续磨,怕这些字彻底毁掉,故而停止。这样也好,不丢失原貌,又带了后来的创伤经历,虽然字体缩小许多,也比彻底的毁掉重新写过要好太多。古有泉这三个字当然是他写的,村人说,他上过三年私塾,虽说是书读的少,毕竟还是有一些书法的童子功力在。
重新整修的古有泉用花岗岩做了护栏。护栏对称,虽小,也有中国古建筑的况味,颇有对称严谨天地守恒的意义。半圆的护栏开门向西,迎着从村里蜿蜒出来的村路。泉眼的地面也是花岗岩铺就,我们绕泉眼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异之处。村人指给我们看,泉眼是用八块花岗岩石板围成,像是推倒的古时帅印,帅印的底边座北,帅印直对着村里出来的石路。这样的风水格局于他无利,只因听信了术士的谎言,术士的谎言来自另一派系政客的教诲,他的家国梦日日受从这条石路上过往行人的冲撞践踏,最终梦碎殒于中年。他的离世再次成就其“义”。
他执政济南时,在老家大兴土木。此时他的威势如日中天,严重影响到另一蒋姓政客。蒋问计于身边术士,术士告他,只需派他去慰问于他,送些建筑物资与金钱,他有办法必破其格局。果然,他听从了蒋姓政客术士的谎言,临时改变设计,把本来的半个故宫建成了洋土不分的景观。蒋姓政客计成。旷日持久的纷争,战场炮火连天,是明枪。尔虞我诈的斗角,心智兵不血刃,是暗箭。
尚未进入他的村庄,仅一处小小的相遇已经给我足够多的信息量,我需要记住一些场景,或者是消化一些東西。斜倚护栏,于此小憩,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境趋于柔缓。春日的暖阳朗照后背,感觉整个身心都是暖的。看到的每一处景象都因为暖暖的阳光变得和煦。春光盛大,不知道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是否有这样的阳光。沿着麻黄条石铺成的路奔跑过几位少年,恍惚是他曾经给予此处的身影吧。一副担杖,两只水桶,踏着晨光,步着斜阳,从少年到青年,一路惺忪水渍,半世坎坷人生,都以此为起点。东北、俄罗斯、上海、东瀛、山东,终于北京的荒丘。
顺着麻黄条石铺成的石路进村,上得一处缓坡,石路紧挨着的南侧有一棵大树,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树。从冯刁路上下来时,便看到它据守此处,我以为是一棵古槐,黑魆魆的树身,虬曲的枝干,让我想到无休止的风雨。近观却是一棵柳树,树身向北斜倚,树冠遮住了进村的石路,穿过干枯枝桠的阳光,砸碎一地的光景。后来得知,柳树有百年的历史,中腔已是朽败,最终毁于夏季的一场雷雨,一个暴雷,一击便中,柳树从根部爆裂,躯干粉碎。百年风雨沧桑,只是一个时间概念,始此归零。
石路歪歪扭扭的到了村西,石路两边的住宅还是旧时样貌,离石路远的是现代的建筑。旧宅的排列无序错落,想必还是风水使然。对于风水的传承,无序就是最好的秩序。石路、古宅仍固执地传承着从前的排列格局,时间恍若无改。石路西首路北是一处高宅大院。高宅尚余四间,其中东首一间是过道,向西三间是门房,比周边的房屋高出一层房基。大院的东墙是现代的红砖砌成,西墙则保存了原始的样貌。青砖灰缝。从院墙的建筑格式推测,院子应该是三进的,后面的两排房屋都只剩了残缺的檐墙部分。空落的院子里杂乱生长着许多树木,泡桐居多,均参天耸立。此处的桐花别于村外,竟有了开放的暖意,隐隐的、淡紫的色彩把灰黑的植株虚构出了一线生机。在来祝家村之前就知道这里唯余督办府的门房,想必就是这里。问询经过的村人,所知不虚。现在这里做了祝家村的村委办公室。这应该是最奢侈、格次最高的村委办公室。
督办府于此时、此情、此景是清寂的。盛况不再,时光无从凭藉,清寂的不仅是它的外在,如果其有内里,想必也是孤独的。毕竟其自落成那日始,便与周边的邻舍形成绝对的反差。它是贫家的显秀,它的风光,不是一般人所能洞悉的。它坚守于此,似乎是为了对一个人曾经的风光显赫做一个印证。他的历史不仅仅是自己单纯的生命历程。他刚知天命的一生充满戏谑、诡谲、残暴、忠义、风雨、苦难、贫寒、富贵等从词义上讲绝对是反义词的演进。当然此是后人的评述,且大多以讨伐为目的。
