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
? ? ? ? ? ? ? ? ? ? ? ? ?——纳博科夫
1
一座桥降生了,便拥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寿命,就像一个人。人很容易在疾病的侵袭下走向夭折或者坠入黑暗的深渊。一座桥也很容易腐朽或者在烽火战乱之中走向衰败和坍塌。
一座桥引领一个两个方向,从桥上走过,一条路蚯蚓似地蜿蜒着伸向遥远的地方。我想念幼时,年幼的我站在桥底,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听在耳里。一个人从路上走过,脚步声落在路上,掉入耳朵里。熟悉的人打这儿经过,我在心底摸索着这个人的名字与模样,一张口,上面那个人就应了声。一个人的脚步声也是有性格有生命的,或轻或重,或急或缓。 许多人走在这条厚重的路上,一走就几十年。他们把路的一层又一层肌肤剥离开来,自己也跟着苍老下来。
年长后,我总是会从普通事物中敏感地意识到其间潜藏着的生存寓言。夕阳下,我一步一步缓缓从桥上走过,转身回头,看见自己的脚印清晰地留在桥面。对面一个人走过来,踩在我的脚印上,我原本清晰的脚印迅速模糊混乱起来。时光的巨流渐渐模糊撕裂了一个个脚印,只剩下一座桥。模糊消失的脚印,让我想起村里盛传多年关于收脚印的传说。这样的传说带着神秘气息,黑暗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涌动。年幼时,祖母一本正经跟我讲述着这些邪乎的事情,在村里,一个人临死之前,他的魂魄风一样掠过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座桥、每一条路,把自己曾经留下的脚印完好无损收回来。一辈子走过的路留下的脚印,临死之前要全部收回来,那该要收多久?
信佛的祖母对于收脚印这样的民间传说深信不疑,为了证明它的真实性,祖母有板有眼地跟我讲起了她年轻时夭折的弟弟。这些事情细节生动,有血有肉,散发着一股深深的悲伤。祖母说,临终前几天,她弟弟躺在床上,已经是奄奄一息。一天黄昏,弟弟忽然开口对她说:姐姐,我现在好累,每天要走很长很长的路,一天下来腿走得很酸。祖母听了心底一惊,心生疑惑,明明躺在床上,躺在我的怀抱里,怎么会去走路,即使走,怎么走得动。弟弟有气无力地说,姐姐,我在收脚印呢。几天后,祖母弟弟就去世了。祖母每次说完都陷入沉思之中,她苍老的灵魂好像跟着他弟弟走远,她仿佛时刻准备着去收回自己一生的脚印。
时光充当了收割者的角色,它把一个个曾经鲜活无比的脚印收走。
一座桥的坚硬,映衬出人的卑微与脆弱。石拱桥圆形的弧度,从水流的河面缓缓升起,抵达桥的顶端后,又缓缓重新坠入水流之中。石拱桥的圆形弧度,恰恰隐喻着人生的跌宕起伏。
桥带着古朴的气息,它在默默诉说一个时代的繁华与苍凉。依然不断有人从古老的桥上走过,只是零零落落。几个农妇背着孩子从桥上走过,而后拐向另一条路,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桥下有一口古井,水质甘甜,沁人心脾。在古井边游走,久居城市的我们容易想起尘封的过往。一口古井,如陷阱般,轻易间我们就掉了进去。把一颗石块儿投进记忆的这口井里,便会依着记忆的频率激荡出心灵的火花,或深或浅,或浓或淡,因人而异。在喧嚣的都市,古井是一个精神符号,亦是一首乡村文明的挽歌。在古井旁,手伸进水里,丝丝凉意从手指间攀爬而上,像是闻到了旧时光的气息,凉凉的,那么温润却又那么忧伤。古井是温馨的,也是怀旧的,它轻易间就让我们深陷在记忆的漩涡里而无法自拔。我趴在古井边,把一颗久握在手的石块儿投进去。石块儿缓缓沉入水中,清浅的水花微微溅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转瞬,石块儿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影无踪,唯有微弱的回音在耳边沉浮。