时间倥偬,蹉跎凭空。
那日该是黄道吉日,时值农历正月,督办府落成。其居乡野当是福地,也是其肇始此地的本意。远居北平大都市的梅兰芳在此荒僻小村扭转腰身,微蹲娇躯,兰花指斜出,汪汪似水的眼光抛向了此处高远的天空,那方天空应该是空的明净、湛蓝。各派名伶,各式曲牌,各色行头纷纷登场。诸如马连良、张君秋等众多名动京师的大家齐聚乡野。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奇怪有趣的现象。名伶所到之处,必有大贵显要在侧相伴。如鱼水共生。此时也不例外,鲁地的军政大员、商贾巨擘闻风而动,是他的特殊身份使然。此时,此地已是山东形式意义上的中心地带。
至今日,这栋门楼稍显破败。黑色的门扉高耸,花岗岩堆砌的台阶一如旧年的白,房舍的色调清灰,其昔日的奢华、威严、庄重皆归隐于时光的背后。大门落了铁将军,联系了村委的人,结果在外地不能过来,我们只好绕着院子粗略地看一遍。大门上贴了一幅对联,红彤彤的色彩还在,笔墨也鲜亮。上联:评说金瓯待升平,下联:弄潮冰轮起风云。不明白联语的确切意思,想来应该不是单纯的字面解。经过多方打听,此对联是另一个村的人书写。这个人每年春节,都提前写好对联,来这里张贴出来。每年的对联内容都不同。村人给我说了前几年的对联。“沙场曾效周亚夫,虎帐常问张子房”;“金瓯破碎寒门跃出上将军,灭国绝世杜版咸休宣圣人”。
督办府的东面挨着一条胡同,胡同不深,但阔,顶多算是半条胡同。一幢老宅紧贴着督办府后堂的东山墙,南屋却不及督办府的中厅。胡同由督办府的中厅和门房的距离,与东面的民宅夹峙形成,呈右拐尺的形状。老宅的外门在右拐尺的顶端,匿在前邻的房后,从大街上看不到老宅的街门。看得出,这条胡同独属于老宅的主人,它在此与督办府没有任何的瓜葛,只是方便老宅主人的进进出出。
第一次来,外在感官皆平白无奇,和其它曾经参观过的古建筑没什么区别。虽说是督办府,一个近现代军阀的祖居府邸,从现存的建筑规模来看,甚至于还没有一个地主庄园来的奢华。没有向导,村人所知也是零碎,详问一些细节皆不知,要么就是网上看来的资料数据做一个贩说,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无果,只能是返程。不走回头路,沿着石路一直向西,看到了村南的玉带河道,河道两岸上的垂柳已经开始冒出叶芽,春日的空气清亮,柳丝无力,低拂,嫩绿的色彩涌将过来,将安稳的内心搅出层层涟漪,关于他的传说在层层的涟漪里时隐时现。
不得不承认,他给予我的认知也是零碎的,如同是一张张网扣或大或小的残缺网片,试着打捞起什么,却又无从下手。对于历史,不管是凭籍文字,还是寄予了文字意义的现状,我们都是看客,探寻的目光永不能抵达时光深处,人心更不可测。违心的、假借的、默然的、糊涂的,都无从相知。
工作上的便利,只要下乡从附近经过,我总要刻意绕到这里,来一次就是对这些网片的勾连,来的次数多了,零碎的网片就是一张完整的網。关于他的传说,如一尾鱼,在这张网里开始鲜活呈现,自由游弋。
再来已是盛夏,覆原路。前次看到的物事一一铺展。照例还是古有泉、石墙、玉带河道、古柳、石条路、古宅。石墙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透出些许暖意,路南柳树的枝条轻柔地搭上石墙。近一个世纪的风雨,近一个世纪的对望相守,它们已经忘却了沧桑。在这个夏日,柳树依旧葳蕤,石墙依旧秉持站立的本能。从古有泉延伸出的玉带河道被荒草覆盖,葱绿荒草虚拟了流水的本意,河道之上的柳树皆葳蕤繁茂。也是这个夏日,在我们离去后不久的一次雷雨,古柳、石墙皆罹难。