我想着自己也似一颗小小的石头,投在岁月的这口井里,激荡不起任何波澜,而后便悄无声息地沉入井底。桥静静地矗立在河流之上,静听江水流淌的声音。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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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每一条河流都是孤独的,它渴望一座与自己长相厮守的桥。每一座桥都是条通往异乡的路。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隔壁县的重点高中。每次回家,假期即将结束时,我必须走三公里的路,而后穿过一条长长的河流,再走四公里的路,赶到小镇的汽车站,乘坐最早的那趟班车返回学校上课。路途再遥远,家在心里总是那么近。星期五下课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走在通往家里的那条漆黑小路上,心情却是欢愉的,心底仿佛点燃了一盏明灯。远远地,我看见那盏熟悉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着,伴随着悦耳的碗筷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声音,饭菜淡淡的香味仿佛也随风飘到鼻尖。那时初次离家去隔壁县城读书,心底分外念家。我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条河流正干枯着,需要母亲河的滋润和灌溉。
母亲劝我星期天下午回,这样就不会那么匆忙劳累。我固执地坚持着星期一早上才走。那时父亲和哥哥都在外打工,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重活干多了就会疼痛难忍。我想晚点儿回去,替母亲多做点儿事。
星期一,晨曦微露时,我带着母亲给我准备好的米和菜上路。晨雾弥漫,我走了几步路,再回首,浓浓雾气早已模糊了母亲的身影。行走了两三里路,抵达河流边时,浓雾渐渐淡去。河流有近一百米宽,河面微波荡漾,晨雾飘荡着,缓缓升起。?有一条乌棚船停靠在岸边,等岸边的人陆续上船后,面色黝黑的船夫撑着桨,嫻熟地淌过河中激流。
坐一次船要五块钱,为了节省五块钱,我没有选择乘船。我紧捏着手中皱巴巴的十块钱,那是母亲昨日清晨早起在集市上卖了20个鸡蛋换来的。家里那只下蛋的老母鸡每次在院落里咯咯咯的叫唤时,母亲总是满脸笑容。我把随身携带的米和菜递给一个比较熟的同学,让他上岸后把米和菜放在岸边干净的地方就可以。
河流带着一股凉意,我一头扎进水中,那股凉意瞬间侵入我的肌肤深处。船上不时传来吆喝吹口哨的声音,我在水流中奋力游着,浑身发烫,适才包裹着的那丝冰凉转瞬无影无踪。船靠岸不久,我也顺利游到了岸边。晨风裹着丝丝寒意袭来,我站在岸边,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激荡而起的涟漪消逝在水流之中,我站在岸边,朝水中张望,看见自己生命清晰的倒影。
一次横渡河流,游到水中央,我忽然腿抽筋,右脚使不上力。我使劲挣扎着,原本轻盈无比的身体却迅速往水中沉下去。水一点点把我淹没,抬头的瞬间,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正笼罩在我头顶。我在水中挣扎着,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使勁拍打着双手,做出求救的姿势。求救迅速得到了回应,我隐约听见不远处引起一阵惊慌,紧接着一个人跳入水中。我被迅速救上岸。在岸上喘息的片刻,我看见适才试图吞噬我的那个巨大旋涡早已恢复平静,凹陷的水涡变成微波荡漾的水流,平稳有序地流淌着。水,是技艺高超的魔法师,随意变换着自己的形状。