来之前联系了元玺兄,他已在村委办公室门前等候,督办府大门洞开。这次督办府已不再陌生,此时我踏进的不仅仅是现实的督办府,更想打开实质意义上的督办府。作为一代军阀,生于乱世,他留给世人更多的是笑柄、不解,骂名等身。门扉如智者静立,以缄默的姿态等待我的到来。我不是第一个来此观望的游人,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门扉也有惰性,不会去想这众多的游人来此的目的,一直不肯述说其当年意气风发,坐帐演武厅的辉煌时刻。经年戏说,一个真实的他早已隐去,跃然纸面的也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图像,被无数双手抚摸,添加了各种色彩,书写了无数的文字,背离真实的他越来越远。或许他不会在乎这样的修饰与描述。他只是他,一个从乡野走入乱世,想驾驭乱世,争一世英名,并无意于后世的片字述评。
上午的阳光沿着门楼的檐角斜照,自然分割了阴阳。从阳至阴,我只几步的行走。再从阴至阳也是几步。他于这尘世,即使是万人相拥也是千山独上,万水独行。谁能解其草莽立世下的真实内心?门内照壁迎面,遮住了院子内里的景象。照壁的灰皮大多已经剥落,黄色油漆书写的楷体只有“思想”二字可清晰辨认,这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早年在照壁的左下角曾绘有上古神兽“贪”,右上角绘有太阳。寓意表现手法简单易懂,当是他的雄心,壮志。
泡桐树已经繁茂,绿意高过照壁。它或许是记住了在春日我对它的观望,此刻迫不及待地探过照壁迎接我的到来,它是这个院子的真正主人。进入督办府之前,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在照壁前站定时,我关注的目光俱停留在“贪”吞日的意境里,由此想到曾经的主人的辉煌与自负。
此地风水对门与照壁给予了太多私己的想法,也有的是刻意的理解。门与照壁不能单纯地理解成一家主人的脸面。“关上门是一家人”,有包容,有防御,门里是自家的天地,足可安居,尽享和乐。他曾经把旧年飘摇故国也当做是自家的庭院。“自日军占领沈阳后,即有日人不断来访,询问余之宗旨,有无出山之意,均被余拒绝。譬如一家兄弟,在平日常闹意见,但若陡遇大盗入室,占据祖业遗产,当此之时,恐此家之兄弟无一乐于助盗借力,平分祖业者。”书有记载,为其亲言。在想为祝家村写一段文字的时候,他的这番说辞我一直放在手机的记事本里,时时翻检,力求从这段文字中读出一个真实的他来。
绕过照壁,内院已经与脑子里千万次勾勒的形状背离甚远。泡桐树的荫影遮盖了满地荒败。演武厅已经无存,传说可藉的风物在夏日盛大的阳光下再次凭空寄托。庭前的汉白玉石阶还在,石阶两侧的一对石狮一直保持蹲守的姿态。石狮已经被凿打过,上嘴唇皆荡然无存,一只少了一条腿。它们居此想把持的,或者是想维护的,不管是形式,还是实质,俱已随时光消散。陡余一地瓦砾,残损破败。几蓬翠草,岁枯岁荣。
督办府三进,演武厅为中,后院曾有二层小楼,院子各进之间均建有东西厢房,现俱已拆毁。演武厅西侧的厢房只留了一个轮廓,已经没有房顶,檐墙尚在。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泥坯封存了窗户,也禁不住风吹雨打,泥坯脱落,花格的窗户隐隐地透过桐树、刺槐的枝叶,偷窥我们一行人的动向。门扉敞开,门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虽行役,草莽于世,但还是讲究一点风水格局的。何况他生于乡野民间,受民间传说浸染日久。其曾于督办府后建有花园,占地十余亩。相传初为故宫御花园的翻版,因为蒋姓政客术士的筹谋,重新修改了建设规划,以中西合璧为要。花园落成之时,当地人私下皆言,不伦不类,此为听闻。其年乡野,尚中式,外来物事皆藐小状。然今人描述后花园之精美,设计之精巧是为高格,终为喟叹。