来不及平稳内心恐慌的余波,我背着半袋子米和一罐子菜匆匆往小镇的汽车站飞奔而去。赶到学校不久,母亲托人从远方给我捎来口信。母亲叫我回个电话给她,她晚上9点半在河岸边的张婶家等我电话。家里没有安装电话,父亲通常都是先打电话给张婶约定通话的时间,然后再由张婶通知母亲过来接电话。夜已经深了,月亮弯成镰刀的形状,下课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浓浓的夜色里,脑海里浮现出母亲频频等待的那一幕。电话里,母亲露出紧张恐慌的情绪,一再叮嘱我以后回家过河时千万要坐船。你爸爸刚寄回500块,家里有钱呢,下次回来千万别游泳过河了。母亲一脸心酸地说着,话语里仿佛带着哗哗的水声。张婶的家沿河而居,放下电话,我脑海里就不停呈现着夜色中,母亲拿着手电筒沿着河流的方向回去的情景。心地善良的母亲肯定会在我溺水的地方驻足良久。
一年后的夏天,一座崭新的木桥横跨在河流两岸。村里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们默默为那些远逝的亡灵祈祷。母亲在门前上了一炷香,默默祈求。河流以吞噬年幼的生命方式,要挟警醒着岸上的生灵。河流哗哗的流淌着,它坚持不懈的呼唤,终于换来一座桥的诞生。
每一座桥都沾染着水的影子,每一滴水映射出桥的模样。一座桥,一弯流水,一叶轻舟,橹声荡漾,不见人影,像极了一幅意味深长的山水画。桥与水形影不离,每一弯水之后,都会倒影出一座桥的倩影。
站在桥上,俯仰之间,河水依旧流淌着,水流不管不顾,哗哗流淌的水声仿佛时间的足音。沿河而居,夜晚能听见船桨划破水流的声音。水流的存在,孕育着一座座桥和一条条船的诞生,它们在能工巧匠的雕琢下,纷纷降临尘世。
雨,起初精灵一般,踩着轻盈的步履,从天而降;紧接着,雨神像是玩儿够了一般,忽然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下起来,急速而激烈。雨遮遮掩掩,最终露出狐狸尾巴。温柔的雨,撕破脸皮,忽然露出狰狞的面孔。雨落在干枯的稻田里,落在干瘪的树叶上,落在房檐的每一块儿瓦片上,每一件细小的事物笼罩在雨雾之中,接收着雨水的抚摸或者抽打。大地的律动浓缩在一滴细小雨水中,从一滴雨水开始,寂静的大地开始活泛起来。雨水从天而降,流遍大地,缓缓流进河床之中,汇聚成一条汹涌的河流。一滴滴迅速移动的水引发了整个世界的共振。多年前那个把我从湍急水流中救上岸的中年男子,后来溺死于河流之中。暗夜里,他扛着锄头行走在河流边,连绵的雨让河流水位暴涨,他脚一滑,整个身体跌入河流之中。带着复仇色彩的河流,瞬间就把他席卷到水流之中,来不及让他喘息,也来不及给他时间呼救。夜色掩盖了他慌乱拍打着的双手,喧嚣的洪流淹没了他微弱呼救的声音。连绵的雨让河流在短暂的时间里力量倍增,它咆哮着,肆无忌惮。暴涨的河流不断冲击着横跨河岸两端的木桥,新搭建的木桥孩子一般,被汹涌的河流吓坏了,瑟瑟颤抖着,发出摇晃的声音。
水,夜以继日,马不停蹄,暗示着河流的不朽和生生不息。河床是大地的血管,水是大地顺畅流动的血液,它跳动的脉搏引领着水流动的方向。多年以后,大地伤痕累累,曾经奔腾不息的河流已经枯竭,裸露出肋骨横突的河床,满溢着水气息的船搁浅在河床上,浑身弥漫着腐朽的气息,一只乌鸦忽然从船篷里飞出来,箭一般朝天际飞去。调皮的孩子光着脚丫子在河床上捡拾鹅卵石玩耍,河流激荡时,这里几乎是禁地,大人们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跑到这里来玩耍,他们担心年幼的孩子会重蹈别人的覆辙,溺亡在河流之中。现在,河流曾经带给他们的恐慌随着河流的枯竭消失得无影无踪。河床坑坑洼洼,避孕套、动物腐烂的尸体、白色塑料袋以及树木折断的残枝,一条河的内脏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村里人面前,河流身上携带着的神秘气息荡然无存。人们一直以为隐秘的河流带着某种神秘色彩,河床底部一定也潜藏着某种灵性的动物,但裸露的河床上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东西确是如此熟悉,那是他们自己亲手丢掉的东西。丢失神秘感的河床让他们感到失望透顶。桥静静地躺在干枯的河床之上,调皮的孩子把一根厚实的树藤绑在桥的左右两边,一脸兴奋地玩着荡秋千。他们不慎掉到河里,又迅速爬了上来,脸上挂着游戏所带来的快乐。没有水的河,小孩子也不放在眼里。