僻壤乡野,格局以贵贱论,风水既破,便无力承载以贵为背负要旨的建筑群落,他所给予的厚望尚未开始便已经预示着结束。督办府落成日的繁华犹记,谁也无法预知其已经走在一条毁亡的路上,风光仅是表象。解放初期,当政组织者曾发动本村村民分他的田产,村民不忍。他风光时,对村人多有照拂。曾有乡谚:会说掖县话,便把洋刀挎。从村子里跟随了他行役的,最小的官职也是连长,有的做了他的财务总监,有的被他保送国外进修。后组织者发动了其他十八个村的贫农分解了他偌大的家资,不能搬运的田产有的归了村集体,有的归了大集体。对督办府和其他遗留物产毁的最彻底的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精美的汉白玉雕刻敲做了碎石,演武厅、楼房、花园、家庙、古有泉尽皆拆毁。
紧挨着督办府的西侧为南北通透的石路,同样意义的石路,这里显得杂乱,多以碎石铺成。墙基与路面有近半米的落差,显得院子高大,院墙保持齐整的初始面貌,院内的树木皆持昂扬向上的姿态。从村南豁口跑来的风,把落在路面上的细碎树叶翻卷着,追逐着我们行走的脚步。
向北不远有土墙傲立,南北走向。土墙有一米多宽,两米多高,风雨侵蚀也不能减其半分雄厚之力。元玺兄说,土墙保护着早年的祝家村,墙体上有射击孔,类似于寨墙。两侧有大青砖维护,土墙为填充物,上好的粘质土,用小米粥搅拌、夯实,这样的墙体结实,抗打击。现在保存完好的一段在北侧,墙体已经生了墙衣。我在土墙的根部看到一块脱落的墙体,完全的土料,用脚猛踹,也不能使它四散,仅仅是表层的泥土做了脱落,是风化的结果也未知。
路西,与督办府相隔不远便是下院。用于下人居住。现有遗存,院子已做他用。下院西面是麦田,他的时代,这里曾是兵营。兵营占地面积颇大,近百亩,与玉带河一路之隔。可以想想看,一介僻壤,众多兵士操练于此,该是何等壮观。兵营毁于战乱,在抗日烽火烧到这里时,兵营的建材用于修建了备战工事。
他上过几年私塾,行马山河,饱尝没有文化的苦恼。在兴建督办府时,同时修建了倡武学校,不但对部队的士官讲授文化知识,本村及周边村庄的想学习的乡亲也可以一并参加。1926年,其在济南执政时,主持组建了山东大学,自此开始,历史上有了山东大学的名号。传说他极擅写打油诗,疯传的版本多偏狭、戏谑,有的却含大意。
也有祭祖之地,是为家庙。传闻是从别处拆建而来。从现存的石雕,可知其精美。多以明代雕法。何况工期短,不可能有此精美雕工。在督办府看到的石狮基座,雕刻了梅兰竹菊牡丹,即使是已经破损,也难掩其华美。
不得不承认,元玺兄是有心人,他的讲述已经摒弃了许多道听途说。他自进入村委工作至今,一直在搜集关于他的史料,有村人前辈的亲临,有村里古迹的印证,一个真实的他开始清晰呈现。
他落草于贫家,少时给東家放牛,因为牛丢了,东家下手颇重,差点改写历史进程。在他发迹那个时代,每次回乡省亲,都要去东家拜望,全不念当年遭际。其仁义当显一斑。当年兴建督办府时,原本计划向东扩展,可与后面的花园形成方正之风水。无奈东邻万千不愿挪移家宅。他曾应诺,只要东邻搬迁,他用每摞五个银元填齐相邻的胡同作为搬迁补偿。东邻不允,他也终未扭其意,至今相安。
史料曾记载,1925年,其勾结日人残酷镇压青岛日商纱厂工人罢工,造成“青岛惨案”。时间的跨度改变了一个人的誓言。他曾说过的以国比作家园的说辞让我困惑。日商代表着侵略者的利益,当年他的说辞是在何种背景下发生了偏差改变,这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外人总无法解读。
世间传闻必有根源。他行于世,多不拘常理。自他离开胞衣地背井远去,行是否端,思是否正,便不再属于这个村庄,外面的世界太乱,想让一个识字无多,道理仅仅是信奉填饱肚子的乡下粗野汉子,在泥沙俱下的浊流中独善其身,又何其难。
来过既有印记,世间总有评说。1932年9月3日,济南火车站的枪声之后,其精心构建的个人世界瞬间瓦解。
塾师祝修德为其起名宗昌,取昌盛家族之意。他姓张,他的属相为龙,生于阳历一八八一年二月十三日,农历庚辰年,正月十五日,那一年正月初五立春。
春天适合于生发,或者是开创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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