宽阔河床模糊了人的视线,河流对岸茂盛的草木隐约可见,我牵着牛站在河的这一边,一脸羡慕地凝望着河对岸的风景。每座桥都通往一个方向。我从桥上走过去,走到河流之岸,眼前的视野顿时豁然开朗起来,几条小路从桥边蜿蜒着伸向远处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你可以从稻田边这条小路走过去,你也可以选择从那条铺满碎石子的小路上走过去。宽阔的马路上,汽车疾驰而过,激荡起一路的灰尘。我站在远处,隐约看见灰尘飘荡在半空中,又缓缓地落下去。
我从桥上走过的一刹那,新生活的画面迅速在脑海里呈现,远方的风景已经向我敞开怀抱,而我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正慢慢往后退去。我看见村里许多人从桥上走过,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多年后不再回到村庄,仿佛消失了一般。黄昏时分,年愈八旬的祖父背着双手从桥上走过,他一步一停地走着,走到马路上,朝马路延伸的方向张望了几眼,又一个转身,慢慢沿路返回,走过人迹寥落的桥,回到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祖父走到村头的大榕树下,看见瞎姑端着破旧的瓷碗,拄着拐杖,正原地打着转。一群调皮的孩子逗弄着瞎姑朝一条死胡同走去。祖父呵斥了一声,大声喊道,瞎婆,那是一条死路,这些小屁孩正逗你玩呢。瞎婆嘴里磨磨唧唧,一边骂着身边的小孩,一边拄着拐杖重新回到大道上。
每座桥都是一条路,每条路承载着一个意义,它指明一个方向,帮你抵达一个地方。祖父走上了通向茶馆的那条路,晚风袭来,一片枯黄叶子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从一出生,祖父就走在这条路上,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路一直就横躺在那里。八十多年前,祖父出生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在这里了。祖父肯定不是第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这些都无从考究、无从知晓,但他是村里同龄人中最后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一两年,许多跟他一起长大的都莫名奇妙得癌症去世了,他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体一点点坏掉,直至完全瘫痪。他们一步也难以迈动,微弱的鼻息从有到无,亲人最后把他们的身体搬到了泥土深处。他们走了,那条路还在那里。那些死去的人像一条条坏死的路一般,路面杂草丛生,带着腐朽的气息,被人废弃一旁。人行走在路上,脚摩擦着路,路磨着人,路上的灰尘一点一滴地沾在他们鞋上、脚上,直至多年后把他们完全淹没。想着自己是同龄人中最后一个还走在路上的人,祖父有一些满意,也有一些孤独和忧伤。
那是一条死路,深夜回家的路上,祖父不停念叨着这句话,像嘴里咀嚼着什么,慢慢渗出丝丝味道来。深夜躺在床上,祖父摸着自己瘦弱的身躯,窗外月光洒落在他满是褶皱的脸上。那是一条死路,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瞬间点中祖父的要害。祖父没想到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包含着被简化的人类生存寓言。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奔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这同样是一条死路,一条赴死之路,却暂时被生活的琐事所淹没。
几天后,一个年愈八旬的老人坐着小轿车回到了村里,他重新在村里住下,就再也没打算回去。这是一个背井离乡四十多年的老人,跟祖父同龄,是祖父幼时的好伙伴,祖父让我称呼他康爷。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祖父和康爷一起走在通往茶馆的那条主路上,他们一起聊着天,津津有味地说着过去的那些事情。虽然同龄,祖父明显比康爷苍老许多。祖父暗黑的皮肤密布着老年斑,康爷却精神矍铄,皮肤白皙。我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汇报给母亲,母亲一脸不屑地说,城里人有钱,肯定保养得好。你好好学习,以后把娘也带到城里去。母亲说着说着忽然冲我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美梦成真一般。
落叶归根,康叔这次回来,就不想再离开了。祖父慢慢意识到,再过几年,这一辈同龄人中,最后还能走在这条路上的应该就是康叔了。祖父有点儿哀伤地想着,想久了,也就慢慢释然了。这条通往茶馆的路,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走完了。路程很短,但他们走了一辈子,路依然在这里,路没什么大的变化。远远望去,只是厚厚的路面变得单薄了一些。现在,走路成为一种享受。他们的两条腿在路上奔波了一辈子,他们如今真正静下心来,想静静地走一下村里的小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走不动了。十五分钟的路,他们却走得有点儿疲惫。
除了河边的那座桥,村里还有许多条路。村里的大路和小路纵横交错,形成了一条密集的网,人们就在这张无形的网里鱼一样游荡着,时而上帝垂下一根钓竿,把人钩走。一整天,我都在路上走着。每条路都通往一个方向,这些通往厕所、稻田、菜园子、诊所、学校以及茶馆的路,提前帮我把一天甚至一生的行程安排好,它们让我虚空的一生忽然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人们在村庄里的这些路上走着,这里不堵车,一点儿也不拥挤,他们想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但他们始终也走不到哪里去。他们一辈子就呆在村子里。在异乡跋涉万里路的康叔,转了一个圈,最终又回到了村里。村里的这些路依然在那里,未曾发生多大的变化,而他却早已乡音未改鬓毛衰。康叔独自在村里走着,走着走着却迷了路,后来在买豆腐的老张指引下,才回到家门口。巴掌大的村庄,怎么会迷路呢?买豆腐的老张自言自语着。村里的几条主路没发生变化,小路早已面目全非,是路通往的每一座房子都已不再是原来的房子。康叔在村里迷路的事传到祖父耳里,祖父禁不住想起了他唯一的那次进城,天暗下来,站在车流拥挤的十字路口,他迷路时一脸茫然的模样。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建筑和一模一样的路,令他真假难辨,让他惶恐万分。只有他住了一辈子的村庄,让他如此踏实放心。
路上的灰尘多了,便急需要雨水的冲刷。大地上干枯的稻田里出现一条一条巨大的裂缝,一条小鱼在河床上残存的雨坑里艰难喘息。黄昏时分,雨终于下了起来,它搬来了天兵天将,准备一场旷日持久的救援。雨激烈而持久,它噼里啪啦密集地落在河床上,水很快淹没覆盖了裸露的河床,适才挣扎活命的小鱼开始舒展尾巴,在河流里自由地游荡着。村里人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雨水滋润的稻田露出久违的笑容。
? ??三天后,雨水并没有丝毫停歇,它依旧不管不顾地下着,加快速度,愈加激烈。雨雾笼罩着整个村庄,密集的雨帘模糊了人们的视线。村里人开始一脸担忧。雨水迅速汇集到河流之中,河流开始暴涨,水位很快触发到历史警戒线。人们一筹莫展。一个夜晚的时间,清晨人们醒来,一脸震惊地发现那座桥已被河流冲断,像是突然传来的噩耗,人们纷纷奔走相告。中午,光秃秃的山林出现了崩塌,山脚下的村民顾不上带走家里的贵重物品,纷纷逃命。水,从天而降,浸入泥土里,混杂在泥土深处的水,没有树木根系的吸收和固定,正酝酿着一场暴动。侥幸逃命的人们站在不远处望着山脚下已被泥石流掩埋的房屋,却始终找不到砍伐树木的真实凶手。雨不管不顾,继续下着,泥瓦房坍塌在水流之中,河流上漂浮着溺亡的猪和牛,一些锅碗瓢盆随波荡漾,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人发出的嘲弄和讽刺。人们站在不远的岸边张望着,不敢轻易下手,河流又恢复了身上弥漫着的那种神秘气息。雨把一次及时的救援变成了一场令人悲伤的复仇计划。村里人终于明白,当初裸露在眼前的河床,只是把身上潜藏着的神秘气息暂时隐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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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座桥,即使没有河流的相伴,也浑身弥漫着一股河流的诗意。桥身上弥漫着的诗意往往凸显出现实生活的苟且和肮脏。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个两百多人的五金塑胶厂做外贸。工厂二楼是嘈杂轰鸣的生产车间,车间中间有一座造型别致古朴的桥通往紧邻的办公室。这座不到一百米的桥,确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无法逾越的距离。每个从桥上走过的人都要出示厂牌,佩戴红色厂牌的工人不能随意行走在桥上,需要一张主管签署的放行条才能进入桥里面的办公室,而佩戴绿色厂牌的人在工厂里几乎畅通无阻,他们趾高气昂的从车间走过,优越感十足。这种仿照紅绿灯色彩制作的厂牌,让工厂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地方都弥漫着浓郁的等级味道。车间2组生产线上一个刚满19岁的四川姑娘小盈,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诱人而惹来无数垂涎的眼神。这个刚到厂里不足一个月的女孩像颗巨石砸入水中,引来阵阵涟漪。夏季,轰鸣的车间显得异常闷热,几台落地大风扇飞速旋转,吹出来的依旧是阵阵热风。在生产一线上班,订单剧增时每天要加班到深夜11点,工作时间超过十四个小时,异常疲惫。工作的间隙,透过车间一旁的那块儿巨大落地玻璃窗,看着办公室一些穿着时尚的女孩踩着轻盈脚步从桥上走过,小盈疲惫的眼神里忽然闪出一丝亮光,满是羡慕。
车间李主管,蠢蠢欲动,变得异常殷勤起来,借着巡查工作的缘由,眼神频繁光顾到女孩身上,落在女孩深深的乳沟里。李主管故意把女孩叫到办公室,俯身贴着女孩的身体嘘寒问暖地关心着,意欲把她调到车间办公室做跟单,以便据为己有。主管四十多岁,相当于女孩父亲的年龄。这一块儿肥肉,车间许多老男人虎视眈眈垂涎欲滴。车间李主管正欲得逞时,香港老板却回来了。老板回来的当天在车间巡查,看到四川姑娘时,顿时眼前一亮,但十分聪明地迅速把自己反常的表情隐藏起来。
漂泊南方的生活,因为那座石拱桥和桥下哗哗流淌的水流存在,我疲惫困顿的内心仿佛也变得柔软了许多。工厂的那一座座桥,看似精致,却弥漫着欲望的气息。宿舍在距离工厂一里路的村子里,晚上下班后,昏黄的灯光下,我站在水声哗哗的石拱桥上,看着波光闪闪的水朝东边缓缓流淌而去。流水自西边而来,西边就是故乡的方向。夜色中,我停下脚步,蹲下身,把手伸进眼前哗哗流淌的河流里,轻轻挥动着水中的手,轻盈柔软的水轻易间就让我想起远方的故乡。我重新站起身,看着夜色中荡漾的水,仿佛看见了故乡的倒影。我想总有那么一滴水来自遥远的故乡。我翻阅书籍,发现眼前水波荡漾的东江竟然发源于故乡江西。来自故乡江西的河,穿过无数座桥,历经波折,抵达眼前近在咫尺的东江,最终汇入大海。彻夜流淌的河流,让每一滴水都散发着浓重的漂泊气息。水,终其一生都在流浪。我在水中,看见自己生命的倒影。
一个月的试用期结束后,当我离开轰鸣的车间,重新回到敞亮的办公室,意外地看见小盈端坐在前台,绿色厂牌从她白皙的脖子上垂下来,挂在她丰满的胸部上,她正兴奋地接着电话,不时有从前台经过的男同事有意无意朝她瞄上一眼。
那条通往办公室古朴别致的小桥,现在,小盈每天都会频繁从桥上走过,她穿着一件白裙子,抱着需要分发的文件,昂首挺胸,在车间里穿梭一圈,而后又回到办公室。经过生产线上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她回眸一笑。在桥上,我和她相遇,她害羞地朝我莞尔。我心底暗暗替她惋惜,这么好的女孩,就这样慢慢陷入一个设置好的陷阱之中。小盈不经意间让我想起老家村里的那条河流,那熟悉的笑,如此亲切而又温暖。
三个月后,我离开这家工厂,跳槽到隔壁城市的一家集团公司做外贸,小盈纯真的笑却始终回荡在我心底。年底,我从以前的同事那里得知,小盈怀孕后,象征性赔了点儿钱,就被工厂老板扫地出门。她不敢回家,躲在一个同事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养病。坐在拥挤嘈杂的办公室,我内心深处重重叹息了一声。我想还有下一个小盈会以同样的方式换得通行证,从桥上走过。那条通往办公室的桥,布满欲望的陷阱,一不小心,就深陷进去。
次年9月,我随公司外贸销售部去意大利出差,见到了久违的威尼斯叹息桥。
桥,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桥,像一个人,匍匐在河流的两岸。黄昏时分,我独自站立在叹息桥上,看见的是它的前世今生。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水波荡漾,金光闪闪。平凡朴素的水在落日映射下呈现出耀眼光芒。叹息桥的左右两端连接着威尼斯共和国总督府和威尼斯监狱,是古代由法院向监狱押送死囚的必经之路。站在桥上,闭上双眼,我仿佛看见脚上带着镣铐的囚犯一脸沉重地走在这座封闭式桥上,发出一声声沉重地叹息。谁也不曾料想到,囚犯的一声声叹息,让一座桥的名气享誉全球。我站在人流密集的桥上,踮起脚跟朝外张望,隐约看见桥下哗哗流淌着的河。即将深陷阴暗潮湿地牢之中的囚徒,在看完最后一眼窗外的风景之后,那一声长长的叹息里隐藏着多少悲伤与悔恨。这座封闭的桥梁,起始于象征正义与公平的法院,终点却通向即将束缚囚犯余生的牢笼。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每个人在内心深处建筑一座弥漫着自己私密气息的法院铺展开一杆倾向于自己的公平之秤的同时,却又无时不深陷在一座无形的囚笼之中,你在自己领地称王,却又被他人所奴役。
曾经,密不透风的桥上弥漫着的叹息声早已化作情侣间的窃窃私语声。囚徒的悲伤和叹息在威尼斯当地传说的浪漫演绎下,早已带着爱情的甜蜜和诗意。黄昏下,我看见一对一对年轻恋人在叹息桥下小舟上旁若无人地亲吻对方,以祈求换来海枯石烂永不变的爱情。
站在叹息桥上,我忽然想起五金塑胶厂的小盈,想起夜色中她在出租屋里沉重的叹息声。在时光的巨流里,谁都是背负命运十字架的囚徒。19岁,原本应该沉溺在甜蜜爱情里的年龄,却不幸成为填补他人欲望的牺牲品。年长后,人原本宁静清澈的内心宫殿开始布满复杂精密的机关,那一座座看似精美无比的桥,那一条条鲜花满地的路,铺满阴谋的陷阱,世界,顿时硝烟弥漫。卑微的人们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路上埋下防御的地雷,卻始终难逃贪婪者的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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